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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上花轿 page 5 作者:凌玫玫

  姜伯诗转身闭眼,良久,他缓缓丢出推她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答案:

  “兄弟如手足……妻子只如衣服。”

  他的言外之意清清楚楚破碎她的心,她依稀看见她原本想像的幸福建筑随着他无情的话语,一木一石地崩圮,逐渐夷为平地。

  她费尽心机、朝暮盼眷,结果却得来貌合神离、异床异梦……

  难道不论她如何努力,始终无法挣脱本有的悲惨命运吗?

  她全身无力地落在椅上,任由背影远去,泪滴簌簌滑落。而不远处矮丛后,姜叔易森然地将此幕尽收眼底。

  *  *  *  *  *  *  *  *

  隔日,季湘居内又是同样的景象,空无一人。无衣小心翼翼将饭菜放在桌上,一边叫喊,一边提防着季礼的随时出现。

  片刻后,依然不见人影。

  “他应该没法儿耐得住性子,这么久还不出来。”她嗫嚅道。

  候了半晌,她等不下,索性步出房外,四处寻觅。

  沿着季湘居周围,没看到半个人,不过,隐隐约约,她听到某种声音……随风送来的箫声……

  往季湘居的东侧,她步了数丈远,箫声愈来愈明显。

  初时悦耳无比,仿佛熨贴脾胃那般舒畅,藏着淡淡的哀愁。猛地,中途一转,音阶忽高忽低,似凄厉,似沉累,乐音内包含万种情绪,令人难以猜度。

  终于走到离声源最近处,却是一堵墙横在眼前。

  “水井姊姊!水井姊姊!”刻意压低的嗓音从她头上传来,她一惊,举首观看。

  “四少……”

  “嘘……快点上来。”季礼示意无衣千万别出声,并且要她跟他一样爬上树,树枝延伸到墙的对边。

  “我?”无衣指着自己,不明所以。不过,她依旧照做。

  “这是……”想不到墙的另一面别有洞天,树树山茶、琼花围绕着一幢宅房植立,艳美夺目地绽放。

  树下一名男子阖眼持箫吹奏,点点愁忧袭上他苍白的容颜。

  “这是二少爷的住所?”无衣低声问。

  “嗯!仲芸院。”季礼点头。

  无衣交看东西两侧,相较于仲芸院的热闹,季湘居显得荒凉许多,已是仲春时节,后者景致竟甚于晚秋。同是兄弟,怎会有如此天与地的差别?

  无衣的慨叹,在望见季礼闭目沉浸音乐、神驰心往时,暂且抛向脑后。

  “你很喜欢这箫声?”

  “非常喜欢。”他笑着睁眼,双眸灿亮。须臾间,无衣像被摄去魂魄,心头钻进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的情愫,静静地生根发芽。“怎么了,水井姊姊?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她好不容易回过神,尴尬地自他面容撇开视线。

  她怎么了?胸口怦怦作响?不过是瞧张痴儿的脸,她在不好意思什么?

  “你也喜欢吗?我二哥的箫声?”季礼的神情有着期待肯定的雀跃。

  无衣浅浅颔首,却没再看他。

  “他的箫声有种扣人心弦的魔力,只是……怎么说……乐音背后,似乎蕴含着……”

  “哀伤?”季礼替不知如何形容的她接下。

  “对,就是哀伤。尽管乐音百折千转,这个情绪却始终笼罩……”她陡地停歇,注视季礼的侧面,微微惊讶他的敏锐。

  此刻的他,不可思议地深思稳健,唇角稍稍挑起,吐出的言语令无衣为之愕然。

  “二哥的箫声就像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总能把他内心最真的情绪揭露。我尤其喜爱他与大哥的琴箫合鸣,我相信天地间再也找不出这么美妙的音乐。他们两人必定相知甚深,乐音才能如此契合无瑕,如行云流水,引人入胜。”

  无衣目瞪口呆,遭受的震撼笔墨无以名状。

  不可能……这不是姜季礼会说的话!用字遣词温文雅正,一字一句下得中肯贴切……

  他不是白痴吗?为何现在的他看起来却像名儒雅书生,散发着淡淡的灵性?

