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他长得慈眉善目,不像坏人。”
“坏人的坏会写在脸上吗?”问毕,无衣翻翻白眼。她干嘛管那个什么老爹的是好是坏?“然后呢?”
“然后喝着喝着,他问我知不知道我娘的长相。我虽然在梦中见过几次,不过大多是模糊的影像,我就摇头。于是他便带我来到这里,告诉我每样东西的由来。之后,每一年的中秋夜,他都会来找我喝酒聊天,并且告诉我许多关于我娘的故事。”
她对姜家不熟,自然不晓得有什么远房亲戚。但是湘姨太既为妾,除了姜老爷外,不可能再有男人对她了若指掌吧!除非……
“季礼,那个老爹长什么模样?有没有比较明显的特徵?”
他抓抓头,努力回想。“他留着灰白的髭须,脸形瘦长,双颊微凹……啊!最明显的是他的右手有着一大块紫黑色胎记。”
闻言,无衣脑中迅速推理出所有的可能性。
“你……见过你父亲吗?”
季礼稍愣,表情些些落寞。“我忘了……”
“如果再让你见到他,你会认出他来吗?”
他没有把握地摇摇首。
无衣垂睑,叹息充斥胸口。
“思公子兮未敢言”……由画中之诗可以想见姜老爷对湘姨太的相思情深,那么他对季礼必定疼爱有加,可能是碍于姜夫人,所以才不敢将真实身分暴露给季礼得知,故以远房亲戚一词隐瞒。
难为他了,一年才一次见面的机会,却无法堂堂正正表达身为父亲的亲情。
“季礼。”无衣大概没有发觉,注视他的苍眸带着无限柔意与羡慕。“你很幸福。”
季礼傻不愣登地眨着眼,无衣天外飞来一笔的言语他完全不解其然。
“你的周围有这些爱你的人,你大哥、胖叔、姜老……老爹,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换作从前,她绝不可能说出这些话。她变了吗?居然在劝人抓住眼前的幸福,她自己都做不到了……
“你呢?你也爱我吗?”突如其来的问话,无衣傻了眼。
爱,多可怕的词!她哪碰得起?
“咦?这什么东西?”她发现画像下摆着一个褐漆木箱,她乘势转移注意力,企图闪躲季礼缱绻的视线。
“打开看看不就得了。”季礼虽痴,也明白无衣这刻意的忽略。
偌大的木箱分量不小,他放下烛火,两手并用举起箱盖,里头置满女人用的发饰、耳环、衣裳与丝绢等物。
“这些应该都是你母亲用过的东西吧?”无衣拿起一条粉色丝绢,感觉十分熟悉,她掏出怀中物,两相比照。“那天你擦我眼泪的天蓝色丝绢,也是你母亲的?”
“对啊!不然我怎么可能拥有这些女儿家的物品?”
“既然是她的,你应该好好保存,怎能随随便便送我呢?”她赶紧将丝绢塞还给季礼,然而他却猝地握牢她手掌。
无衣一怔,想抽手却动弹不了。心脏敲敲打打,扰得她无法安宁。
“该给你的……石房内所有东西,都应该给你。”季礼的口吻与神情温柔地几乎要拧出水来,她根本招架不了,身体仿佛将溶化于他藉由手心递传的暖流中。
“什么应该给我?我又不是湘姨太的亲人!”她速度有点急促,惶惶然布满面容。
“我希望你能成为她的亲人。”
无衣吃惊抬首,季礼此时的微笑令她怦然、却也恐惧,脑海虽然已揣测到他的言外之意,但她怎么也不敢面对。
遽尔间,季礼踏步上前,无衣全人偎向他胸怀,挣扎不得。
“季礼,你干嘛?快放开我!”她听到两颗心狂跳不已,却听不出何者才属于自己。
“水井姊姊,我娘曾经在梦中对我说过,我可以把石房内所有物品,送给我最喜欢的女孩,所以我想送给你。”
“别、别开玩笑了,你喜欢的人那么多,何必单单选上我?”
“我喜欢的女孩子只有你一个!”他不知不觉加强拥抱的紧度。“当然,除了我娘之外。”
太过挚诚的表白,有时候反而是更沉甸的负担,尤其对无衣这种人。
“不要待我这么好,我不值得。”季礼因此句话松手,无衣乘机脱开,与他距离拉得长长的。
“为什么……”失落深深锁进他幽邃的黑眸。
“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不怕你,愿意陪你。可是你必须了解,我误闯季湘居、送饭来,都是因缘际会,我不是姜府的人,自然对你没有顾忌。所以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我内心丑陋,我一点都不像你母亲。况且——”她的语调掩藏着悲伤。“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遇过的女孩不多,没得选择,才会误以为我是唯一。事实上,你可能只是把我当成姊姊,就像你喜欢你大哥一样,纯粹的手足之情而已。”这个论点不是相当公允吗?但为何她的心正在剥裂,痛得她无处可逃?
