入秋后北风渐起,从中村肆掠而过吹入中原,中村位居中原与塞外的衔口,不但景色宜人,就连来往的过客亦复杂相当。
胡旋府大门旁的枫树,叶子似火烧般红,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添几分艳丽。枫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孩童,正聚精会神地望向府内。
一名号称再世华佗的东北神医晃着脑袋从府邸慢步而出,长长叹口气,「唉!年纪轻轻的就得此怪病,可怜喔!」
大伙议论纷纷——
「这已经是第十五位大夫这么说了,看来胡小姐这次是凶多吉少啊!」一名村长摇头叹道。
「可不是吗?胡小姐是本村的大美人,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这岂不是本村的损失?」卖糖葫芦的中年人说道。
「要我说啊!本村最美的莫过于『百戏门』的李纹蝉才是,她不但舞跳得好,戏唱得更是精彩,就连身材样藐亦无人能出其右,胡小姐虽然长得也不错,不过,就是凶悍了点。」另一名村民评论。
「可是,」有个大叔驳道,「我若是要找爱人,一定选胡艳,她不但美丽,个性还像只小野猫,生活多刺激,可是要是讨老婆,就得讨像李纹蝉那样乖巧贤慧的妻子。」
众男子听了莫不忙点头附和,这大叔真是说进他们的心坎底去。
「哼!」一旁抱着孩子的大婶酸溜溜道:「你们男人就这样,多自私,女人要是贤慧持家,就嫌不够刺激;要是泼辣有个性,又怕管教不住,鱼与熊掌都要,呸,全是你们的话,自私又可恶!」
这大婶的话劈得众男子灰头土脸的无力招架。
大婶又说:「我看李纹蝉是最好了,又孝顺,待人亲切又和气,那个胡艳是胡族人,刁钻泼辣,动不动就闹事,要不是这回病了,村里可会这样安宁?我说那小姐没人管得动她,她爹又放着她撒野,这病若治不好也算是件好事,否则那番货早晚闯出大祸!」
「大婶,我看妳是嫉妒人家长得漂亮又有男人缘吧?是不是怕妳老公被抢走呀?」
那大婶听了气得连呸数声骂个没停,脸都涨红了。
一旁看热闹的人们见样都笑翻了,毕竟病的不是自家人,大伙都说风凉话。
突然此时府外一阵喧哗,鼓震乍响,一群狮队带领着人群在胡旋府门口摇头摆尾。
「是百戏门的狮队!有好戏看喽!」一些围观的百姓赶去凑热闹。
街上十几只狮子在人前演出,大伙纷纷鼓掌,整个气氛随即炒到最高潮,这样热闹的情景与胡旋府内哀戚的景象形成对比。
胡老爷带着一批手下从府内夺门而出开口即骂,「李老仙,妳闹够了没?这里可是胡旋府的地盘,岂能容你在这儿胡作非为!」
掌声霎时停止。
只见李老仙从狮头探出,大刺刺回嚷,「你凭什么说这儿是你的地盘,难道这条街是你胡旋府的吗?」
「哼!今天我就让你知道胡旋府的厉害,弟兄们,给我打!」胡老爷因女儿胡艳的病情毫无起色,闷了许久的火气此时全部爆发。
「想跟我打?我李老仙奉陪到底,兄弟们,上!」李老仙一声令下,两方人马大打出手。
登时胡旋府外乱成一团。
「唉!这两个老头都打了半百的岁月了,怎还这么火爆?」一旁梨园客栈的老板娘杨枝柳,此时正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摇头叹气。
一名店小二跟在她身旁掩嘴笑道:「可不是吗?这两个老头为了争讨咱们老板娘的欢心,梁子早结了百多根哪,都怪妳长得太漂亮……」
杨枝柳精明得很,她是请人来做事,可不是请个马屁跟班,她严厉瞪他一眼,「小三啊!你还挺『闲』的嘛!还不快给老娘下去招呼客人!」她手一挥,小三阖起嘴巴马上去工作。
