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的手好冰!就如他严厉的神情。不过,她终于可以理解,为何孟荇娘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得到出嫁的机会。
她一直以为大姊夫的俊魅无人能出其右,看来这个姜家大少爷毫不逊色于他。
虽如此,她对这门亲事仍旧没有兴趣。容貌再怎么出众,人心也绝不可能跟着美丽。
“大哥,别这么粗暴!水井姊姊没有恶意。”季礼忙拨开姜伯诗对无衣的箝制。
“水井姊姊?”姜伯诗浓眉一蹙。“你认识她?”
“水井姊姊人很好的,她救了我,还陪我玩。”季礼轻轻抚摸无衣手腕红肿处,表情有些难过。
无衣心头不由得梗起莫名的异样感,季礼认真与不舍的模样教她陌生不已,从没有男孩会如此待她。但为何她并没有厌恶的感觉,是因为读不到他的心吗?
“季礼,过来。”命令里明显夹杂不悦,姜伯诗手一拉,挪开他与无衣的距离。
“大哥……”季礼不明就里。大哥很少对他生气的……
姜伯诗护于季礼之前,充满敌意和峻刻的眼神似乎在警告无衣——少接近季礼!
“你到底是谁?为何夤夜至此?难道你是小偷?”
苍灰眸子一抬,凛冽的唇线毫无弧度,对此无衣,姜伯诗感到些微困惑,却没有一般人会有的恐惧。
“我若是偷儿,您身后的四少爷早魂归西天,谁教季湘居值钱的东西没几样!”无衣若无其事地回答,全然不顾触怒姜伯诗的结果。“我是白家三小姐的陪嫁丫鬟,因迷路才闯进此处,我对姜府的事物完全没有兴趣,所以您甭操心会丢掉什么贵重物品。”
无衣的嘲讽及高傲,姜伯诗岂会听不出来?一个小小的丫鬟,竟敢如此目中无人!
“白家调教出来的,净是你这等素质的奴婢吗?”
无衣冷笑。“不,我是特例,所以才最适合被扔到姜府。”
姜伯诗又被将了一军,他眼底积聚着厉漠,齿缝冰寒地挤出一个字,“滚!”
无衣脚步没有移动。“春宵苦短,大少爷还有时间在此浪费?让新嫁娘在新房望眼欲穿不太好吧?还是说……你根本没有意思要娶她?”
“今天是我大喜之日,我不想有人因此断送生命。”无衣一连串的问句并没有得到解答,只换来姜伯诗的警语。他蛮横抓着季礼进入季湘居,大门砰地一锁,无视无衣的存在。
她叹了口气。
应该先问他怎么回到新房才是,不过,即使问了,他也不可能回答吧!
第二章
三更锣声五更尽头,新房内大红双烛的蜡泪已堆满烛台,灯蕊上微弱的光芒仿佛在哭诉着孤独。
晨曦隐约自窗缝透显而进,将地板缀上点点滴滴的金黄。
带着惺忪睡眼的无衣频打哈欠,稍稍踉跄地端着水盆走往新房。
昨夜寻到路返回之时,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迷迷糊糊中她好不容易觅着自己所属的仆婢房。虽然她尚不习惯硬邦邦的床铺,但卸下千金小姐这包袱的自在感早令她把一切都抛诸脑后。
启开门,房内的形单影只只让她叹了口气,并无惊诧。
头戴凤冠的孟荇娘如雕像僵硬地危坐床沿,焦距凝结在不可知的点,眨也不眨的。
“你整晚没睡?”