  箫声和着东风缓缓止息,而无衣的疑惑却逐渐膨胀。

  不期然,耳畔传来低吟之音,裹着层层的忧思。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伤春之情跃于词上,无衣循视发出长叹的姜仲书。

  他的吟诵好悲沉,甚至过于他的箫声无不及。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季礼接着吟道。

  接连而来的撼动,像几个霹雳在无衣脑里同时爆响。

  一个摘花会摘到差点坠落井中、吃饭吃到满脸饭粒的痴儿,竟接得出欧阳修的《蝶恋花》?且他的吟咏不是随便念念,而是容含着感情。

  同她在树上的,当真是痴了五年的姜季礼?

  突然间,无衣感觉座下树枝有点不对劲。

  “你有没有听到喀滋喀滋的声音?”

  “咦?”季礼尚未理解她的意思,“啪”的一声,树枝断裂。

  迅雷不及掩耳,季礼忙抱牢无衣,为使她在落地之际不致受伤。

  这一摔,惊动了原本浑不知觉的姜仲书。

  “四少爷,你没事吧?”无衣还在想怎么自己掉下来,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原来姜季礼给她当了肉垫。

  季礼一阵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清醒、凝聚焦距,开口便是着急语气,“水井姊姊……水井姊姊没伤到吧?”

  望着他稚气未脱的紧张脸庞,她既无措又迷惑。

  她不过是个婢女,值得他如此关切吗?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两人同时抬首,迎上姜仲书的疾言厉色。

  “对不起,二哥。”季礼困难地爬起,用沾满泥土的右手歉疚地摸着后脑勺。“我们不是故意打扰你,实在是因为你的箫声太好听……”

  姜仲书愀然变色。“你偷听我的箫声?谁准你的?”一巴掌毫无预警甩上季礼左颊,他抿唇端立,不敢有任何反抗。

  无衣难以置信地握实拳头。

  姜仲书对姜季礼燃烧的莫名敌意,就像他在大厅第一次见到孟荇娘那般。这种情绪她上回读得并不清楚,但这次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是嫉护,他对孟荇娘与姜季礼都存有嫉妒。

  “像你这种没用的白痴,有什么能力欣赏音乐?让你踏在仲芸院,等于侮辱了我和我的箫声!”

  “是谁在侮辱谁?”无衣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季湘居就在仲芸院隔壁,你要四少爷置若罔闻,未免太强人所难。”

  “你是谁?”姜仲书好似现在才发觉无衣的存在。

  她没有回答。“四少爷受你的箫声吸引,前来聆听,表示他拥有欣赏的能力。莫非你认为自己的乐音不值一闻?”

  “他有耳朵,当然会听,但不代表他有资格听。”

  “你们同出一源,还不够资格?我看是你不够资格奏与他聆听吧!”

  姜仲书眉宇顿时拧皱,在直视无衣双眸时一震。

  “你说他没用,没用又如何?无用也许才是大用啊!看过柏桑吧,柏桑拱把而上、三围四围或七围八围者,都无法终其天年,因为它太有用了,所以尚未长成就被砍伐。反倒那些大本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的樗树,才能活得长长久久。无用有用,岂是单凭外表即可论定?”

  反诘一毕,无衣才惊觉自己居然在为姜季礼抱不平。这种事她从来不做的……

  “哼!你《庄子》书读得倒挺熟的。”姜仲书唇线冷冷曲扬,然后指着季礼,“那你告诉我,这家伙的用处在哪里?”

  无衣锁住他鄙薄黑眸,一时半刻沉默不言。

  “说不出来了吧?姜家乃南昌第一名门,偏偏多出这个傻子来诬蔑我家的名誉,真不知道姜家上辈子烧错了什么香?”

