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然耳是这位小兄弟救了你嘛!”踏着矍铄健朗的步伐,一名白发白眉的老翁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身后随个捧着碗药汤的小姑娘,约十二岁出头。
一见来人,无衣立觉羞涩收回双手,两腮桃赭,但迟钝的季礼还搞不清楚状况,毫无松手的意愿。
“季礼,放开我!”她尽可能低声求道,却仍是听进了老翁的耳里。
“哈哈!年轻人亲热应该的,别顾虑我这个老头子。”虽然豪爽的笑声明白表达了老翁的不介意,然无衣腮旁的红潮却未见褪却,反倒更加扩散。幸而季礼瞟到小姑娘手中的药汤,忙上前取来,才松开他的怀抱,教无衣喘下一口气,腼腆地问道:“请问您是?”
“甭用敬称啦!我姓艾,艾草之‘艾’。客气点的你就称我一声艾老伯,随便点的唤我糟老头子都没关系。”岁月在他眼尾额上刻画了极明显的轨迹,但是他的笑容言语间却令人感受不到丝毫衰老的侵蚀。
“是艾老伯救了我们,让我们住在这里养伤的。”季礼一边解答一边细心地为无衣吹凉热烫的药汁。
“我们?掉落湖中的不是只有我吗?”她顿了顿。“莫非……”她惊诧睁眸,定然锁住季礼。
以他的个性,要做出任何她意料之外的举动绝有可能。换句话说,当她落水时,他该不会也跟着她……
“这个小兄弟背着你来到我家门前时,已经是负伤累累、全身湿透,几乎快倒下去,一双鞋磨得脚底皮都没了。河岸距此地少说也有个一、二里之远,我真佩服他,一般人可不容易做到啊!”艾老伯落坐,闲适地描绘过程,却在不着痕迹中点出季礼用情之深。
“当时他猛敲门,死命地哀求我一定要救你,声泪俱下。明明自己都发高烧、数道伤口严重发炎,他也不理会,坚持要我为你疗毕,他才肯接受治疗。之后整整三天三夜,他不休息、不阖眼,硬是要待在床前照顾你。所以与其说是我救了你,倒不如说他才是你的救星。没有他千辛万苦把你背来,我哪有用武之地?”
无衣怔怔地凝住季礼,心头如满潮时海水涨涌狂奔。她知道季礼对她情重,但此情居然可以大到他连舍命亦不惜,是她万万无法想像的。
“我没有不阖眼,我刚才就打了个盹,不是吗?”季礼生怕无衣又责他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赶紧推翻艾老伯的说词。
“是与否都不重要,先让她喝下这碗汤药吧!”艾老伯说道。
捧着汤药,无衣微微欠身,谢道:“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艾老伯忙挥手。“我不是说过甭用敬称了吗?而且救你的人是他不是我,我不过是帮你检查伤处,然后敷药、找药、熬药罢了。你肩胛的伤口虽深,幸未及骨,按时换药即可;腹部受的是内伤,多喝些我的草药汁,不多日自可痊愈。”他立起,识趣地笑笑。“好啦!不妨碍你们小两口,我祖孙俩先走了,记得药汁一定要喝完,别嫌它苦,良药苦口啊!”
望着一老一小出房门的背影,无衣深感幸运,能遇得如此谦冲贵人而大难不死。
少顷,她挪回目光于季礼,他搔搔头,有些无奈与央求地说道:“我知道你又要骂我不珍惜自己,对不起嘛!你先把药汁喝完再开骂,好不好?”
无衣垂睑瞥了瞥碗内的黑色液体,二话不说送入肚里。喝完,伸手入怀,想拿出丝绢——
“这给你。”季礼递出无衣的蓝丝绢,她不由得一愣。
“怎么会在你那边?”
“丫头姊姊……就是艾老伯的孙女,她帮你换湿衣服时掉落的,她烘干了要我还给你。”
无衣接过手,拭了拭嘴角,心头百感交集。
“为什么当时你也跳入湖中?你不明白我的用心吗?你若出了任何差错,那都是我极不愿意见到的。”
季礼缄口半晌后,平稳地笑道:“我可以把这些话原封不动还给你吗?”
无衣顿时回不出半字,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唇畔的怔意漾成了靥辅。
“我总是说不过你。”在季礼面前,她的能力、伶牙俐齿都可以轻而易举且心甘情愿地消弭无踪。“幸好我们都平安无事。”
见无衣不露愠色,季礼笑咪咪地拿走空碗。“我们是吉人,自然皆有天相。”
“也许吧!话说回来,那些黑衣人到底是谁?看他们杀气腾腾的样子,似乎非一般盗匪……季礼?你怎么了?”