“姜伯诗没来找我……”孟荇娘答非所问,眼神盈斥怨怼。“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衣放好水盆,双手横胸,十分佩服她居然可以坚持戴着凤冠至翌朝。
“我想……姜伯诗似乎不喜欢这场婚事。”
“开什么玩笑?这门亲事不是他主动提的吗?”孟荇娘气冲冲地恼问。“愿意和我成亲、拜堂,却不和我同房,他什么意思?”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也许嫌自身银两太多,所以宁可放弃。”无衣开着无趣的玩笑。
“现下我可是堂堂白家三小姐,他这么做岂不是在侮辱我吗?”孟荇娘一怒之下,索性摘下凤冠。
“我无意侮辱你。”熟稔的嗓音传来,她与孟荇娘同时望向门口。“尽快梳洗打扮,好拜见你公婆与姜家亲戚。我想这些规矩礼仪你在白府应该学得十分完备,堂堂的白家三小姐。”姜伯诗扬扬嘲讽的嘴角,踏开脚步前,恰巧瞥见无衣,他停步说道:“还有,请好好管教你的丫鬟,别放她像疯狗似地见人就咬。”
孟荇娘上前欲拦住他,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就是姜伯诗?”她惊讶转身,求证道。
无衣点头,翻着白眼,喃喃自语:“到底谁才是疯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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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一入深似海”,是无衣踏入大厅,望见姜家人之际,首先体验到的感受。
不过,以孟荇娘的个性,即使会淹死她也不在乎吧!
孟荇娘依照无衣事前的教导,按部就班务将每一礼仪臻于至善。果然,换来姜老爷与姜夫人的满心欢喜与称赞。
“无衣真是乖巧懂事,咱们伯诗可娶到个好媳妇啦!”姜老爷开怀说道,拈着斑白髭须的右手,手背上一大块紫黑色胎记。
孟荇娘故作羞涩而垂首,余光瞥向坐于身旁的姜伯诗,只见他面无表情,她胸口不由得一股窒闷。无意中她感觉灼灼视线从斜对面而来,她抬眉细看,一名轮廓与她丈夫神似的男子正挑着迤逗的微笑打量着她。
孟荇娘一惊,赶紧岔移目光,装作没看见。那笑意……教她浑身不舒畅,甚至有些可怕……
他是谁?能与姜伯诗平起平坐的,应该也是姜家亲戚吧!
“无衣,姜府的环境熟悉吗?我看待会儿让伯诗领你四处看看。”不同于白夫人的淑善娴静,姜夫人是属于不怒而威的类型,教人望之俨然。
“娘,我来就好了。”男子自告奋勇。“大哥不是还要和你们商讨林家那笔买卖,哪有空啊?”
姜夫人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警告的意味十分浓厚。
“叔嫂之间的界限你不应该不明白,叔易。”
闻言,姜叔易自讨没趣地撇撇嘴。
“无衣,我家这个老三比较不懂分寸,你别见怪。”姜夫人接着吩咐左右奴婢。“青儿、莲儿,待会由你们带大少奶奶认识一下姜府。记住,千万别给一些闲杂人等有机可乘。”
退侍一旁的无衣见状,抿唇笑着。幸好有这些人的存在,否则她会以为她的能力对姜家人都不起作用。
不过,在场的人似乎少了点。姜季礼没出现,姜家二公子也不见人影……
“对了,仲书呢?上哪儿去了?”姜夫人不悦地问道。“我不是叫他今早定要过来拜见他大嫂吗?”
“二哥准又睡在书堆里,‘云深不知处’啊!”姜叔易双手置于脑勺后,不干他事地嘲道。
“闭上你的嘴!我这不是来了?”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冷冷踩进大厅,他肤色略为苍白,似不常在阳光下活动,有着浓厚的书卷气。“爹、娘,对不起,我来晚了。”
“成天只知道谈诗吟词,读一些无用文章。怎不见你用心习作八股文,好赴科举,得个秀才、举人,或进个学也可以,好光宗耀祖?”姜夫人愠骂道。
“娘。”姜伯诗终于开口。“仲书喜欢读书总是件好事,强胜于游手好闲啊!”