  季礼忧忧地垂首,显然他二哥的言语他并非不懂。见他神情,她心头无来由揪了一下。

  “你就这么恨他吗?”无衣苍灰瞳眸瞬间令姜仲书胸口大塞,他退了一步。“因为大少爷疼他、因为你认为你取代不了他在大少爷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你恨他?”

  姜仲书万万料不到,自己深藏已久的心结居然会被名陌生女子揭露无遗,霎时脸一红,怒或窘已分不清,手扬高就要送给无衣一记“礼物”——

  “二哥,不要!”季礼拚了命揣紧他的右手臂。“水井姊姊没有恶意,你不要生气!”

  “滚开!”没想到看似瘦弱的姜仲书,力气使起来竟不亚于季礼,他手肘狠狠顶向季礼,季礼腹部痛得他脸全皱成一团,但仍不肯放手。

  “二哥,我道歉……我替水井姊姊道歉……”姜仲书毫不留情,左拳结实落在季礼额头,他整个人支持不住,摔跌于地。

  “你这家伙……找死啊你……”姜仲书喘着气,看见自己指间带血时,懊悔不由得萌发。“统统滚开!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他吼道,快步转身离去。

  “幸好二哥没有发飙……”鲜血自季礼额前汩汩流出,他却笑靥满面朝无衣庆幸道。“你别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他真发起飙来,谁也阻止不了。”

  无衣伫立原地,脚像绑着千斤重的担子。她不明白她身子为何巍颤得厉害,心也是,速度快得她几乎窒息。

  “为什么?你会死的!”她抖声喊着。

  血滑到了眼角边,季礼若无其事揾去它,温柔答道:“只要你没事就好,我怎样都无所谓。”

  魔咒似的一句话,松开无衣紧绷的各个关节,如断线的傀儡,她瘫坐在地上,怔忡地摇首。

  不合理……这世间除了和她带血缘的娘亲姊妹们,不可能有人会不顾性命为她付出……

  “水井姊姊,你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刚刚二哥吓着你?”季礼狼狈、焦灼地爬近她身,攫住她纤肩。

  模糊的面容渐渐成形,无衣凝神,注视这个连死都不在乎的痴儿。

  “我们……回季湘居吧!”

  第四章

  “好痛!”季礼疼得头往后缩,眉头挤到快重叠。

  “过来啊!不然我怎么帮你上药?”无衣板起面孔,季礼嘟囔着,乖乖恢复原位。“幸亏伤口不深,只是血流多了点,擦点药就没事了。”她口头上虽说得轻松,但风驰电掣般的心跳却尚未趋复正常。

  季礼小心翼翼观察无衣的表情,嗫嚅地问了句,“水井姊姊,你在生气吗?”

  “哪……”她本欲反射性戴上微笑的面具,却霍然想起季礼的敏感。

  在他面前,自己还需要假装吗?

  “没错,我非常生气。”她加强“非常”二字,同时擦药的劲力也增大。

  然而季礼痛都忘了喊。“为什么?”

  “你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自己想死在你二哥手中,犯不着拖我下水!”上药完毕,她气呼呼塞紧药瓶,胡乱摆回柜中。

  她生气的理由真是如此?

  “我……我只是怕二哥伤到你……”

  “那你自己呢?倘若这伤口再深点、宽点,姜家四公子我赔得起吗?”她情绪少有激动,但此刻她怎么也控制不了。

  “水井姊姊……”注视无衣的愠容,季礼悔恨地愁着脸。

  “你二哥……怎狠得下心?不管如何,你们也算兄弟啊!话说得难听就罢了,还把你伤成这样……”其实她是难过吧!心疼他的伤,心疼他无条件的付出……

  无衣木然,急忙甩弃这想法。

  不是的,人都该是卑微可笑,没有人会真心对待另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即便痴儿亦是。

  现下她只是怀有罪恶感而已,其余的,什么也不是。

  “二哥不是坏人,他不狠,他只是讨厌我,所以才……”触及无衣狐疑的目光,话尾在季礼咕哝中消寂。

  “他那样对你,不是坏人?他差点把你的头开了个窟窿!”

