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儿笑得凄凉。“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帮公子料理这种事了,满心以为会很顺利,谁知我好言相劝,那两个姐儿不但不听,还往我身上打,又说我……”
“说你什么引”双成紧握住她的手,气得要命。
“算了,双双,别再逼情儿姑娘了,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
停了好一会儿,情儿轻声开口:“她们说的那些个话我也学不来,反正就是骂我狗仗人势,竟敢不让她们见公子。又说我是狐媚子,低三下四的人,还敢霸着公子不放……”
情儿愈说愈低声,最后哭倒在双成怀中。
猜也猜得出,原来的骂辞必定难听了十倍不止,否则情儿不会这样。
双成轻拍着她的背脊。“这种话也能当真?你这不是白白气坏了自己?”
半晌,情儿止住了眼泪,但仍软软地倚着她。“双姑娘你不明白,那时候我心里又羞又气;气的是平白无故受这一场污辱,羞的是她们确实说中了我的私心……我多希望公子能够只属于我一个人。”
双成这才恍然大悟,她惊呼:“这么说来,你是……”
“是的,我……爱着公子。”情儿红着脸。“一直爱着公子,自我八岁入府,这种心情从没有变过。”
“那岂不是很好厂双成都替孙大少眉开眼笑了。“你爱他,他爱你,你们根本是天生一对!”
情儿的神情却蓦地凄楚起来。
“可惜公子是绝不可能只爱我一个人的。”她黯然地别过头去。“我知道自己的身分没资格和人争什么、计较什么,所以虽然我爱着公子,却没敢有非分之想,只要能跟在公子身边,一生服侍他,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双成看着她,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如果你真一直这么想,你现在还会这样痛苦吗?”
“是啊,”情儿痴痴地掉泪。“如果我能一辈子都抱着那种想法留在公子身边的话……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爱他,所以才会那么在乎。我越来越不愿只当个默默跟在公子身后的女婢,我希望公子也能看着我、回应我的爱,甚至,我希望他能只属于我……”
情儿突然掩面,泪水由她的指缝间滴落。“我知道是我太奢望了,公子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那样多,可是他从来也不属于谁,何况,我甚至连那些女人都算不上,又凭什么想独占公子?”
“我已想通了,我的身分不足以成为公子的妻,我也不能忍受公子去爱别的女人,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情儿痛苦地闭上眼。“既已知道结果,又何必心心念念跟随公子,只为了他偶尔的眷顾?不如趁此机会顺势去服侍老夫人,这对我和公子都好。”
“怎么会好?”双成不由得急了!“你们明明相爱!”
“不是有爱就可以了,双姑娘。”情儿哭得软弱,却也有她的坚持和倔强。“何况,公子需要的是能帮助他的女人、能与孙家门楣匹配的女人。好比东门的赵家小姐,城北的穆家姑娘,但绝不是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
“然后呢?”双成不能理解,于是咄咄逼问:“等他和那什么赵小姐穆姑娘的成了亲,你再手捧贺酒,祝他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还是……”
见子虚一旁厉色相望,连连摇手,双成才不甘不愿地闲上嘴。
情儿却已收泪,深深吸了口气。“赵、穆两位小姐温柔美丽,且都出身殷富之家,她们的条件比我好上百倍……”
这时候,一个不应该出现、也不可能出现的声音居然响起: “管她们一百倍好,我也只要我的情儿。”
孙大少!
情儿更是震撼!当所有人都在搜寻声音来源时,只见孙大少自窗口一跃而入,他竟一直躲在窗下偷听!
情儿俏脸煞白,已经顾不得主仆分界。“你听到了多少?”
“全部。”孙大少满眼柔情。“情儿……”
情儿气哭了,猛力一推孙大少。“你怎么可以偷听我们说话!你……我恨你!”
孙大少却顺势捉住情儿的手。“情儿,听我解释……”
“不听!”情儿哭着,只是挣扎。“出去!你出去!”
“我是真心爱你……”
“我不要你爱!反正每天晚上侍候你的都是别的女人……”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双成只能呆呆地看着孙大少出现后的一团混乱,呆呆地听着孙大少与情儿的对话,可惜不等听完,子虚已连拉带扯地把她拖离现场。
回到塾堂,双成只觉一颗心还是静不下来,虽然她和子虚绝口不对天定、周老丈提起这事,他俩彼此也没有交换意见,但是她却无法不去想……
孙大少与情儿,究竟会如何?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世间儿女苦苦历劫,红尘来去,难道就为了一场无法跳脱的情爱纠葛、死生缠绵?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竟夜,她反覆思量着这个她原以为终她一生都不可能碰到的问题。
她不知道,一种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等待与期望,正在心里缓缓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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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数日一切正常,风平浪静。然而有一天傍晚,当双成照例提着满手吃食回塾堂时,竟又看到孙大少抱着头坐在桌边。
她忙奔上前去一探究竟。“如何?情儿和你和好了没有?”