季礼凄恻凝视她撇开的脸庞儿,有好一会儿,石房内静谧地使人喘不过气。
“大家都说我傻、说我笨。”他终于启口,但无衣的视线依旧停留别处。“可是这点情感我还分辨得出来,我喜欢你的感觉前所未有。我吃饭想着你、走路想着你,连睡梦中都忘不了你的身影,大哥和胖叔不会带给我这种朝思暮想的心情,唯有你,系缚我所有情感。这会是手足情谊吗?”
无衣目光四处飘零,就是没有勇气正视季礼。
纯净玉洁的白莲,是她这摊糟到极点的污泥所不能高攀的。更何况,她对他……没有“感激”以外的情感,不是吗?爱啊、喜欢啊,都该是多余!
若饮苦茶,她苦到心坎,却仍得逼自己吞下,当作心湖未曾扬过波涛。
“季礼,喜欢我是你的损失,因为我……不可能喜欢你,这石房的新主人,你另觅他人吧!”她咬紧牙根,冲上阶梯。
“因为我是白痴吗?”无衣倏然止步,盈眶之泪在惊讶中如雨下。“因为我不是个正常的人,所以你不喜欢我?”
声音哽在喉咙里,她硬逼自己反着吐出。“大概吧!”
她极不愿伤害的,终究伤害了。
第六章
月光斜斜穿进直立木条的窗内,轻轻飘泻在不成眠的无衣身上。
她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盯着窗外一弯弦月,迎夏均匀的熟息声与房外草丛的虫鸣,织就成萦绕她身旁的音乐。
怀中丝绢在此如水凉夜,燥热得她无法入睡。
石房中的一言一语,多日梗于她脑海,她忧愁、心烦,一方面生怕带给季礼太大的伤害,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无来由的异样感到焦虑。
以前的白无衣,绝不可能落得如此狼狈。
她抽出丝绢,天蓝色的光泽融进月华,纯洁挚柔。
“好像季礼……”凝眸处漫染煦煦笑意,她将丝绢贴在胸前。
这两道光芒的结合宛若季礼的特质,令人不知不觉被吸引,进而羡慕、恋眷……甚至爱上……
什么?她仓皇起身,惊讶于自己的举动与念头。
季礼是个白痴,她怎么可能爱上这种头脑不清的家伙?!
然而手中的丝绢仿佛正在嘲笑她的不诚恳,她若真对季礼没有半点感觉,当日扔下违心之论时,何不把丝绢也一并丢弃,反倒保存下来,视如珍宝?
心跳,已是乱中之乱,“感激”这个藉口逐渐被澎湃的情感吞没。
她叹了口气,视线遥放窗外,却赫然发现远处火光丛丛,间或黑烟簇冒。
“失火了!季湘居失火啦!”声音传到她耳边时已微弱如蚊蚋,她却听得比谁都清楚。她匆促下床,顾不得衣衫不整,随便披件外衣即冲出房门。
无衣沿着回廊奔去,已经有许多仆婢迷迷糊糊被吵醒而开门一探究竟。
火场前,零零星星几个大汉、小厮帮忙救火。然而火势似乎一发不可收拾,纵然大伙拚了命,杯水依旧难灭烈焰。
“季礼呢?……他在哪里?”无衣气喘如牛,焦灼地拉住其中一名小厮询问。
“你说四少爷,是吗?我们这儿没人认得他,也不晓得他逃出来了没?”
无衣几乎快崩溃,心脏因紧张与快跑扯得她难受不堪,偏偏季礼的安危又没人知道。
广大的姜府,认识季礼的人竟有限成这惨况。
眼见大火急速吞噬季湘居每一角落,劈哩啪啦的木材燃声听得无衣心惊胆战,她管不了自身存亡,趋步向前便抢下汉子手中一大桶水。
“你干嘛?”大伙瞠目诧异,舌头像打了十几个结。
无衣奋力将水淋了满身,虽然此时将近暮春夜,从水井汲起之水仍冷得她贝齿打颤不歇。
她看清目标,屏足呼吸,众人还来不及阻止,她已奋不顾身冲进火场。
“季礼,你在哪里?”好热!她全身好像快要被烧得体无完肤,浓烟呛得她几乎没力气再寻觅下去……
不行!她一定要找到他,她绝不允许这场火带走她的季礼!
她艰辛颠簸地步近桌前床沿,却不见半个人影。
他到底跑到哪儿?难不成已经逃出去?