姜仲书视线不自觉落到姜伯诗身上,没多久他发现旁边的孟荇娘。
无衣凝望他,心湖霎时波澜滚滚。
好激烈的情绪变换!当他看着姜伯诗时,流露出一股刺痛沁人的悲哀;然而在发觉荇娘之后,猛地转成深沉的敌意。
为什么?他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荇娘,何以产生敌意?
“你就是我的大嫂?”姜仲书漠然问道。
“是。”孟荇娘也感受到他不寻常的态度。
“你是图谋姜家的财产,或是垂涎我大哥的容貌,所以才嫁进来?”姜仲书无避讳的质问,气坏了堂上两老。
“仲书,你成何体统?她可是你的嫂子,容得你如此放肆吗?”姜夫人怫恚起身,指着他昂声叱责。
姜仲书鼻头“哼”的一声,不以为然。
“是你们要我拜见嫂子,我不过是问出我心里想问的问题罢了。你们不喜欢的话,我走便是。”他侧望姜伯诗俄顷,即刻步出厅外。
姜伯诗脸上的表情,无衣注意到了。
那是与姜仲书十分相近的哀伤,虽然读不到他内心,但她感觉得出来。
这两兄弟究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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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荇娘,你现在有空吧?”迎夏挨近同住一房的无衣,讨好似地摩挲她的肩。
无衣阖上手中书本,没好气地推开她。
“你无聊想打发时间,我不会是最好的人选。”
姜家总管原本安排她单独一室,没料到中途却硬生塞给她这个多话的小妮子,说什么怕她人生地不熟会寂寞。
笑话,寂寞本就与她形影不离,她习惯得不能再习惯;放个聒噪的女人在她周围,除了增添她的烦郁,她实在找不出有什么更佳的作用。
“哎呀!不要这么冷淡嘛!虽然咱们才认识不久,好歹也同睡一个房间,应该好好培养感情。”迎夏撒娇地摇着无衣的手臂,这动作不禁使她忆起某人。
自成亲那晚后,她好像再没见过那家伙……
“你事情都做完了?”她明知故问。
“老爷与夫人一大早就出门,我今儿个空闲的很。”
“你这个女婢干得倒挺轻松。”
“你不也是?打你进门来,我没看你服侍过大少奶奶,倒是每天见着你就是捧着卷书,女儿家读这么多书,当心你嫁不出去。”迎夏十分认真地劝道。
无衣但笑,默然。她对嫁娶若真有心,她早成了她的主子之一。
孟荇娘现在多的是姜府仆婢使唤,她何必凑热闹?
“所以快点放下书,咱们去后花园逛逛。现值仲春时节,是赏花的最佳时机。”迎夏兴致勃勃的。
“你想学杜丽娘游园思春,梦位如意郎君吗?”无衣并无恶意,只是揶揄。
“这什么话?给别人听见还得了!”她两颊浅浅赭红。“要不,你想上哪儿,我带你去。姜府这么大,你一定还有些地方不熟悉吧!”
“季湘居。”想都没想,无衣脱口而出。“我想去季湘居。”
她有些不明所以,自己怎想去看个痴儿呢?上回不是嫌得厌烦?
“不会吧?!你想去那个恐怖的地方?”迎夏不可思议地睁圆眼。
“恐怖?还好吧!”除了人气薄弱,她倒不觉有何恐怖可言。
“反正上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去季湘居。”与之前的兴奋相比,迎夏此刻有些畏畏缩缩。
苍灰眼眸读出些许缘故。“因为他身上带有诅咒?”她拧眉,似乎对此荒谬答案不能接受。
“你怎么知道?”反诘一出,迎夏急忙遮口。在她判断无衣应该没有妨害后,缓缓松手,仔细梭巡门后窗外,确定没人,才敢低声陈叙。
“四少爷是庶出之子,是老爷第二个妾所生。听说湘姨太,啊!就是四少爷的母亲,她长得十分漂亮,老爷非常疼爱她。当然,没多久,她就怀孕了。但是想不到就在她将要临盆那夜,她……上吊自缢了,然后腹中孩子……”迎夏愈讲脸色愈苍白。“四少爷居然就沿着悬在半空湘姨太的腹里产下,脐带未断,后来还是弄婆把它剪掉的。”
无衣怔住,咬着血色渐褪的唇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他是从死人的身体里生出来的?因此众人认为他是不祥之子,带有诅咒?”
