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难怪了……”
子虚叹了口气,转身面对孙大少。
“大少,久违了。”
孙大少也恢复了笑吟吟的神态。“原来是子大夫。”他欠身一揖。“年前家母染病,多亏了子大夫的回春妙手,孙某至今感念大德。”
双成这一惊着实不小,料不到子虚和孙大少竟是相识!
“老夫人贵体康泰否?”
“老人家身体还好,就是前阵子心跳快些,睡得不安稳。”孙大少一笑:“改日还要劳烦子大夫为老人家诊诊脉。”
“大少言重了,老夫人若有恙,在下自当效力,只是双双姑娘这件事……”
“这件事再也别提。双双姑娘既是子大夫的朋友,方才的事本是孙某失礼,还当给姑娘赔罪。”
孙大少朝她一揖,这回笑得没那么讨厌了。“请姑娘原谅孙某鲁莽。”
“只是误会——场,”双成的口气也软了下来:“公子这么说,双……双双可不敢当。”
“难得姑娘大量。”
他一使眼色,背后已有人领命而去,上树取那斗笠。
一会儿,斗笠取下,孙大少将之交付她手,笑道:“这斗笠飞了,我本该为姑娘另责一顶,但一来这是子大夫所赠,二来又恐我买回的不入姑娘眼,故此只有请人为姑娘取回斗笠,权当赔个不是了。”
“我也不打扰三位,先走一步了。”
孙大少褶扇一挥,僮仆们开始抬椅的抬椅,收箱笼的收箱笼,几个丽人盈盈地来到孙大少身边,侍候他上轿。
子虚微笑。“公子虽年少风流,自己身体也该保重些才是。”
孙大少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子大夫,人生贵适意啊!”
说着,一群人前拥后簇,孙大少扬长而去。
双成和天定都吁了口气。
围观者还未散尽,子虚重新为她戴上斗笠,三人一起离开了河边。
“子虚哥,现在往哪儿去?”
“到上元馆吃饭去。你们也该饿了吧?”
“真是有些饿了呢。子虚哥,幸亏你即时赶到,否则双成姐就要被孙大少抢走了。”
双成怔怔地,忽然插口:“其实我倒觉得,孙大少也并不算什么坏人。”
天定吃了一惊广你吓傻啦?他那么恶霸霸地要押你走,你还说他不坏?”
“我不是指这个。孙大少虽然风流放荡,但一提起母亲,态度就恭敬异常。所谓‘百善孝为先’,他能事母至此,可见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是啊,”子虚接着道:“孙老夫人年轻守寡,辛苦守着孙家家产并养大了孙大少,所以孙大少纵使放荡,对老夫人却是非常恭顺。”
天定静了一会儿,才道:“我努力读书,将奢出息了,也要好好奉养爷爷。”
“这才是好孩子。”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上元馆。
上元馆虽只是间小饭馆,受了市集的影响仍是忙碌喧嚣,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座位,点了菜,又过了许久,饭菜才送上。
三人当下开动,双成夹起菜送人口中,老实说味道不怎样。
“这菜比不上昨晚的好吃。”
“双成姐姐别挑嘴了,就是易牙居、陆羽楼的掌厨师传,也做不出昨晚的口味啊!子虚哥的菜人人吃了揉着肚子叫好,这儿的菜只要别让人揉着肚子叫胃疼,那就不错了。”
听得她头皮发麻,胡乱吃了几口,就不动筷了。
天定却意味深长地笑看她一眼,而后佯怒对子虚嘟哝着:“子虚哥,你方才去哪里逍遥啦?也不带着我们,只叫我们在河边吹风空等。”
“我哪里逍遥了?你没见地上这一大箩筐东西?我是到西市去采买用品,顺便力、点儿药材。”
“去西市?”天定夸张地张着嘴:“为什么不带我们一道去?”
子虚很莫名其妙地看着天定。
“西市的人潮比东市还多上好几倍,带你们去,你们怎么受得了?河边等着岂不是很好?清幽风又凉,又有戏可看,难道还会无聊吗?”
双成这才知道自己这回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时羞愧得面红难当。
天定却还追问不休:“这箩筐真大;东西也多——怕是有六十斤重吧?”
“错了,八十斤重。待会儿只怕那骡子驮了都觉得吃力。”
天定故作天真状:“咦?今天怎么重了那么多?”
“没什么,我给双成买了些衣服用物,”子虚转头看她。“等回了家再拿出来看看喜不喜欢……嗯?怎么了?”
双成以手掩面,根本不敢看他。
“没什么,”天定忍着笑。“双成姐说她也想去西市……”
“去西市?”子虚诧异道:“你难道没告诉她上回你在西市热昏的事?”
好哇!这个天定,原来他早知道了!干嘛不跟她说清楚,害她误会了子虚,还在他背后泼妇骂街!
隔着指缝,她恨恨地瞪着天定。
天定笑着吐吐舌。
“双成姐姐别瞪我了。你想想;当时你在气头上.我说了你也未必听,不是吗?”
