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的!”道长来回地搓手跺足。“怎么那么巧?怎会那么巧?”
呆子也该听得出这话中有玄机,双成不免心中一动:莫非东方道长真知晓蟠桃去向?
“双成,那桃几时丢的?”东方道长急问。
“是昨日吧。昨日清点时数目还对的,今日却短少了一枚。”
“先静心听我说,有件事发生得突然,依我看只怕和你那桃子失踪有点关系。”
一听这话,她紧张得声音都发颤了:“道长,这么说,你……你是知道蟠桃去向喽?”
真是谢天谢地,这么快就找到了!
东方道长微皱着眉。“那也未必。只是这事儿古怪着呢,你先听我说个来龙去脉,或许有点帮助。”
“双成听着呢,道长快说!”
“是这样,昨日来了个年轻人,自称子虚,特来求见帝君。”
双成好生纳闷:“这可奇了,凡人怎得有仙缘来此?”
”我也诧异呢,此人凡胎肉骨,却偏又骨骼清奇,精光内蕴,隐然有仙家姿态。他谈吐不俗,深得我心,我便立刻邀他人府一叙,两人相谈甚欢。据他自己说,他还会腾云之术哩,我可看不出他是什么来历。”
“如此说来,这个子虚也是腾云到此的……啊!那就与仙人无异了。子虚?这名和姓都挺怪的,不是吗?东方道长?”
她这一发问,只引来了东方道长的白眼。
“才不呢。”他拈须摇头。“子是三代时候商朝的族姓,那古意盎然是不必说了;何况,他这‘子虚’二字颇合我道家意象,哪里怪啦?”
双成只好吐吐舌。“东方道长好学问,我也不和你多辩。只是,道长卖弄归卖弄,也别误了讲话——究竟这子虚访帝君意欲为何呢?”
“他是想向帝君求一粒还魂续命丹。”
“帝君一定不给他吧?”
“帝君三日前就率众离府往蓬莱岛去啦!府中只剩我和三、五个小僮,我自然不能作主送他丹药。他又说了,他的先父和帝君是旧交,望我通融。”
她又歪着头略想了一会。“嗯,道长是一定不会给他的,但这也太绝情。其实,就把你府中灵丹给他一丸两丸,只当是炼坏了的,又有什么关系?”
东方道长笑问:“依你这么说,就把你园中蟠桃送予这个凡人一枚两枚,你意下如何?”
“那可不成!”双成散归散,大事上毕竟不含糊。她正色道:“仙家妙物至为珍奇,怎可轻易予人?况且蟠桃有续命长生之效,凡人食之可长生不死,这岂不有违天地化育万物、生生不息的自然之法?”
“这就是了。我那还魂续命丹与你瑶池蟠桃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又怎么能轻易给他?”
“啊!你怎么跟他说?”
“你方才怎么说给我听,我昨日也就怎么说给他听。我还对他说,就算他的先父和帝君是旧识,帝君不在,我也不便给他丹药,除非等七日之后帝君回府再作定夺。子虚听了之后沉默不语。唉,这年轻人和我还挺投缘的,但要求丹药,我实在不能帮他什么。跟着,他便向我问了瑶池所在。”
“哎呀!”她猛一拍掌。“道长啊,他这是求不到你的丹药,便来打蟠桃的主意了,真是!要求丹药不上三十三天兜率宫找太上老君,却来我们瑶池搅和什么!”
此刻她心里直把这子虚咒了个死。
“小双成,你也急得糊涂了。”东方道长叹气:“就算上兜率宫,李老君能给他药吗?相较之下,偷蟠桃可比盗丹药容易多了;你和你手下那些黄巾力士老爱跷班,不是我说啊,再这样下去,只怕哪天整个桃园给人搬空了,你还如在梦中呢。”
这番话一针见血,直把她给羞得脸红,却又不服气:“哼!我爱跷班他又怎知道啦?常言道:不告而取谓之偷,总之,他来盗蟠桃,就是他不对!等我找到了这个子虚,定要赏他几个耳括子,方称我心!”
“软,蟠桃也未必真在他那儿,只是他很有可能罢了,你就这么毛毛躁躁的?再说,你知道此人下落吗?”
“喔,本来是不知道的,不过现在大概知道了。”
见东方道长一副神秘兮兮、志得意满的神气样,她也故意装得胸有成竹。
道长眉毛一挑:“怎么说呢?”
“你既这么问我,再看你脸上神气,我猜呢,九成你是知道他去向的;你知道,不就等于我知道吗?双成现在可是求助无门,道长向来热心义,慈悲为怀,不至于见死不救吧?”她故作可怜无辜貌。
东方道长哈哈一笑!“好个小丫头!花言巧语,就会灌人迷汤,可也听得人舒服。告诉你吧,那子虚说,他就住在莫愁湖边的一株大楼树下,还要老道我得空就去他那儿作客呢!”
双成得知子虚下落,笑逐颜开:“谢谢道长!”
