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首先入座,双成站了一会儿,也叹口气拉着天定一起坐下。
唉,待会儿有没有命走出李家,可真是难说得很了。
席上珍馐异喂,但双成胡乱动了几筷就吃不下;天定则可能是好不容易终于放心,结果居然伏在桌边睡着了。唯独孙大少喝酒听曲的,和子虚两人谈笑风生,子虚也显得神色愉悦,和孙大少谈得投机得不得了。
事实上,除了谈笑之外,孙大少还在不断地用夸张的言词向李府家仆赞誉主人的盛情,又对李永年身体不适表现得极度关心,在场婢仆无不感动万分。他的态度亲切随和又风趣,实在是个任谁都会喜欢的好客人。若不是之前知道李永年被孙大少激得差点中风,否则光看此刻,谁都会以为他俩一定是最好的朋友。
这顿酒硬是喝到了三更,孙大少才有意思打道回府。临行前,他还想再与李永年话别一番,托人转达,结果李永年仍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孙大少不无遗憾地叹口气。
“李少爷既然身体不适,那也只好罢了。不过今日蒙他如此盛情款待,改日我是一定要回请的。”
他又转对席间侍酒的女婢笑道:“请务必向贵主人转达我的感谢之意。”
几句话说得诚诚恳恳,令人不由得生起好感,那女婢果然笑盈盈地满口答应——谁能料到名满金陵的孙公子竟是这么个亲切温柔又不摆架子的斯文君子?能服侍这样的人实在是件愉快的事。
经过方才那番做作,席上不明就里的僮仆们早已全把孙大少看成他家公子的莫逆之交了。
连双成都不得不佩服孙大少这一手——子虚果然没找错人。
天定仍旧睡得人事不知,子虚背起他,四个人在僮仆们的列队欢送下出了李府,马车就等在门外。
孙大少一直笑容满面,直到上了马车,听见车轮“喀隆喀隆”震动前行的声音,才叹了口气。
“唉,好累。”
双成和子虚不约而同由衷地说:“能顺利带回天定,我们都该感谢你。”
“说什么谢不谢!我都说了是我自己图好玩儿才插手的。”孙大少忽又失笑:“李永年本来只是装病,但看他今晚可真是气得很了——回头说不定真要大病一场。”
子虚淡淡笑着:“若他能体会你的心意.也就不致生什么病了。”
“气一场还是在所难免的;不过我在下人面前为他做足了面子,他自然体会得出。李永年在双姑娘这事上做得不够漂亮,但他也不是什么笨蛋。孙、李两家的生丝绸缎买卖合作向来密切,和我撕破脸,对我对他都没好处。”
孙大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李永年要是连这点都想不到,也枉为金陵城一霸了。反正我的善后工作做得已够彻底,不足的部分,让李永年自己去伤脑筋吧。”
子虚仍旧温文一笑。“话虽如此,害你二人相争,独我们这方渔翁得利,我和双双到底过意不去……”
双成一拍掌!“所以我们该找个日子,好好请你一回!”
“这是一定要叨扰的,毕竟我也辛苦了一场。”孙大少老实不客气。“我等着领教双姑娘的手艺了。”
马车正停在孙府门前,双成娇俏一笑,调侃着孙大少:“我连炒菜铲柄都握不好,自然谈不上什么手艺啦。话说回来,我的手艺再好,又怎比得上情儿姑娘亲手调理的核桃酪?”
孙大少一瞪眼,脸上已有点发红。“你不开口倒也是个标致斯文的女儿家,怎么一开口就这样讨人嫌?”
“这点我也很无奈啊。”双成故作无辜,却已忍不住笑了起来!“要比温柔体贴,我自然不如情儿姑娘了……”
“算了,我认输,我认输!”孙大少逃命似地跳下车。“喂,天晚了,你们不在我这儿留一宿?”
“心领了,”子虚摇头。“明天一早我还得喂天定吃药,何况天定的祖父想必也等得心焦了,还是立刻回去为妙。”
“那也是……我叫车夫送你们一程。城门早已关了,坐我的车,也省得守门卫土不肯放行。”
“……孙少爷说得对,”子虚略一沉吟:“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随着车轮喀隆喀隆地震动,他们朝着莫愁湖慢慢前进,离家愈近,心里愈是踏实,夜虽深沉,路虽颠簸,闭上眼,双成也仿佛可以闻见桃花的气息。
马车终又停了下来,一下车,他们就迎上周老丈焦急盼望的目光。
“你们……回来了引”
“是啊,”她笑。“三个人一起回来了。”
望入车内,只见天定还睡得香甜,周老丈不免爱怜道:“这孩子。”
子虚笑着将天定抱下车。“大家都折腾了一晚上,也很该休息了。老丈,请你带着天定先回房吧。”
周老丈接过天定,又不知道了多少声谢,这才回屋去。
“赶车大哥,”子虚唤着:“夜寒露重的,累你为我们跑这一趟,这是一点小小谢意,大哥别嫌少了,留着买酒吃吧。”
赶车的汉子有些不好意思,推辞了几句,毕竟还是收了。他道声谢,便驾着马车离去。
“给了多少?”双成探问。
“不过几钱银子,我也没剩什么钱了。”
她笑着提醒他:“别忘了你还有四两银子存在孙大少门房那里。”
子虚也觉好笑。“幸好你的斗笠果真管用,否则一次输了二两银给那小子,我们俩下个月就只好喝风了。夜已深了,你不歇歇?”