  “他不小心的,二哥的箫声那么温柔,他绝不会是故意伤害别人的人。”他的辩驳引来无衣更深的困惑。“我喜欢二哥,虽然他老是凶我、讨厌我,可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温柔。”

  “他辱骂的话你应该听得懂,伤得你满头血你应该感觉得到,你不恨他,还喜欢他?”

  “为什么要恨呢?恨太沉重了。他讨厌我,不代表我不能喜欢他。”

  “你被扔在季湘居二十多年,姜老爷、姜夫人、所有所有鄙视、厌恶、恐惧你的人,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你恨的人?”她不相信在他被遗弃多年的情况下,他还能说出个“不”字?就算他是白痴,也不可能没有过这种强烈的情绪。

  季礼嘴角荡漾着释然的笑意。“我或许不喜欢那些人,但也不讨厌他们,更不可能有恨啊!不喜欢不等于‘讨厌’,更不等于‘恨’!每个人都有自己考量的立场、自己的好恶,总不能跟我不同,我就恨他啊!”

  无衣全人错愕,简简单单的答词在她长年认知里刮起一阵又一阵的旋风。她撇过头,不敢正视他剔透无瑕的晶眸。

  憎恨,于她而言,是十分自然的情感。因为她恨着许多人,她父亲和那些虚伪不一、令她作呕的人们。这些卑鄙如蝼蚁的家伙,是她一直以来欲踩碎而后快的低劣生物。

  只是,她的双眼也因此……混浊了吧!

  遇见姜季礼,识得他的单纯、诚真开始,她的脑中便不断对自己发出警告,她早该明了的——

  原来事实上……她跟那些虚假人们没有差异,在习惯他们的丑陋下,自己也渐渐变成她最厌恶的模样……

  “水井姊姊,你怎么哭了?我说错什么?”季礼担忧近前,试着找出自已两手衣袖的干净部分,好为她拭泪。

  “我哭了?”无衣抚上濡湿的面颊,呆似木鸡的神情突然一抹干笑。“我居然在你面前哭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摒除在人们真实的面相之外,想不到她也位列其中,而且由来已久……

  “我多希望变成你,拥有你的自在逍遥。”无衣握住他的手,豆大的泪珠不再掩饰地落下。

  似乎二十几年来在人前强忍的悲痛、假装的自适,全在此际倾倒、解卸。

  “你就是你,变成我就不是你、就不是我最喜欢的水井姊姊。”

  无衣泪眼昂抬,苦笑。

  好一个安慰方式,很像他会有的。

  见无衣稍止泪,季礼转身,在床铺间东搜西寻。

  无衣直勾勾盯着他的动作。

  “找到了。”他故作神秘,将寻获之物藏于身后,笑得腼腆。

  “什么东西?”

  “送你的。”一条天蓝色的丝绢摊在他手心。“给你擦眼泪用的,你不要再哭了。”他轻柔抚去她颊上残余的泪水,丝绢温软的触感与他的细心,令她一下子忘记拒绝。

  两颊是燥热的,她却无暇探究原因,只忘我地凝住他的面容。

  他的轮廊其实相当俊俏,假若他不痴的话,必定是众家女子的青睐对象……

  怎么搞的?她胸口有些不舒服。

  “我自己来就好了。”她抢下丝绢,惶然俯首,有一擦没一擦地抹着自己的脸。

  遽地,季礼握起她手腕。“我们出府走走吧!”

  “啊?”无衣未及反应,便给季礼拉出了门口。“等、等,你午饭还没吃呢!”无衣望着离她愈来愈远的几盘饭菜,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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