“且慢谢我,”道长一挥手,神情凝重了起来。“接下来才麻烦呢,我告诉你子虚下落也不算帮了什么忙。你想想,蟠桃是昨日丢的,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就算蟠桃真在子虚那儿,此刻只怕也已下肚,偷就是为了吃,难不成千方百计偷了来是为供在厅上好玩?要真给吃了,你怎么办?”
她禁不住苦笑。“这我早想过了。果真如此,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到娘娘跟前领罪了。唉,方才在南天门见增长天王神色有异,依我看,他此刻只怕已经到娘娘那儿帮我求情了。”
“我要真没猜错,娘娘已然知道蟠桃失窃之事。我其实也用不着再去追回蟠桃,马上回瑶池请罪还合算些,省得多跑一趟莫愁湖。”
“双成……唉!”东方道长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
“道长别为我太挂心烦恼,”她微微一笑,语气中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决:“我早决定了,蟠桃既因我而失,若不能追出个水落石出,我绝不甘心!待我追回了蟠桃,娘娘要怎么责罚我,我也不会有怨。”
东方道长一沉吟:“此事……不知娘娘会作何处置?对了,一千多年前我盗蟠桃,娘娘事后有没有罚你?”
“怎么会没有厂她叹了口气,苦笑道:“罚我到广寒宫扫了三个月的落花;之后孙大圣那次罚得轻些,派我去帮月老整理了一个月的泥人儿。”
那真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啊!光想就让人手软,她发现自己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
东方道长见状,实在于心不忍:“不如我也去帮你向娘娘求个情……”
“千万不要!道长。”双成连连摇头阻止。“增长天王若已赴瑶池,你再去为我求情,只怕娘娘要以为我有心逃避责任,还拉了你们俩去说情。当着你们面,娘娘自是不会说什么,只怕你们一走,娘娘更不会轻饶我了。”
东方道长一想也对。“要不是你提起,我几乎忘了还有这一层关系。既是如此。我还是不去瑶池为妙。唉,帮不了你忙,实在过意不去……也罢,你去吧,我为你念几卷消灾解厄的经文便是。”
听见道长这么说,她心中倒也感动,红着眼勉强笑道:“蒙道长关心,双成感念不尽。若真能寻回蟠桃,免受娘娘责罚,就是道长这几卷经文之功了。”
东方道长也笑了。“倒把我说得不好意思了。我这经文,向来是骗饭吃的玩总儿,久未念它了,灵不灵也说不准,但盼真能解你之困。你也在此多时,自去吧,休要耽搁。”
“谢道长,双成这就去了。”
她深深一福,而后将身一纵,驾云往莫愁湖畔行去.步人滚滚尘世之中……
第二章
即使知道子虚就住莫愁湖畔,可莫愁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何况,谁知莫愁湖畔有多少桃树?一株株去找,岂不把人累死!
我们的双成姑娘从来不做吃力又不讨好的事,当下便打定主意,逢人就问。
适值早晨,莫愁湖畔人并不多,她站在湖边东张西望,久久才见一老丈荷着钓竿,神清气爽地快步前行。
她连忙抢上前去问讯:“老丈留步,敢问老丈识不识得——个叫子虚的人?”
天下老头子也算多了,却再没一个像眼前这个一样怪的。认不认得,一句话便是了,他偏上上下下打量人半日,话也不说一句。打量够了,一双眼还是紧盯着人脸上,真把双成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半晌,老头子才发话:“你问子虚吗?他正是老汉邻居。”
听见这句话,她真是大喜过望!“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他呢,若不是巧遇老丈,只怕绕遍莫愁湖畔,也见不到他的人。”
老丈呵呵一笑,伸手往他来时的方向一指。“朝这儿去,沿湖走,约莫半哩路程就可看到一株大桃树,子虚就住那儿。桃树边只有两户人家,应该不会走岔才对。”
“谢过老丈,我这就去找他!”
哪知才离老丈几步远,就听见他的自言自语:“怎地会有这么标致俊秀的姑娘来找他?唔,两个倒是郎才女貌,挺登对的;只怕不多时,就有喜酒可吃啦。”
声音那么大,倒像是故意说给双成听的。可恨要事在身,实在没空计较这些闲话,她只能满脸通红地快步朝老丈指示的方向行去。
沿湖徐行,还不到半哩路程,她就看见了那株桃树。
真是美得令人吃惊!