她记忆瞬时一闪,回身推开屏风。果不期然,季礼昏厥倒于阖闭的地道前。
“季礼,快醒醒,你没事吧?”她搀起季礼上身,忙拍打他脸颊。但怀中的他却像无生命的木头,没有半点反应。
“不要吓我,季礼,快醒过来啊!”她大喊,因着季礼双唇愈发苍紫,双眼紧闭不开,战栗爬满她浑身。
她俯近他鼻前,发现他呼吸虚弱得令人绝望。没有丝毫犹豫的余地,她覆上他的唇,送进气息,冀望能唤醒他。
皇天不负苦心人,季礼终于咳出声音。
“太好了,你总算醒了。”季礼徐徐张眸,映入眼帘的即是无衣欣喜若狂的容颜。“站得起来吗?快,把这披上,我扶你出去。”她将濡湿的外衣包紧他身躯。
“不行……”能偎靠在无衣的膀臂中,季礼感觉前所未有的幸福。“石房的画与物品……我要保护它们……”
“我知道那是你母亲的遗物,对你很重要。不过你放心,火焰穿不过石头,里面的东西不会毁损。”原来如此,所以季礼才会倒在地道前,他想护卫这些宝贵之物。
“不是的……”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刻,他居然还能露出灿烂的笑容。夸张的是,她竟目不转睛注视着,噗通噗通的回音回荡心房中。“不仅因为它们是我娘的遗物,更重要的是,它们都是要送给你的礼物,我绝不能让它们被火烧到。你之前虽然不肯接受,但不代表以后你也不接受……所以我……”
“别说了。”她无法再瞒骗自己下去了,她若再狠心忽视他对她的情感,只会加深她的痛苦。其实“感激”一词早就涵盖不了她真正的心情,她喜欢季礼……她爱上这个痴儿了……“等我们逃出去后,你想讲多少,我都愿意聆听。所以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四围火舌环伺,比无衣进来前更加猖獗,两人的步伐显然困难重重。快近门边时,零星的火屑从他们头顶飘下,无衣直觉不对劲,抱紧季礼疾速往后一躲,霎时,部分屋梁轰地垮落在他们正前方。
“水井姊姊,你不要管我了,自己逃吧!否则再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方才为救季礼,无衣手臂已擦伤累累,加上首如飞蓬,脸容脏污,可说是狼狈不堪,难怪他看得心疼极了。
“你希望我伤心吗?”
“当然不!”
无衣捧起季礼担忧难过的脸庞。“那你千万别说什么丢下你、我自己逃走之类的浑话,今天就算得牺牲我的性命,我也一定要将你救出去。”二十几年来,她第一次竭尽力量想守护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若是以前的她,肯定对此不屑一顾,轻鄙自身愚昧吧!不过以前的她绝对也感受不到与君同生共死的甜美滋味。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便自己坚强,无所畏惧。
* * * * * * * *
姜伯诗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况,群魔乱舞般的火焰惊碎了他的心。
“季礼呢?他逃出来了没有?”他发疯似地吼问道。
仆婢们不是忙着救火,就是一脸茫茫然,看过季礼的人毕竟甚少,何况现今情形十分危急,真见过面的恐怕也忘了他几只眼、几个鼻子。
“可恶!”姜伯诗握实拳头,愤恨咬在口中。与其要他不知结果、渺茫地等下去,他宁愿冲入火场寻找季礼。
“大哥,你不会想和季礼同归于尽吧?”姜仲书拽住他的左臂,急煎的语气捘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我不能不管季礼的死活。”
“那你打算不管我?”火光辉映于姜仲书忧焚的黑眸里,搧燃着姜伯诗的进退维谷。
“大少爷,刚才有个丫鬟跑进去啦!”最早来到火场的大汉报告道。
“丫鬟?”姜伯诗正疑惑时,众人的惊呼声将他的视线引至季湘居大门前。
熠熠烈焰中,渐次浮现两道黑影,大伙儿提心吊胆,定睛观看此幕,既期待却又害怕即将现身的事实。
几乎是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黑影跳出火场后,题着“季湘居”三字的牌匾跟着掉落。
“季礼!”姜伯诗奔上前,搂起全身热烫的季礼。
“水井姊姊……”季礼虚弱地挥舞双手,想抓住一旁的无衣,确定她毫发无伤。
无衣吃力地半爬起身,胸腔内的污浊逼她大口大口喘着,好吸进新鲜的空气。
“我没事……真的……”她摇摇晃晃伸出手,季礼紧紧牢握。她嘴角一抹欣慰,接着昏眩侵蚀她的视线范围,一切均在模糊中,她不支倒地。
“水井姊姊!”季礼压根儿忘记自己的身体状况,脱开姜伯诗便倾侧拥住无衣。“谁快去请大夫啊?快啊!”
姜伯诗怔怔望着自己两手的空虚与季礼鲜见的张惶神情。
* * * * * * * *
千军万马在她的脑袋厮杀得正起劲,她却怎么也阻止不了。
帮帮忙啊!这可是她的地盘,起码留点力气给她,让她得以睁开眼,看看自己是活着还是向阎王报到了。
上眼皮终于蒙胧地与下眼睑分手,一张小巧可人的忧虑脸庞缓缓步近她的焦距。
“太好了,你醒了。”迎夏吸吸鼻子,口吻明显雀跃欢欣。
“你在哭?”无衣在她的搀扶下半坐起,头脑依然沉重难过。
“没有啦!”她连忙抓起手绢在脸上擦了回,但泪痕根本掩不去。“你昏睡了好几天,我很担心,很怕你……总之现在没事就好。”
无衣忍不住失笑,胸口因动气不免抽痛起来,甫现的笑意转成蹙眉。
“你看,我那么担心你,你还笑我,现在报应啦!”迎夏嘟着唇,口里虽衔责备,眉梢眼角却尽是喜悦。
无衣摇摇头,她并非讥笑迎夏的多虑多情,而是自嘲愚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