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愣愣地坐了下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该不该拒绝?这个胖胖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像坏人。
打小吃东西就没付过帐的她,第一次独自出了家门,身上的盘缠又不够用,只好将穿在身上的月白锦衣拿去当铺换了些铜钱,而那当铺老板还好心地给了她一套干净的旧衣裳穿。但是,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才出了当铺,在大街上遇见一批快马过镇的传驿车马,她一时之间来不及闪躲,就这样被溅了一身泥泞,到小摊子想买个包子还被人当成叫化子,幸而这位胖子仁兄挺身相救,否则今天中午恐怕会饿肚子也说不定。
面很快就端上来,双双瞪着眼前的食物,迟迟没动筷子。她不是不喜欢,而是从没见过这样一大碗全糊在一起的东西。这是面?……
「吃啊!小兄弟,别客气。」顺子见这小伙子呆愣地瞪着桌上那碗面,用力地拍了一下双双的肩膀。
「谢谢!」双双差点被这胖子仁兄拍飞了出去,马上举筷就口,不敢不吃。
顺子愈看这小子就愈顺眼,想起刚才欺负他的糟老头,他又狠狠地转头瞪了那老头一眼,很高兴自己做了一桩好事。
不过以他顺子阅人的经验,这小伙子的气质很奇怪又很特别,奇怪在哪里他倒没发现,不过他心想这年轻人八成是读过书,瞧他那斯文的吃相就让他猜了个八、九分了。
「这位大哥,我身上有钱,可以自己付面钱。」双双将钱放在桌上,不敢太麻烦这位好心的胖子仁兄。
「小兄弟,咱们相逢自是有缘,你跟我客气什么。我乃扬州人氏,大伙都叫我大胖顺子,不知小兄弟贵姓大名?」
「我姓耿。」双双不敢向外人透露太多。
顺子自顾自地和这位初相见却挺顺眼的小伙子聊了起来,一得知对方也是打算要下扬州去依亲的,随即介绍他一个好机会,他家少爷刚好跑了一个小侍僮,他可以一道和他们随行补这个缺,这样一路上衣食不缺,也有个伴好相互照应。
双双闻言马上答应了。她知道若真要靠她自己的力量下扬州,只怕等她到了扬州后,她三哥早已办完事打道回府了。
※※※
高升客栈西厢上房内
「启禀少爷,奴才今儿个上午给您找了个年轻小伙子补小六子的缺。」顺子在客房内对一个背对着他的男人必恭必敬地说话。
「有这必要再找个随行小厮吗?」陆劲扬转过身以鹰隼般的锐利眼神瞥了顺子一眼,黝黑的脸上看不出是否有发怒或不悦的迹象,他移动修长的身躯落坐,端起桌上仆役为他泡好的茶。
「回少爷,这小伙子和咱们一样要回扬州,奴才见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心想让他和咱们同行,一路上也好彼此照应,而您在回扬州的途中也方便多了。」顺子冷汗开始冒了出来。
「既然这样,这事就由你去安排了,用完晚膳后带他来见我,你下去吧!」陆劲扬喝了口热茶,一句话便打发了顺子。
「是,少爷。」顺子一身汗地退出门外。他在陆家帮佣十来年了,也常随少爷在大江南北各地奔波,只是没一次能平心静气地和他家少爷说话。
他家少爷总有一种让接近他的人神经紧张的气势,在他身边做事,他一向能不说话就尽可能的闭上嘴。
双双换了一身干净的蓝布服,头上加了个灰色的大帽子,紧紧地跟在顺子身后进入这家客栈的西厢上房。
才刚踏进房门,她便呆愣了好一晌,被眼前这个男人锐利的眼神给吓住了。这人看来和她大哥差不多岁数,而且似乎还有些眼熟,
黑黝黝的肤色看得出来他是长年在外奔波的人,瘦削刚毅的轮廓上看不出有任何一丝人情味,虽然只是坐在桌前,但那高大的身躯依旧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四处扩散向她袭来。她努力地控制住自己双脚不要往门外跑,沉住气面对着这张冷冷的脸,并且警告自己在这趟去扬州的路上最好别惹他生气。
「小兄弟,你府上哪儿?」陆劲扬直视着顺子带来的年轻人。
「汾县。」她细声答道,深怕以她如今这么卑下的身分,若一旦稍有闪失,会被这个足足有她两倍大的男子一拳打死。平常她在家中,常听到阿蛮说恶主人欺压下人的故事不下百次,她很怕自己真会遇上这种人。
「小兄弟贵姓?」陆劲扬挑起眉,仔细地看了眼前的小伙子一眼,冷冷地道。
「耿。」被他冷冽的语气所影响,她回话的声音愈来愈小声。
「哦?那此去扬州的目的为何?」
