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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 内厅
“你们几个大男人居然看不住一个瘦弱的女人?”姜夫人咆哮,活像一头张牙舞爪的狮子。
“不是啊!因为三少爷突然冒出来,莫名其妙把我们打了一顿,等我们醒过来,柴房早已人去楼空。”家仆委屈道。
“老爷、夫人。”总管刚好走到门口,他面有难色,不知该不该报告方才得到的消息。“有人……有人看见三少爷送大少奶奶……不,送那名假冒的女子搭乘马车出城去了。”
姜夫人脸色铁青,精明如她,一推论便知详情为何。
她这个儿子摆明在跟她作对吗?
姜夫人捏紧椅扶手,愠恚已经快淹至头顶。
“给我出去找!把那女人给我捉回来!也把叔易给我押来!”
在一旁的姜伯诗与姜老爷皆无言以对,会发生这种事他们实在始料未及。尤其是姜伯诗,他万万想不到叔易竟与她有所交集,而且还发展到这个地步……
“娘,叔易一定知道你不可能放过孟荇娘,才会选择这个方法。我看……饶了他们吧!”
“这可是攸关姜家面子的问题,岂能轻易作罢?”姜夫人坚持不肯让步。“那女人虽然身世不清,但也曾是你同床共枕的妻子,她这个举动,无疑给你戴了一大顶绿帽子,你非但不生气,还替他们讲话,你到底在想什么?”
姜伯诗扁扁嘴,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他总不能坦诚其实他打从心里感谢叔易的作法吧!以那女人的性情,一旦被逼急,极有可能在母亲面前说论他的是是非非,关乎他自身的倒无所谓,万一牵连到他的兄弟,可就糟了。所以叔易放走了她,对他而言,等于带走了麻烦,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白无衣一事尚未解决,而今又生出这事端,真是多事之秋。”姜夫人气叹的同时,莫尧皇夫妇与无衣正往内厅走来。“莫少爷、莫夫人,有结论了吗?”姜夫人敛起适才的情绪,口里虽然称莫家夫妇,眼光却放在无衣身上。
莫尧皇和白华儿落坐,后者打气似地瞅了无衣一眼,无衣心领神会,屏息凝神准备争取她的幸福。
“姜夫人,你希望得到什么答案呢?”无衣冷静地反问。
“我当然不希望因为这荒谬事件破坏了姜白两家的关系,以前的事我就当作没发生过,我们可以举行个简单的婚礼,让你重新下嫁伯诗。”姜夫人自以为安排得妥妥帖帖。
无衣抬眉,巧笑道:“如果这是你要的答案,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什么意思?”姜夫人怒气又快开始上扬。
“我根本不爱大少爷,我相信他一样对我没感觉,如此缔结的婚姻,有幸福可言吗?”
眼见自己母亲就要冒火,姜伯诗急忙附和,“娘,她说的没错,我也不想要这场没有情爱的婚姻。”
“你在说什么废话?当初你不是极力要娶到白家三小姐吗?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姜伯诗只能结舌,真正的理由他岂能道出口?无衣知道他的难处,于是替他将苗头指向自己。
“夫人,若依你所言,不破坏姜白两家的关系是大前提的话,那我不一定得嫁与大少爷啊!”无衣机灵地抓住她的语意,双膝点地。“老爷、夫人,我喜欢季礼,请你们将我许配给他。”
除了莫尧皇夫妻俩,厅上众人均傻了眼,无衣直接、胆大的要求完全超越时下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本分。
“你真的喜欢季礼?”一直没有开口的姜老爷终于说话了。
无衣用力颔首,姜老爷不由自主浮现惊喜的笑意。长久以来,他对季礼的愧疚与日俱增。因他的懦弱,使他没了娘,连人身自由也被死死地限制住,假使能为他觅得一位好妻子,多少能补偿他这个做父亲对他的亏歉。
“夫人,我看就成全无衣的心愿……”姜老爷的欢欣瞬时被姜夫人的冷言冷语浇灭。
“相中这个痴了五年、母亲身世不清的庶出子,白无衣,你眼睛是不是瞎了?”
“即便我瞎了,我还是只想嫁他。”坚定若石的眼神看得姜夫人锐气大减。
“爹、大娘。”门口忽然响起声音,大伙视线全集中至此处。季礼有些畏缩,虽然他住在姜宅二十多年了,但进到大厅、内厅等地的次数,几乎微乎其微。
不过,他一望见无衣甜美的笑颜,恐惧不安登时席卷而逝。他步到她旁,跪下道:“我与无衣真心相爱,请把她嫁给我。”
“凭你?”姜夫人像看到仇人般地怒目而视,她对湘姨太的恨转移到季礼身上,随着时日有增无减,已经二十多年。“你以为你是谁?虽同姓‘姜’,可比得上伯诗吗?你的身分根本和个私生子无异——”
“娘,够了!”姜伯诗喝阻,不希望再听到更多难听的言词。
“我知道比起大哥,我什么都不是。”季礼神色温和,方才的话语似乎没有带给他多大打击。“但是,若论起对无衣的爱意,我相信绝对没人赢得过我!”