杨枝柳摇摇头转身打算到楼下劝架,这时才发现角落坐着一个生面孔,那模样不像是本村人。他脚边搁着一口造型奇特的石制药箱,穿著却不似一名大夫。
他头戴诸葛巾,身穿袍衫,还披了件黑大衣,脚上则穿著虎头靴,好似文人,又像武人,眉宇间扬着一股傲气,虽浓眉大眼,但五官斯文清秀,看来像来自江南一带。杨枝柳好奇地踱步过去,用手绢拍了拍木椅,依桌而坐。
「哟!客倌,欢迎光临,看你这一身打扮,不知客倌打哪来的?」眼睛精明地打量着他的容貌,这村里男人她见多了,就没见过这男人,她说着,伸手摸摸他那只大药箱。
「别碰。」他轻声制止,声音里有一抹威严。
「喔!」这么凶啊!她赶紧扬起笑脸,「是是是,对不住,我天生就好奇,看过的宝物,比皇宫收藏的珍品还多,不过,就是没见过用石头做成的药箱,想必客倌也是来为胡小姐看病的吧!」
「是。」他啜了一口酒。
杨枝柳赶紧再为他斟上,「既然你是来为胡小姐看病,为何还坐在这儿喝酒呢?」
「不急。」他又饮进一口,黑眸瞄了她一眼,唇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上扬。
「不急?客倌,你这话可就说差了,所谓医者父母心,胡老爷派人千里迢迢请你们这些大夫来,就是想赶快治好他女儿,而你……」
「我不是他请来的。」他打断她的话。
「你不是胡老爷请来的?」难道他是为了一睹胡小姐花容月貌而来?哼,看他长得人模人样,原来是个好色之徒,就连名医都束手无策,老娘就不相信他会有什么办法。
「不论如何,胡小姐的闺房可不是人人都进得去的,我看你还是别浪费时间,早点回去吧!」她转身站起。
「妳带我去。」
她转头,「你可真会说笑,我凭什么带你进胡旋府?」语毕她转身欲走,身后却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这酒,是用十五种中药酿制而成,而中药的成份分别是金线莲,枸杞、杜仲……」
「嘘!」杨枝柳赶紧望望四周。「要死啦,你怎么会知道我这酒的秘方?!」这可是他们客栈的招牌酒,远近驰名。
「因为妳放的是中药材。」他闻了闻酒杯。
「你靠鼻子就闻得出来?!」她满脸讶异。
「没错。妳肯答应带我去为胡小姐治病吗?」他又闻了闻酒杯。
「唉!你别闻了!」她将酒杯抢过来。「我带你去就是,不过这酒的秘方……」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他背起重达几十斤的药箱。
她打量他一眼。「随我来吧!」这胡大小姐也真够「艳名远播」,连外县的医生都抢来看病。她在心底暗暗嘀咕,这也难怪了,胡老爷宣布谁要是医好他女儿,就将女儿嫁给他,这会村里可热闹,来了一堆医生抢着医胡艳。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梨园客栈,穿过围观的人群,只见双方人马依旧打得难分难解。
杨枝柳站定,倒吸口气,大声嚷道:「胡老、李老,你们通通给我住手!」
此刻李老仙及胡老爷正捏着对方的脖子,一听是杨枝柳的声音赶紧松手,并各自对自己的手下大喊,「住手!」
场面霎时控制住
「大美人,妳叫我啊,」李老仙一个箭步来到她面前,老脸堆满笑意,「柳妹,妳叫我有什么事啊?」
「你少臭美,柳妹叫的是我!」胡老爷又胖又壮,猛地一把将他踹开。「柳妹,啥事叫我?」
两人的滑稽样叫一旁围观的众人都忍不住偷笑,而杨枝柳则看得心头有气。
「你敢推我?!」李老仙卷起袖子一副又要打架的模样。「你是不是想吃拳头啊!」