「我要去找我哥哥。」她深吸了一口气逼出声。
「哥哥?」
「是,我哥哥在扬州做生意。」双双紧张得有些口吃起来。
陆劲扬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才缓缓道:「嗯,咱们明儿个一早就上路,你们下去吧!」
顺子领着少爷的新侍僮小四步出房门,擦擦额上的汗珠。原本他只是要这小伙子来试试,碰一碰运气,因为他知道依陆劲扬冷冰冰的个性,是不可能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流浪儿伸出援手的,只是他向来心软,不忍见小四一个人流落街头,才硬着头皮来试看看。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才一炷香的时间,他家少爷便应允了让小四和他们一道下扬州。
顺子背着手走在耿四前面,边走边交代道:「我说小四啊,从今儿个起,你可算是咱们陆家的一份子了,你只要好好把份内的事做好,保证你这一路上吃香喝辣的。」
双双紧跟着顺子,不停地点头。
顺子见状又道:「不过,伺候咱们少爷可不是轻松的差事,跟在少爷身边得学着机灵点,知道吗?」
接着,顺子断断续续地跟新侍僮耿四交代着工作细节。
陆劲扬看着跟在顺子身后远去的纤细身影,皱起眉,兀自陷入沉思中。
他平常不是有妇人之仁的人,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竟然同意收留耿四。孤身流落异乡的又不止这小伙子一人,为什么自己会兴起想帮他、保护他的念头,他真不明白。
初见耿四,便让他觉得有些眼熟,看他的年龄应不会超过十六岁吧!那一身气质倒像是从有教养的家中出身的,只是稍嫌太瘦弱了些,瞧他那身子骨真提得动行李吗?
他回想耿四的五官,这小子不只脂粉味重,连眼睫毛也太细太长,肤色也太白皙,虽是头上盖了顶大布帽,只露出个小脸蛋儿,却依然感觉得到这孩子奶味还很重,那双手也不像干过粗活的人。
不过,既然这小伙子也要下扬州,凭他这模样想一个人独闯,只怕是凶多吉少,否则也得一路行乞下扬州城,他看得出这小子仍涉世未深。
至于为什么要帮他,他也不明白。
提起汾县,就令他想起汾县城郊的耿家庄那三个拜把兄弟,同时也让陆劲扬又想起另一件令他烦心的事。上回离家前,父亲才告诉他,不论他赞不赞成,他的亲事已定,
如今他倒和好友阿汉落得相同的下场,两人全都订了亲。
对一个随心所欲惯了的人而言,要顺从这种父母之命、门当户对的婚事,他倒宁可自己挑选一位他认识的姑娘娶进门。
门第、家族的观念对他而言无异是粪土一堆,身分高贵的王爷千金或豪门闺女,和平田里花街柳巷的姑娘们,在他眼里全都一样是男人不可或缺的「女人」罢了,不知和他境遇相同的好友阿汉是否也心有戚戚焉?
楼家风-树梢间的精灵
几天过去了,双双跟着陆家人马同行,倒也没出什么事,他们一行连同侍卫差不多有十个人、两辆马车加上五匹骏马,同行的管事仆役及护卫们都挺照顾她这位新来的小侍僮。
今夜陆家一行人投宿在一县城的酒楼,双双已大致摸清楚自己的工作,到目前为止尚称顺利,她相信再过不久就可以到达她日思夜想的繁华之都,或许甚至还会比她哥哥早到也说不定呢!
「少爷,洗澡水准备好了。」顺子走进陆劲扬的上房禀告。
「抬进来吧!」陆劲扬头也不抬地说。
四个仆役合力抬进一只大木桶,放在房间中央,随即这一干下人全都退了下去,只留下陆劲扬及他的贴身侍僮。
双双按捺住想夺门而出的冲动,小心地作个深呼吸。她呆呆地站在一旁,回想着刚才顺子交代过要如何伺候少爷的话。
陆劲扬脱下衣服直接跨入澡盆。陆家生意遍布地区太广,每次出门查帐,除了这个时段外,几乎没有可以喘口气的机会。
他闭上眼让浴盆里的热气环绕住他。
「小四,你下去吧!」他遣退新侍僮,想一个人独处。这两、三天他一直觉得这个耿四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不过这小伙子挺俊秀的,将来成年后怕是生来伤女人心的。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实在漂亮得连他都快被比下去了。
双双松了口气,迅速夺门而出,双颊烧红,一颗心更是狂跳不已。老天爷,她到底是怎么了?
她一个人站在房门外直喘气,捂着狂跳不已的胸口,心想,她该不会是病了吧!自从遇见陆家这位寒冰似的大少爷,她怎么老是心儿狂跳不已?以前从来不曾这样的!
难道是第一次出门让她太疲累了?