子虚摇头轻叹,一语双关:“你看不出大少仍在为‘情’颠倒?”
双成当然看得出,但也只能笑着安慰:“别太丧气,那天的情况情儿会生气也是当然的——谁让你偷听我们说话。你就等她自己慢慢气消,也就没事了。” ,
孙大少还抱着头,声音虚弱如蚊鸣:“我本也这样想,但事情已越来越糟了。凸今儿一早,情儿已面禀我母亲,说她想跟在老人家身边侍候。”
双成呆住了!情儿竟如此决绝!
但转念一想,如果孙老夫人追东问西,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说不定还可以帮孙大少劝劝情儿,让他俩重新和好。
虽说事情全盘托出,孙大少免不了又要受一顿教训,但若要挽回情儿,老夫人的介入对孙大少而言反而有利。
寻思至此,眼波流转,笑对孙大少道:“你该高兴才是,老夫人可以当你们俩的和事老呀。”
“没用的,”孙大少疲倦得不得了。“你我想到的,情儿也都想到了。她对我母亲说我近来身体不适,神思恍惚,所以她想跟在老人家身边侍候,顺便为我烧香祈祷。”
“啊?那你就该快表现出身体健康的样子给你娘看呀!”
孙大少苦笑。“我这病相思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身体健康吗?”
“……是不像。”她不得不承认。
“所以我娘便信了情儿的话,加上老人家信佛信得虔诚,自然也很欢喜有人自愿陪着吃斋礼佛,她老人家还特地拨了两个丫头过来补情儿的缺。”孙大少沉重地说出结论:“事情,就这么给定下来了。”
双成哑然,却听子虚缓问道:“大少曾私下再找情儿姑娘谈过?”
“怎么没有!”孙大少的神情真让人看了鼻酸。“可是情儿对我好冷淡,客气得生疏,我……我是真的不能没有她啊!我问她为什么不留在我身边,她说自己蠢笨不配服侍我。我告诉她我从未把她当婢子看,她居然说她知道在我心目中她连狗马都不如……她明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这样的!她这是在折磨我……”
双成听得震撼,内心深处总觉得情儿未免做得太绝、太不近人情些。
孙大少居然又笑了,笑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悲哀。“很惨吧?更惨的还在后头!接下来三个月我娘要到九华山香积寺还愿,情儿也要同往;也就是说我有三个月看不到她!而如果我娘的归期延后,又或者情儿为了彻底逃离我,又以同样的理由自请留在九华山烧香念佛,那我——”
一瞬间,这叱咤金陵商场的男子,无助得一如孩童。
双成也不禁感叹:“看你平日放浪不羁,料不到你对情儿用情霓也如此之深。”
孙大少负气冷笑。“我自爱我的,与旁人有什么相干?又何须昭告天下。”
他苦闷地垂下头去。
双成只好强笑。“别这样,精神一点,嗯?否则哪里还像是意气风发、傲视群伦的孙大少?”
孙大少惨然一笑。“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值得我打起精神去向对的?
二句话堵得她回不了口,看着她的窘样,孙大少却又笑了。
“罢了,罢了,”他起身,仰天大笑出门去。“有心多情,偏遇无情,将酒作泪,将醉换醒啊!”
“大少你别走……做什么!”双成急得想追出去,却让子虚一把抓了回来,慌得她直跳脚!“还拦我!你看他那个样儿!”
“叹,早成,”子虚竟神态自若,好似不关痛痒:“让他去吧,小妨事的。”
“你这个冷血郎中厂气得她口不择言。“孙大少和我们是什么交情,你就放心让他这么走掉引”
“这……双成啊,”他苦笑。“大少当局者迷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跟着糊涂?”
“什么意思?”
“就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的意思。”他缓缓分析:“你想想,情儿心里如果存了恩断义绝的念头,她只要在老夫人面前把事情全抖出来,孙大少可就是个死了;可她偏要迂回曲折地另编个理由好离开大少,这代表什么?”
“啊!”她恍然大悟。“你是说情儿根本舍不得孙大少挨打受罚?
“对。也就是说,情儿心里还是惦念着大少的。”
双成闻言大喜!“那就更该早点告诉他……你又干什么?”