在姜府等于透明人的季礼,从未有过声音、有过意见,如今他眸底的果毅却如此闪亮而明耀,委实令堂上二老震慑。
姜老爷垂下混浊的两眼,老态龙钟地一喟。
“夫人,二十三年了,所有的过去让它结束吧!别再折磨这孩子了……”
“折磨?你果然什么都不懂。”累积的怨恨若能因一、两句话旋即消除,她就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
“姜夫人,如果你是担心白家那边交代不过去,这点我可以帮忙。”莫尧皇十指交叉,口吻有着半强迫的味道。“拆散恩爱的情侣,可是会折寿的。”
瞥过莫尧皇那双凤眼,姜夫人十分清楚其中的警告意义。他虽然处于宜丰,看似没有他们南昌首富显赫,但论手腕、能力与背景,莫尧皇绝非他们得罪得起的人物。不过,她也不是轻易妥协的一方。
“看样子你们都站在同一边,那我也无话可说。”姜夫人不怀好意地挑挑唇。“季礼,你若真想娶白无衣为妻,很简单,答应我一个条件——你离开,从此不再踏进姜家一步,我就同意你们的婚事。”
“这怎行?!”姜老爷与姜伯诗异口同声激烈反对。
反而当事人十分平静,他望了望无衣,询求她的想法。她握牢他的手,只是微笑。
季礼得到勇气似地回答,“我答应,不过,我也有个条件——我能不能带走季湘居里所有的东西?”
尾声
一年后 庐山山脚下
夏日的傍晚似乎比冬天来的漫长,夕霞灿烂成潮,起落于西方而不止。
庐山脚下,一栋木屋得天独厚矗立着。仰可观山,俯可听泉,亦可傍睨竹树云石,几乎天然胜景全囊括于它方圆百里之内。
屋内墙上挂着几幅泼墨山水画,仿佛内外景致已然融为一体。
一名少妇挺着微微凸起的小腹,将饭菜准备完毕,苍眸露出满足的笑意。
“无衣!你看我带回什么来着?”门前奔来一男子,清秀的脸庞充满兴奋,右手拎了一大袋东西,左手则握了卷画轴。“村里林大婶和黄大娘送给你的。”
无衣打开一看,全是给孕妇食用的补品。
“拜托,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她不禁失笑。前阵子娘和姊姊们才亲自送来许多食物,加上言嘉、彤弓调制的补药,看来生完这一胎,她离臃肿的身形也不远了。
“他们关心你嘛!本来李爷子也要添上一盅乌漆抹黑的药,结果看我手上已经没空位了才作罢。”季礼乘机偷了口菜吃,被无衣敲了下手。
“你今天好像比平常晚了点,私塾里有什么事吗?”她边问边摆出碗筷。
“也没啥事,跟平常一样,只是授完课时被李爷子拦了下来,说什么今年科举要开始了,叫我考虑看看,以我的才学,光耀门楣绝对轻而易举,以后就用不着再住在这个离村里有一段距离的木屋……等等之类的话。”季礼似乎听惯了,毫不以为意。
“那你怎么回答他?”无衣兴味勃勃地观察他的表情。
“我说我得问过我娘子才行,她说不能考,我就是向天借胆也不敢考。”
“什么啊!”无衣笑嗔道,拍了他一记。“明明是你自己对仕途无心,倒把责任推到我这儿来。”
“难不成你真要我去当官?你要的话,没问题,我马上去考。”季礼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无衣实在服了他,每次总把她的玩笑话当真。
“在名利红尘里打滚,我可没兴趣。我宁愿选择这清幽处,‘眄庭柯以怡颜,审容膝之易安’,多快活!”远离俗世,清静无忧……
“孩子啊!”季礼对着无衣的腹部自顾自地说话。“你看你娘眼里只有陶渊明,多向往他文章里的生活,都忘了还有你爹存在……”
“讨厌,你干嘛啊?”无衣被他滑稽的言行弄得没好气的。“欸?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怎么还不放下?”
“啊……这个……”季礼还来不及藏住,无衣便伶俐地抢到手中。
“是不是画轴?”她好奇问道,顺势将它展开……
一名女子坐于树下,微微勾起唇畔,苍灰眸底蕴含无限娇柔与眷恋,抬视着天际那轮煌煌明月……画的右上角题了两句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无衣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连直视季礼都觉得难为情。
“这画……你画的?”
“对……对啊!”季礼也腼腆地搔着头。
“我怎么都没看到?”
“当然不能让你看到,我在私塾利用课余时间画的,准备过几天你生辰送给你的礼物。今天本来要拿回家藏起来的,我怕放在私塾会不见。结果刚刚顾着跟你讲话,忘了……”季礼偷偷瞄着无衣的反应。“你……喜欢吗?”
无衣没有答话,只是一味欣赏着。
“无衣,我让你过这样简陋的生活,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无衣突然抿直唇线,收起画轴,瓜子脸凑近季礼面前,令他一时怔住。
“你都先跟孩子报备我喜欢陶渊明胜于你啦,还问这种白痴问题!”严肃的神情转而喜悦,她脸庞漾着笑,朝他嘴唇点了下。“谢谢你,我好喜欢这幅画。”
语毕,无衣羞赧地跑进房,尚在呆滞中的季礼好不容易回神,抚上了唇瓣。
“无衣,再来一次!”
那个吻,等于承诺,等于了天长地久……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