双双为这种初次的不适应慌乱了起来。
第二章
夜深了。
陆劲刚才宽衣想熄了烛火上床歇息,门上却传来轻微的声响。他警戒地隐去脚步声,移向门口,倏地将房门打开。
「怎么不去睡?」原来是春夜里天寒,他这位小侍僮正缩在门边冷得牙齿打颤。
「顺子交代我,要等你睡了,我才可以睡。」双双悲惨地抖着身子。既是寄人篱下,她明白自己不管有多委屈,最好还是乖乖听话。
「进来吧!」他退开身让双双进门,随即关起门上了门栓,拿条小毯子递给她道:「既然是侍僮,那就找个地方躺下吧!以后只要夜里天冷就别睡房门外,在屋内找个地方睡就好了。」
双双睁大了眼,简直无法置信,眼前这个打着赤膊的男人竟要求她跟他同房?
她烧红着脸垂眼不敢看他,紧咬下唇,绞扭着双手,不知该如何开口拒绝他的要求。
看着这年轻人如此女性化的动作,陆劲扬没来由地心中一颤,顿时觉得心痒难耐,全身燥热起来。他太了解自己的生理变化,并在心中暗暗地大骂自己神经病,竟会对一个小伙子──
「我──」双双真想夺门而出,她怎么能与他同房?
「睡吧!」陆劲扬语气粗暴地打断她,转身熄了烛火,生着自己的闷气上床去。
哇!她老板的火气可真大,她又没惹到他,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样阴阳怪气的?她心想,既然都进房来了,那就随便找个地方窝一晚吧!
这样总比睡外头好,今天客栈里的房间全满了,原本她是想要和顺子一道去和那些没钱睡客房,只好借客栈大厅打地铺的过客旅人及一些下人一起睡的,如今只有将就点了。
当然,也不可能有人知道,耿家的大小姐会和一个初识的大男人共享一个厢房,不是吗?
双双将自己包在毯子里,找个墙角躺了下来。她瞪着黑漆漆的房间,思及自己目前的处境,突然想起家来了。爹和娘应该可以谅解她的不告而别吧?
他们应该不会担心的,她在信上已禀明双亲,她和三哥浩天在一起的;不过要是让家人知道她现在惨兮兮的样子,她真不敢想象她爹会怎么处置她?
还有她娘一定很伤心,唉,真是一团糟。不过既然她人都出来了,当然就得照原订计划到扬州去玩玩,等到了扬州之后再去找阿浩就是了。她乱七八糟地想来想去,最后不堪睡虫的侵扰才沉沉入梦。
重新点着烛火,陆劲扬悄悄地走向早已熟睡的侍僮。他在床上独自躺了大半夜,就是无法入睡,他的身体对这小子的反应太强烈,也太不寻常了,干脆起床一探究竟。
他就着烛火的照明,看着这孩子宁静安详的睡容,平时他戴在头上的大灰帽已经取下来了,让陆劲扬得以将他整个脸蛋全纳入眼中。
他细细地瞧着,那弯弯的眉下覆着又长又翘的睫毛,小而挺的鼻梁下是丰润小巧的双唇,就脸蛋而言,这小子生得真是太过细致,面容美得不可思议,他──
突地,陆劲扬松了口气,对自己也终于放宽心。原来不正常的不是他自己,问题是出在他……不,该说她身上。
耳洞!这小伙子有穿耳洞。
他苦笑地摇摇头,原来他的身体比他自己更早一步知悉这小姑娘的身分,可怜他还平白无故地紧张了大半夜。
既然这小妮子自称汾县人氏,又正好姓耿,他该不会是──陆劲扬又仔细地看着她的额头,果然在发间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小疤痕,不仔细找还真看不清楚。
她果真是耿双双。
十二年前的那次意外可真是跌得不轻啊!
多年来,耿家那三兄弟有事没事就向他吹嘘他们的妹妹是如何的贤淑可人又美丽,且个性甜美,绝非一般庸脂俗粉可相比拟。
今日一见,以外貌上而言,他完全同意,也难怪她那三位兄长敢如此夸口,因为眼前这位姑娘真是世间少有的绝色。
只是一个望族的千金大小姐,为何不好好留在家中养尊处优地过日子,却在外面流浪,还被顺子给捡了回来?
他和浩天是约了端午时在扬州碰面,届时阿浩将会到巨鹿山庄来拜访,难不成这小妮子是跟在阿浩身后溜出来的?
陆劲扬紧锁着浓眉,望着缩在角落中的娇小身影,想不到他们俩还真是有缘,十二年前的小女娃竟一转眼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思及稍早双双那羞怯的神情,不禁令他想到她和他往来过的那些女人差太多了,平时和那些个性活跃且好交际的女人交往,向来不需太费神,
她们从他这儿得到了财富、华屋,甚至是社会地位,除了他的人和他的心。
身为陆家的继承人,那些上流社会或是欢场上的女人一向了解他,也没人敢试着拴住他。只是如今面对这位十多年前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若让耿老爷子知道他的宝贝女儿曾在他房里睡了一夜,难保不会将他一掌劈死。还有那三兄弟──耿家的男人在商场上可是有名的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