「拳头?我看你那是馒头还差不多,软趴趴的!」胡老爷也卷起袖子。「真正的拳头在这儿呢!」不愧是胡人,他一个拳头就有李老仙两个拳头大。
「好了!」杨枝柳摀住耳朵,「别吵啦,烦死了!」
这声「烦死了」可惊坏了二老。
「是!」胡老爷与李老仙吓得乖乖站好。
李老仙瞪着胡老爷,「你看你,没事提什么馒头,害柳妹烦死了。」
「是你!」岂有此理,胡老爷指着他,「都怪你没事露出拳头,像麻雀一样嘀嘀咕咕,吵得她烦死了……」
「唉。」杨枝柳叹气。
这叹气比方才那声吼叫更具威力,只见两人都住了口,不敢吭半声。
「你们俩不嫌烦啊?一天到晚吵吵吵,我都快被你们吵死啦!」杨枝柳头痛抗议。
「我们以后不吵了!」
二老嘴上说着,眼晴却都还是凶恶地瞪着彼此。
「难喔!」她是最了解他们两个的。「本来我是懒得管你们,不过为了救艳儿,我不得不来。胡老,」她推荐身旁的年轻人,「这位是……」
「敝姓薛,单名一个谭字。」薛谭不卑不亢地说。
杨枝柳接话,「薛大夫对于医术颇有研究,我想让他为艳儿诊断,可以吗?胡老。」她用手绢向胡老爷挥几下。
胡老爷差点香得晕过去,「可以可以,柳妹说了就算。柳妹、薛大夫,请。」
薛谭随胡老爷进府。
杨枝柳转身面向李老仙,「李老,不是我说你,人家女儿生病已经相当难过,你却还带着狮队前来,这做人千万可别太过分,留点后路对彼此都有益处,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柳妹教训得是,」李老仙弯下身频频点头。
「嗯,」杨枝柳满意地点点头后跟着走进胡旋府。
「爹,原来你在这儿啊!听说你又跟胡老伯起冲突啦?」李纹蝉赶来。「你有没有伤了哪里?」她关心的端详着父亲。
「没事,回家去吧!」他闷闷的开口,这胡老,老是想抢他的柳妹,可恶!
「爹,那位年轻人是谁?」纹蝉好奇地指着跟在杨枝柳身边的男子,高挑的身型,健硕的背影,印象中村里没有这样的人。
「那是他们胡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走啦!还看什么看?」
李纹蝉知道爹又在和胡老爷闹脾气,于是好言哄他,「好了,别绷着脸,回去我炖一锅狮子头让你吃,保证什么气都没了……」她又说又笑地努力逗爹开心,父女渐行渐远,而在他们身后,百戏门的狮队则缓缓地跟在后头,像败下阵的狮群。
***
胡艳的闺房内,先前来的周大夫还在看诊中。
「怎么样啊?周大夫!」胡老爷进去后忙问。
周大夫摇摇头,「胡老爷,对不住,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什么?!周大夫,你可是江南一带知名的神医,怎么连你也……」
「唉,令千金的病……」周大夫叹口气。「胡老爷,你要节哀,在下先告辞了。」语毕,他背着药箱走出房间。
「呜呜呜……」胡老爷流着泪喊道:「叫下一位大夫。」
「是!」一名佣人回答。
「不用叫了,就剩我。」薛谭走进房内。
「什么?!二十五名大夫全诊断完啦?」胡老爷大叫。
佣人探探门外,「是的,老爷,就剩薛大夫了。」
「胡老,你先别难过,说不定薛大夫会有办法啊,别哭了。」杨枝柳用手绢帮他拭去眼泪。
「柳妹,还是妳对我最好,呜呜呜……」胡老爷这下哭得更大声。
「好了,别哭了、别哭了。」她拍拍他后背似在哄孩童。「薛大夫,艳儿就麻烦你了。」
「嗯。」薛谭绕过大屏风来到胡艳的榻前。
只见胡艳面无血色,微弱的气息随时都可能气绝,她阖着双眼至今已躺了十来天,但是面貌却依旧美丽动人,乌黑的发披散床畔,胡族的血统让她的脸蛋和汉族女子不同,轮廓分明,别有一番风韵。而小麦般的肤色更衬出她的美,尖挺的鼻、性感的唇、浓密的睫毛,是那种令人一见就惊艳难忘的面容。