“我睡不着。”
“我也还不困。”他温柔一笑。“不如咱们树下坐着,弄壶酒来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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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镜,星空之下万籁俱寂,只有风动树稍发出的沙沙声响,水波上倒映的月影显得更流丽动人。
搬来小桌,搬来灯烛,几杯酒下了肚,更觉闲适快意;对着大片天地、满树桃花,果真畅人心怀。和李永年家那顿酒提心吊胆的气氛相较,实在是天差地别。
一阵风起,吹动满树桃花,花瓣飘飘摇摇地落在双成发上、肩上,月光柔和地勾勒出她细致的轮廓,绯红的双颊、醉人的眼波,让人不觉要痴迷了。
“怎么啦?净是瞧着我?”双成不解。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句话,”子虚的目光更加温柔了。“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啊。”
“欺负我没学问?”她抿嘴轻笑,声如银钤:“你们那些什么诗啊文的,我可从没读过。这句什么意思?不会是在骂我吧?”
“你误会了。”子虚一笑。“‘人面桃花相映红’是形容女孩子的容貌像桃花那样美丽,这是赞美的话。”
“是吗?”她仍狐疑,一时又失笑。“我这样就算美丽?若你们见着我飞琼姐姐,岂不是要恨爹娘只给自己生了一双眼睛。”
“你是说许飞琼?”
“是啊,瑶池中最美丽的。”她抱着膝,轻叹一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美丽的、最聪慧优雅、心灵手巧的、集仙女美德于一身的……飞琼姐姐是所有瑶池仙女的典范。”
“你不也是吗?”他柔声问。
“我只是个闯祸精罢了。”她的叹息更深。“在瑶池是如此,在人间也一样,我老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娘娘让我管桃园,结果千馀年间蟠桃已不知道失了几次;我下凡是为了找回蟠桃,结果却定居了下来;进城只是贪热闹,结果竟差点害死天定,我真是做什么都不成功。”
“你只是心软罢了。”子虚柔声安慰着:“就拿我的事来说,你明明已找到我,明明可以理直气壮地押走我,可你却选择留下,因为你同情天定,也理解我盗蟠桃的心情。双成,你是很温柔的仙女,为了天定,你甚至甘冒触犯天条的风险。”
“这只是贪玩误事的下场罢了,”她的情绪还是很低落。“如果是飞琼姐姐,绝不会把事情弄得这般鸡飞狗跳的。”
子虚的目光中充满不忍。“别再拿飞琼来跟自己比了,你有你的好,不用那么泄气的。”
“你或许不知道,你有一种独特的光华和风采,我初见你的时候……”子虚的眼光飘向远方,却忽地一震,惊觉自己这话已经泄露了什么似的。
双成却仍怔怔的,美丽的眼眸中尽是茫然。她是从未接触过人间风月的,所以才会不懂,否则,这样温暖美丽的春夜、样温柔的目光……她实在早该看出很多事情来了。 子虚却已收拾超情绪,短短一瞬,他似乎已决定将许多心事深深收藏,这是为了她好,很多事不知道就不会有烦恼。
“总之,别再把自己看得只会贪玩误事了。”子虚状若无事般温柔地笑着。“如果你这叫贪玩,那孙大少岂不叫无法无天了?何必妄自菲薄呢?你是聪明果决又幸运非凡的仙女,否则怎能在两天之内就把我这个蟠桃大盗揪出来?”
双成被他逗得噗哧一声,而后笑出了眼泪。“作贼的和捕盗的居然会一起坐在这树桃花下、这池春水前喝酒,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啊。”
“是啊,”子虚举杯相邀:“慷慨尽觞吧,为这缘分,就当浮一大白!”