臭天定!
子虚看着两人,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你们俩弄什么鬼……算了,吃饱了吗?”
“饱了!饱了!”天定一叠声地说。
“那就走吧。”
子虚弯身扛起那竹箩筐。双成看着,心下实在过意不去——八十斤呢,连骡子都觉得吃力,何况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壮汉。
想到埋头还有他买给她的用物,双成不觉心虚。“我帮你提一些吧。”
子虚却已背起箩筐,淡淡一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今天也让这披风和斗笠压得够了,哪还提得动这些东西?”
他又叹气:“斗笠戴着吧,别再飞了。我只担心……”
“担心什么?”
子虚露出苦笑。“今天孙大少这么一闹,你双双姑娘的名头只怕是响亮得很了。将来会不会有人慕名而来,故意寻事,就难说了。”
她真是又愧疚又难受,垂下头去低声道:“对不起,我都说了不会惹麻烦,却还是……”
“别放在心上,我并没有怪你,”他柔声安慰:“这事本也不能怪你,就是‘巧合,二字罢了。多想无益,见招拆招就是啦。以你我二人能耐,大概也没什么难题是解决不了的,是不是?”
他又笑。“走吧,天定催着我买画糖人儿呢。”
“嗯。”
出了上元馆,天定已是等不及了,腻着子虚往画糖人儿的摊子走去。
画糖的老头子头也不抬,只专心拿着竹枝在糖浆上勾涂,她一看,在描绘齐天大圣,不觉笑了。
“这个孙大圣真活灵活现的!”
天定看了也很喜欢,缠着子虚:“那我就要这枝!”
付了钱,天定心满意足地接过糖人儿,把玩了半日;子虚又拿了两串糖葫芦。
“上元馆的饭菜不够好,这里的糖葫芦却是一绝,冰甜薄脆,天定向来爱吃的,你也试试。”
看天定一手孙大圣一手糖葫芦,吃得有滋有味,她也跟着吃起来。
午后人潮略减,他们轻易地便穿过东市来到城外。
骡子还没精打采地踢着蹄子,子虚拍拍它脖颈,将箩筐分装成两布袋让它驮着。
“回去吧。”
“什么?这就要回去啦?”天定闻言好生失望。
“今天还是早点回去吧。”子虚缓缓道:“双成再给压久些,只怕受不了;何况刚才在集里我买了些新鲜材料,早点回家才来得及烧莱。”
“烧菜?太好了!”天定有了新的期待。“我们这就回去吧。”
回家的路上不怕有人盯着,双成索性摘了披风和斗笠,乐得轻快。一路上说说笑笑,三人都是兴高采烈步履轻盈,唯有骡子背上荷了重物,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莫愁湖畔,桃树亭亭如华盖,远远便看见周老丈在树下等着。
双成心情也放松了起来……今天真是不得了的一天啊!她忍不住吁了口气:“呼,回家的感觉真好。”
“家吗?”子虚望着她,温柔一笑。“真高兴听见你这么说……
第四章
“爷爷!”天定大喊一声奔向周老丈。
双成和子虚也随后而至。
“你们今天回来得倒早。”
周老丈爱怜地拍拍天定的头,而后看着她手上的披风与斗笠,眼中藏不住笑意。
“有趣,姑娘这么装扮起来,确可省下不少麻烦……”
“爷爷不知道,今天出的事才多呢!”
天定遂把孙大少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周老丈,他口齿灵便,加油添醋地形容起来,听得周老丈都呆住了。
“想不到你们今天进城这样轰动……”
子虚微笑。“天定这位双双表姐现在名声可响亮了。老丈可想不到吧,我们今日进城,你就无端多了一个表亲出来。”
周老丈哈哈一笑。“姑娘这样的表亲是盼也盼不到的,老头子真是福分不浅!”
说得双成脸都红了。“老丈别取笑我了,今天害得天定差点一起给那帮人欺负,我心里可过意不去得很。多亏了子虚及时赶到,否则还不知会弄出什么岔子呢。”
“双成姐,双成姐!”天定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你说下回若是孙大少再见到你,那会是什么情况?”
还有下次?老天爷!她但愿一辈子都别再碰上他。
“哪里会这么巧又碰面了!”
“难讲哩,日子还长着,哪能保证没有再碰头的时候?”
“哼,”她瞪着天定。“到时我就把你这个表弟朝他怀里一推,自己拔腿跑了,岂不省事?”
天定一叹。“拿我当挡箭牌?双成姐对我还真不错!”
她也忍不住笑。“这个做法本就一石二鸟——一来我逃出生天,二来,只怕他还得到易牙居摆酒替你压惊呢,你岂不惬意?”
天定失笑。“他对着我喝酒有什么趣味?”