那桃树非常大,树干约有十人合抱粗,生长在水边,鲜绿繁盛的枝桠向四周伸展开来,好似撑起一把大伞。此时正疸花开,满树嫩红,清新、活泼地绽放着,映衬着一岸水色天光,更显得份外娇娆。晨雾中,倒影在莫愁湖畔的这一样美丽,就宛如红尘中独立的仙境。
桃树下方的周围有许多散落的花瓣,幽香成径,引领她走向树旁的三檐小屋。
小屋自然谈不上奢华,却有古拙朴实之趣,只是似乎投有人声。她漫找了一回,才在其中一顶小屋檐下看见一个苍白瘦弱的小男孩,他正专心地坐在竹凳上给一只白兔儿喂饭。
定眼一瞧,这小男孩真是漂亮得教人心疼。他面容白皙清秀,双目如漆,极有神采。但再细看,他却又一脸病容,眉间有——股隐隐的青气,身子骨更是削瘦得仿佛受不得一点风吹,显得非常虚弱,谁都可以看出他必定病得不轻。
他一直安静地、专心地给白兔儿喂饭,直到双成走近轻唤一声:“小弟。”
他闻声抬头,然后爽朗一笑。“我不叫小弟,我叫周天定。
他又补充:“我打出生,身上就有种治不好的怪病。我娘总哭着说:这孩子带病是老天注定,治不好是老天注定,一生命苦也是老天注定,因此给我起个名叫天定。”
谁会想得到他的“天定”二字竟有如此凄楚的由来!但天定并不等她流露感伤,就把白兔儿往她怀中一送,笑问:“它叫可爱,是不是真的很可爱?”
他的笑容中没有丝毫痛苦或勉强,显得又温暖又快乐。
双成笨拙地抓起可爱的两只前腿,又摸摸它一身雪样的毛皮,白兔儿在怀里乱钻,她一来被天定的乐观感染,二来给钻得发痒,便也笑答:“嗯,它真的好可爱!”
天定见她欢喜也很高兴,又含笑问:“美人姐姐……”
她倒忍不住噗吭一笑。“什么美人姐姐,我叫董双成!”
“喔,那我该当叫你双成姐姐啦。双成姐,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天哪!她竟忘了!这才想起此行目的,忙放下可爱,急急相问:“天定,子虚是不是住这里?”
“你说子虚哥哥?他就住隔壁,不过现在不在家,他到那边树林里……哎哟!双成姐,你这别去呀,子虚哥他……”
双成实在跑得太急了,以致没听到天定的最后一句话:“子虚哥哥正在洗澡哪,哎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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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进了小树林,没多久就听见水声;远远看去,似乎有个水潭。
双成于是俏步走向那泉水淙淙、林荫森森的潭边,隔着掩映的花丛探看……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
永远无法形容出那一刻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许只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清晰又模糊,陌生又熟稔的面目。
该怎么说呢?
映人她眼帘的,是一个正在洗浴的年轻男子。他的身形修长,眉目俊美如画,一头乌亮细密的长发,正随着水流冲泻披散在肩上、背上。潭中水气弥漫,这使得他的身影看来有些朦胧,然而更使人震慑的是他的神情:舒泰、安详而幽静,仿佛此刻他在接受的是诸天神祗的洗礼一般。
双成无法形容出这一幕所带来的困惑和感动,竟忘了直视一个男子裸身洗浴的悖礼与羞赧,水声哗哗,但她置若罔闻,在这幕影像前,任何声响都是要停息的。一瞬间,她竟无法分辨,迷蒙的究竟是他的身影,还是自己的眼。
他必然已察觉到她,但没有任何表示,仍专心洗浴。她便在潭边一块长满苍苔的岩上坐下,等着。
浴毕,他上到潭边,在她身旁从容地着好衣裤鞋袜,束发成髻,然后含笑望着她。
这笑容于她而言竟是如此熟悉!虽然在此之前,他俩从不相识。
“你……是凡人?”她作梦般地吐出这句话之后,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愚蠢,可惜话已出口。
怪的是,对于这句话,他居然思索了半晌,方才笑着说出他的答案:“我是人,但应该不算是凡人。”
是人却又不是凡人?双成可没心思猜这哑谜。
“你就是子虚?”
“我是子虚。”他一笑。“你是董双成吧?”
她惊讶了!“你何以得知?”
“你或许不晓得吧,但在人间,不都是这么流传的吗?”子虚合上眼,轻轻吟唱了起来:‘我有蟠桃树,千年一度生,是谁来窃去?须问董双成。’你的重责大任就是掌管瑶池王母园中的蟠桃,不是吗?”
他又一叹。“我一直在等,只是没想到,才过两年你就找到我了。”
光凭子虚这句话,真相就已大白。
“你既知道我是谁,就该晓得我是为什么来找你了吧?”想到了蟠桃,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希望你把蟠桃还我。”
子虚不说话,开始沉吟起来。方才那如梦如幻的画面此刻在双成脑海中再也不存牛点了,她不得不承认,他这种温吞的态度实在令人发急。
好半天,子虚才摇头发话:“抱歉了,双成,现在还不行。”
“你——你——”权成简直快疯了,她这么好声好气地求他,结果竟被拒?
他以为他是谁啊,这个盗蟠桃的小偷!
“听我说嘛。”子虚温吞吞地开口:“蟠桃我拿了来,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
“我才不想听!”她气得满面绯红。“桃子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