双成果然一仰脖把酒干了,顺道儿干掉的,还有她一直以来面对飞琼时的自卑,以及蟠桃失落的自责。一时之间,她体会到什么是自在。
月色依然皎洁,桃花依然芬芳,春夜里好像已经发生了许多故事,但却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繁星满天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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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实在也没什么好补充的,柴米油盐,照常度日。若说真有什么让人跌破眼镜的事,大概就是李永年了。
有天一早,他们才起身,居然发现桃树干上又被人钉上了一纸书帖,和李永年上回钉上的一式一样,只是这回是道歉函;所写内容,不外乎是为之前的鲁莽感到惭愧抱歉云云。推敲那用字遗词,的确是李永年亲笔。
此时他们已与孙大少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遂将那纸书帖也交他过目。孙大少看了不发一语,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
“仍旧是三流货色。”他摇头。“不过,以他如此自恃身分的人,居然肯写信认错……李永年毕竟是李永年。”
“孙大少也不愧为孙大少,”子虚一笑。“带回天定并不困难,真正棘手的是带回天定后如何化消李永年的恨意。现在大少一出手,不只救回天定,还换来了李永年示好的保证,往后我们可说是再无后顾之忧了。”
“哈!”孙大少唇角一扬。“你总算知道没找错人了?”
天定看着他俩,拍手笑道:“依我说,孙少爷和子虚哥是一样的了不起!”
孙大少拧了拧天定的腮帮子。“小鬼头满会说话的,不枉我为你奔波一场……对了,小鬼头这次死里逃生,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周老丈不免疑惑:“孙少爷是说……”
”我瞧天定小娃儿挺伶俐的,年纪也已不小,该是可以人塾读书的时候了,不知道周老丈有什么安排没有?”
“这……”周老丈为难道:“小老儿也知道天定聪明伶俐,是读书的好材料,只是天定身体不好,家中又实在清贫,没有钱供他人塾。因此如今还是留在家中养病,只让他跟着我习字读书。”
“哦?”孙大少眼睛一亮!“原来老先生也是博学大儒?”
周老丈慌忙澄清:“博学不敢当,小老儿不过是做过几年塾师罢了。”
“塾师?太好了厂孙大少褶扇一挥。“不瞒老丈,我孙家有个家塾,之前一位塾师回乡去了,我正准备另寻良师,可巧碰见老丈,不知道老丈愿不愿受我之聘担任塾师?如此一来,天定也可以跟着在塾里读书,岂不是两全其美?”
周老丈心下琢磨:“承孙少爷美意,但此地距金陵颇有一段路程,小老儿只怕没办法……”
”钦,老丈不须担心,我们家塾自然设有塾师住处,地方还算敞阔,只要略略收拾,莫说老丈、天定以及双姑娘三人,就算再添几位也能安顿,不知老丈意下如何?”
天定和周老丈交换了个眼色,而后对孙大少道:“孙少爷,我和爷爷都是肯的;双双表姐向来贪热闹,她也一定赞成搬到城里去……”
天定说得挺起劲,一点都没注意到双成正在瞪他。
“不过我身上这病还得要子虚哥天天给我医治才行,如果子虚哥不愿意同去,我们恐怕也不能搬了。”
哎呀!一时竟未想到,子虚愿不愿走才是最大的问题呢。天定这话才猛然提醒了她,而据她的预感,子虚恐怕不会离开莫愁湖。
她的推测并非没有根据。
子虚自称大夫,可又有哪个大夫会像他一样定居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
连病人都没有,大夫岂不是只能等着喝风?
但他却仍在这里住下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自己喜欢。既是他自己爱待在这里,恐怕就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改变心意了——他可是为了赌一口气就能和天斗上三年的人。
天定的一席话让四个人八双眼全转到了子虚身上,其中大概又以双成的目光最热切。子虚却一迳低头沉思,甚至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反应似的。
“子虚哥?”天定忍不住先作试探:“你听见我们方才说的话吗?”
“嗯?”子虚总算抬头。“唔,自然听见了;等我合计合计……”
这一合计,不出所料,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双成他们倒也见怪不怪,孙大少却有些不耐烦起来。
“子大夫,你到底合计得怎么样了?”
“事关重大,”子虚一叹。“孙大少爷,你就不能等我考虑考虑吗?”
孙大少一怔,咕哝了几句,大抵是怪子虚小题大作,只不过换个住所也能这样紧张。子虚却置若罔闻。
接下来的时间里,众人就只见子虚时而深思,时而皱眉,时而闭目,然而他始终不发一语。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情况愈来愈不乐观的时候,子虚缓缓吁了口气,吐出一句话:
“我们就到城里去吧。”
这话一出口,意味着迁居金陵已成定案,大家不由得都吁了口气,只觉累得不得了。
孙大少不免埋怨:“第一次觉得时间这样难捱——等你做个决定真是会把人等老!我倒看不出你如此婆妈。”
“大少,若你我立场对调,”子虚摇摇头。“说不准你会比我还难下决定。”
孙大少一脸无法理解。“我就想不通这有什么难决定。金陵繁华热闹,你一个大夫要开业行医,到哪儿也比待在这人迹不着的地方强,你却偏爱待在这儿,我才觉得纳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