“难讲哩,”她故意模仿天定的口气:“我的天定表弟清秀又机灵,口齿也伶俐,听你说话比听人说书还过瘾,说不定孙大少一见之下舍不得放,就把你抓走了。”
“这可奇了,他抓我做什么?带在身边嫌累赘,放在家里又费粮食……嗯,说来说去哪比得上我的双双表姐啁,如花似玉的绝世佳人,孙大少光是对着你就保证连饭都不用吃了。”
天定说着说着,自己就忍不住先笑了。
双成一瞪眼!“鬼扯!人哪有不吃饭的!”
“不是说‘秀色可餐’吗?他光是看着你,就给秀色撑死了,哪还用得着吃饭?”
她的脸都胀红了,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牙笑骂:“你这鬼灵精,一张嘴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周老丈也笑着摇头。“这个天定,愈来愈会淘气使坏了!”
天定可也算是见风转舵的高手了,立刻腻着周老丈:“我不过是和双成姐说笑罢了,爷爷只管放心,天定在人前一向是很乖很乖的。”
子虚一直微笑着不发一语,这时忽道:“天色不早,好像该准备作饭了。”
“作饭?好畦!”天定眉开眼笑。
“咦?天定该早就饱了嘛,”子虚故作惊异。“可以不用吃了。”
天定抗议:“哪里有!”
“不是说‘食言而肥’吗?你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光吃那些话只怕就要肥得走不动了,哪还用得着吃饭?”
天定当场呆掉,双成和周老丈则肠子都快笑断了。
原来子虚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边揉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边忍住笑拍拍天定的肩。
“哎呀呀,现世报真是来得快!”
轮到天定瞪人了。“哼,子虚哥偏心,净是帮着你欺负我!”
看他闹起别扭来,双成忙笑着搂住他。
“还说呢,刚才可不知是谁欺负谁;你子虚哥不过是和你闹着玩儿,难道你真的不高兴啦?”
子虚也笑着插口:“我只是开个玩笑就说我偏心?莫忘记每回不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我都没忘了你一份。”
天定抬起眼来。“你说的哦,子虚哥,那么待会儿晚饭我要多添几碗。”
“那有什么问题!”子虚忍着笑。“不过作饭烧菜麻烦得很,你可得一起来帮忙。”
“好,我和双成姐都来帮你忙!”
双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拉去张罗吃食了。
两人跟着子虚到灶下,帮着生火、淘米、洗菜、备料、补盘,她从没弄过,样样新鲜,热心得不得了。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当她将最后一盘菜安安稳稳端上桌,大功告成时,望着一桌子喷香好菜,心里实在充满了成就感——虽然掌厨的是子虚。
她揉揉自己脖颈,松了松肩膀,笑着对子虚说:“忙完了才觉得身上有些酸痛呢,但是看着这桌菜,真有种不枉一番辛苦的心情。”
子虚正打发天定去找周老丈来用饭,听她如此说,也笑道:“我每回作完饭也会有这种感觉。可惜自己秉性疏懒,虽善做,却不耐烦做,所以一个月倒很少开伙过两次。”
双成心念一动!“莫非你还懂得辟谷长生之道?”
相识不过两日,但子虚给她的感觉除了脾气温吞水磨之外,总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他懂得实在太多,这很令人怀疑他的身分。
岂料子虚只淡淡一笑。“你也把我想得太神了,我只不过一介凡夫,所追求的也只是一日两餐,无灾无祸罢了,又能懂什么长生妙法?我又不做神仙。”
“但是你可以半月不食,这可不是一个凡夫可能有的能耐。”她不死心地追究,自觉一针见血。
子虚叹着气。“你还真是好奇;这说穿了也不奇怪,道理其实很简单:反正不觉得饿,自然就不吃了。”
说了等于没说嘛,偏偏这话又挑不出毛病,他既不肯多作解释,她也拿他没办法。”
看来再在这事上歪缠下去也是没趣,双成索性换个话题,笑道:“你一个月开伙不过两次,我才来了两天就全遇上了。看来想等你大师传下厨,至少得伸长脖子再盼一个月,我真是福薄。”
子虚见她不再追问,松了口气之馀,爽快答应:“只要你喜欢,一年之内,我天天烧菜给你吃。”
哟,真是意外惊喜!
“这么说来我就先谢你啦!”她夸张地朝他做了个揖,又问:“说真的,你这手厨艺到底是跟谁学的?”
“教我厨艺的人已经去世多时了,”子虚无限感叹:“师传他老人家于权、利二字未免看得太重,为了承欢主上,竟亲烹稚儿以献,我也因此事离他老人家而去……不过,撇开此事不谈,老人家对我倒一直是很好的。”
双成听得张口结舌,还想追问,子虚却忽地脸色大变,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可恨她偏偏猜不出来!正在努力细想之际,子虚又已回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情。
“天定和周老丈怎么那么慢,菜都快凉了。”他顾左右而言它:“我们去找找他们吧。”
这时已是掌灯时分,他们才提着灯要去找人,只见周老丈笑咪咪缓步行来,手上还提着鱼篓。
”老丈,”双成轻唤:“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天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