面对这样绝色女子,薛谭却无动无衷,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普通的病人,他坐在床沿,专心为她把脉。
半晌——
「怎么样?艳儿有救吗?」胡老爷心急地问。
「嗯。」薛谭点头。
这可是第一位说胡艳有救的大夫,胡老爷皱了许久的眉头,霎时舒展开来。「要如何救?」
「首先你先帮我把她的上衣给脱了。」薛谭只手拎起药箱。
他说得平静,可一旁的人全骇住了。
「什么?!」胡老爷重复一次,「你是说脱衣服?!」
「没错,你得把她的衣服脱了。」薛谭正色回道。
开什么玩笑?!胡老爷气愤的瞪着他,「救人哪需要脱衣服?!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
杨技柳斜睨着薛谭。「医病要脱衣服,这辈子我可是头一回听到。」
薛谭阖起药箱起身打算告辞,「脱不脱随便你们,令千金因中毒,又累积这么多天,毒性早已沁入五脏六腑,要是过了今晚,就连我也束手无策,你们考虑吧!」
他的话令胡老爷怯懦,「中毒?!这……这……」如果是真的,那不让他快救艳儿怎么行?可是万一他是乘机占便宜,那艳儿岂不亏大了?况且艳儿个性刚烈,要是知道她脱了衣服给人看诊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
胡老爷六神无主,只有慌乱的望着杨枝柳。
「脱了衣服你打算怎么救艳儿?」杨枝柳索性问得清楚些。
他摊开药箱,「用这个。」
「针?」胡老爷不解地搔着脑袋。
「是针灸。」薛谭说了个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方法。
这方法目前只有朝廷里的胡御医懂得,他则是御医私相授教的徒弟。
「这是什么怪方法?我怎么没听过?」杨枝柳两眼瞪大望着一根根细细长长的银针。
「柳妹,连妳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啊?」胡老爷搔头捻胡,「难不成拿针给艳儿吞?」他光想就觉得恐怖,「你到底行不行?」
「是啊!」杨枝柳困惑地瞧着薛谭,「我看你人怪,穿得也怪,拿的东西也怪,说的话更是怪,怪得一场胡涂,你说我们怎么相信你?」
「柳妹说得对极了,你这人古怪极了,又是要脱衣服又是要拿针,又来路不明,又没听说过你的名字,我真是不敢冒险。」胡老爷猛摇头。
薛谭将药箱阖上。「医是不医?」他目光锐利地望着胡老爷。「我是大夫,不是来给你们评头论足的,治病是我的目的,你若是不信任我,我也不打算诊治你的女儿。」他高傲的一字一句铿锵说道。
「这……」胡老爷颇为难。薛谭眉宇间的自信令他犹豫,也许他真能医好艳儿,也许那针真有什么神效也说不定。
「我人在梨园客栈,要是你想通了就来找我,不过,千万别过了亥时,否则就甭找我,直接帮你女儿办丧事吧。」说完,薛谭拎着药箱走出房间。
他的话吓得胡老爷和杨枝柳惊得不知所措。办丧事?!
***
日落西山,家家户户燃起灯烛,沿街挂起红红的灯笼,在这里,黑夜是热闹而喧哗。
梨园客栈挤满人潮,大伙三五成群围成一桌,为的就是前来一睹纹蝉的丰采,今日上演的戏码是西厢记,纹蝉扮上红娘,不但扮相迷人演技超群,就连唱功亦堪称一绝,她与胡艳并列为梨园客栈的两大红牌,只要轮到她们俩的戏,包管梨园客栈座无虚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