才要冲出去,又让他拉住了。 “我以为暂时别说出来比较好。”子虚一贯的慢条斯理:“大少平日行径你我了然于心,如果让他们那么容易复合,难保过不了几天,大少又要故态复萌,所以……”
“为了朋友,也不得不做一次坏人了。”子虚故意一叹,而后笑道:“你也说了,我们和大少是什么交情,当然应该助他浪子回头喽。”
“唔,好是好,不过就这样放着孙大少不管,该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大少天性豁达,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我们倒不用太操心他。当然,痛苦是免不了的,不过也只能让他忍耐一阵了。”子虚沉吟着。“这是他欠情儿的,何况,为长久计,这么做对他们俩可能比较好。”
“那也是。”双成琢磨了一会,也觉得有理。
子虚却用一种很怪的眼神打量她。
“怎么啦?”
“你还在思量大少和情儿的事?”
“是啊,又怎样了?”
“没什么,”子虚忍着笑。“难得看你如此认真,所以我……”
她不高兴了,嘟着嘴问:“所以你就笑我?”
“我也不是笑你,不过是说实话啊。”子虚居然翻起旧帐来:“记不记得一开始你贪热闹,吵着要帮我行医济世,结果一天之内煎坏了五、六帖药,打破了二十几个药碗,这事可不假吧?”
羞得她面红过耳。“那——那是第一天嘛,哪有谁天生就会煎药的!”
“可是我记得第二天……”
“别说了啦!”她气急败坏地捂住自己耳朵。“八百年前的事,还有什么好提的!”
“叹,”子虚笑着把她双手拉下。“我提这些倒没有笑你的意思,只是想起旧事,心有所感罢了。说实话,当时我看你第一天弄那些药材药碗就那么不顺利,本以为第二天定然看不到你的人影,岂料你不但仍来帮我,而且这一帮就是半年。”
他含笑,眼中有着欣赏。“真是让人不得不另眼相看哪。你虽贵为瑶池仙女,眼里看到的却不只是那颗蟠桃。”
啧!这话是褒是贬?认识了那么久,双成‘直想不透他为什么好像老把神仙全看成没血没泪的冷血动物。
索性不理子虚,自去寻思另一个问题。
“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双成老实地说出自己的疑问:“就是那天情儿负气说的话,什么叫做夜里侍候大少的总是别的女人?我实在不懂,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来……啊!对了,你一定知道是什么意思吧?不如你告诉我。”
双成从来没见过子虚的脸红成这样。
“双成!”他急急问:“这话你没对谁提起过吧?”
“没啊。”她还楞着,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那就好!”子虚吁了口气。“你记住了,这话千万别再对谁提起,尤其是大少,明白吗?”
“为什么?他会生气?”
“不,双成,”子虚一脸无力。“他不但不会生气,说不定还会很乐意亲自教你,但就是这样才糟糕!总之,这事就别再说了,你若因此出了什么差池,我就算百死也不足以赎罪。”
双听了好生气馁。“你不让我问别人,我问你你又不肯说,你们都懂就我不懂,多不公平!”
“这种事不懂也不会怎样的,双成。”
她恨恨地看他。“反正你就是不肯教我对吧?”
“好……别吵,等我有空,有空再说好吗?”
子虚随意敷衍两句就尴尬地走掉了。
哼,真没意思!
只留下双成站在厅里。听子虚说得严重,害她虽然好奇得要命,却也不敢当真拿这问题去问人,只好闷闷地发着呆。
第七章
往后数日,情儿随着孙老夫人上九华山去,自然音讯全无。可怪的是孙大少居然也不见踪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
双成和子虚日日打孙府门前过,日日探问孙大少的消息,但都徒劳无功——孙大少连家也不回。
孙府门房自从知道他俩同他家公子爷交情匪浅后,已不敢轻易造次;何况半年多前赌输的四两银,子虚也一直任他装傻蒙混,从未催讨,因此门房对他俩的态度客气不少。但见他俩日日上门日日扑空,也着实令门房很不耐烦,他根本想不透他俩在担心什么。
“子大夫,双姑娘,”门房摊摊手,根本不把他家少爷的失踪当一回事。“你们也来得成勤快了,我真不懂为什么;我家公子素来放荡不羁,又是天生好玩好动的人,这回恰巧碰上了老夫人出远门的大好机会,还有不玩个尽兴的?莫说十日未返,就算两个月不见,那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又有什么好操心的?”
门房的态度基本上可以看作孙府上下所有人的代表,当然,那是因为他们对孙大少和情儿的事一无所知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