迎夏使劲颔首。“所以之后大家都很怕四少爷,夫人更是厌恶他,本来还打算把四少爷送给别人,可老爷不肯。于是夫人便下命令,终其一生,四少爷都不许离开季湘居,除了送饭的仆婢外,谁都不准与四少爷有任何接触与牵扯。”
“夫人之所以囚禁姜季……四少爷,是不是恐惧湘姨太会藉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向她索命?她会自缢,是夫人的杰作吧!”无衣敏捷地读取她脑中的片段。
“嘘!”迎夏急忙掩牢她的嘴,紧张地左右察看。“很多事不能明讲,纵然……它可能是事实。”
“可是为什么姜伯诗他……”无衣想起他的态度。“我的意思是大少爷对四少爷好像不错,这样夫人不会生气吗?”
“生气也没用。大少爷一向对四少爷疼爱有加,之后甚至打破夫人订立的规矩,带他出外,连夫人也阻拦不了,尤其再加上五年前发生那件事……”
“四少爷原本不是白痴?”无衣望着她的瞳眸。
“奇怪,我总觉得我还没开口,你就什么都知道了。”迎夏疑惑道。“没错,四少爷十八岁以前都很正常。可惜十八岁那年,他与大少爷前往扬州,中途遇上仇人暗杀大少爷,四少爷为救他,替他挡了三箭毒镖。回来后,请遍所有知名大夫,用尽各种方法,依然无力回天,自此他就变成痴儿一个。”
无衣垂睑,若有所思。
“四少爷……五年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未进姜府,这些事我都是听厨房大婶说的。”
无衣看着手腕红肿渐消处,心头潺潺流过不知名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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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无聊赖的一个上午,无衣独自蹲在锦鲤池旁,两眼呆滞望着水中成群、色彩斑斓的鱼儿们,优游自得穿梭于狭隘的天地里。
井蛙观天,曰天地何其广阔,世人笑之浅短,这些锦鲤们是否也同井蛙是一类?但为什么它们看起来好快乐?它们丝毫不眷恋大海的浩瀚无垠吗?
突然,无衣笑了出来,她想起庄周与惠施在桥上的对话。
是呀!她非鱼,鱼非她,怎能奢望从中理出头绪呢?两者唯一的共通点,不过是同被关在囚笼里。只是锦鲤或许不是情愿,而她却是自投罗网者。
将自身锁于姜府这个复杂的环境,然后每日盘算何时才能离开此地,过她期望已久的清闲生活。
她还真是自找麻烦,吃饱了撑着!
噗通一声,无衣丢下颗小石子,接着起身,揉揉酸痛的膝盖。
姜府是大,可总觅不着安静之所,想回房,却又怕遇到迎夏,她那张嘴巴的功力她实在招架不住,于是害得她在池前蹲了个把时辰观赏锦鲤,就为耳根清静。
她甩甩衣袖,再次漫无目的地踅逛,快到厨房口时,一声拒绝凄厉地响破。
“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是迎夏的声音。
“送个饭而已,干嘛这么婆婆妈妈?”
无衣好奇朝里一看,主厨大婶持着托盘硬要塞给迎夏。
“这工作不是包汉子负责的吗?为什么找我嘛?我可是专门服侍老爷夫人的……”
“包汉子腿受伤,临时找不到人,你帮个忙会死啊!”
“不要啦!季湘居好恐怖,谁敢去?咱姜府小厮多的是,叫他们去便行了。”迎夏眼泪几乎快掉出来,早知道她就别开小差,跑来找大婶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