捧着空碗的季礼,笑意倏地消失,若有所思阴着眸,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语:“那些人……以前想伤害……不,想杀死我们,这次他们又……”他双手一沉,清脆的破碎声应时响起,唤停他的言语,也霎时转换他的表情。
“你说什么?什么以前、什么杀死?”季礼的模样十分不寻常,无衣不免担忧急问。
“我刚刚说了什么吗?”他一脸呆傻,方才的异样全不复见。
无衣只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季礼怪异的反应来去匆匆,“以前”、“这次……又”……难道季礼指的是五年前中毒一事?他有记忆?可能吗?
“欸?碗怎么碎了?”他蹲身清理碎片,而无衣困惑的目光正团团包围他。
* * * * * * * *
苍白的脸孔、无血色的唇瓣,混着泛黄摇曳的烛光,绝望地令姜伯诗心痛如绞。
三天两夜了,躺在床上的仲书毫无苏醒的迹象,仿佛睡眠将成为他的全部,永不与他分离……
“混帐!”姜伯诗咬牙咒骂了自己一顿。
谁都不准带走他的仲书!即使是最难以争抗的死亡!
“大少爷……”一名小厮轻步迈进房中,迎上姜伯诗严峻的神色,不由得打了冷颤。
“结果如何?”声音也是紧迫盯人般地猛厉。
“天黑后,差爷们和我们继续打捞到现在,可是……”小厮犹豫着该否道出与前两天同样的答案。
“一群饭桶!”姜伯诗抡实拳头欲朝桌几发泄,但想到仲书的情况,便收起愤怒,压低音量。“找!再给我找!我不相信会连个影儿都找不到!”
小厮赶忙点头称是,迅速退出房外。
姜伯诗几近心力交瘁,眸光既愁又伤悲。
五年前的悲剧,如今还要再上演一遍吗?
当时他被吵醒,走出船舱便见船头一片凌乱,那丫鬟纵身引黑衣人坠入湖中,季礼尾随于后,他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任二人在漆黑汪洋中消失。更糟糕的是,对方不只一路人马,又从船尾攻击而来,仲书为救他而负重伤……
上回是季礼,此回居然把仲书也牵扯进来,这后果教他如何承受?
姜伯诗埋头双手间,痛苦得泪水都不禁滚下。
“这不像你,大哥。”虚弱的嗓音撑着笑意传开。
姜伯诗怔忡抬首,新落的泪珠滑过两颊,坐起的姜仲书弯着眉,温柔地望着他的长兄。
姜伯诗步伐踉跄中蕴含无比的惊喜,上前就是一抱。这举动倒愣了姜仲书,虽然心头情愫强烈映和,手臂却迟疑着该不该给予回应。
“你终于醒了,太好了!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担心得睡不着、吃不下,我……”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姜伯诗尴尬地缩回手。“我的意思是……对不起,我没弄疼你吧?”
“没有。”姜仲书头垂得低低的,声如蚊蚋,内心喜悦却不断滋长。一向坚强的大哥,鲜少会有如此激动的表现,而今为了他,不仅落泪,还……
这是否证明他在他心目中占据一席特殊的地位呢?
“幸亏你没事,假使出了问题,我真不知如何跟爹娘交代。”姜伯诗别过面拭去脸上狼狈,口吻转而正经八百,俨然一副兄长为手足忧心的模样。
看在姜仲书眼里,却难饰期待与失落之间的差距感。
对啊!他们只是兄弟……
“船上一切安然无事吧?”他强颜欢笑,转移话题,问道。
姜伯诗立即黯淡神色。“所幸当时经过的渔船帮了我们大忙,只有几名下人受了轻伤,船身亦无大碍,惟独……季礼和一名丫鬟落水,迄今行踪不明。”
“怎会?派人寻过了吗?”
“船一靠岸,我立刻联络当地官府,寻了三天,依旧无消无息。五年前季礼为我中毒,今次我又害他失踪。我在商场树敌众多,箭头理当冲着我来,然而苦果却总是让我的兄弟承担。”
见姜伯诗自责不已的神状,姜仲书胸臆一阵酸楚。心疼他的怆然,也哀怜自己的处境。
大哥的眼里,季礼永远多过他。
“已经查出对方是谁了吗?”
“跟五年前那批人可能脱不了干系,听此地知府说前些日子他们才刚从牢里出来,大概是得到消息,知道姜家三位少爷都上了船,打算来个赶尽杀绝,一报前仇旧怨。”话尾的叹息明显裹上层层的惶恐与挂虑。
“如果落水的人是我就好了,这么一来,大哥你就不用如此烦恼。”是嫉妒所致,或不经大脑,总之姜仲书脱口而出的几句话霎时令姜伯诗火冒三丈。
“你在胡说什么?这种事情有分谁好谁坏的吗?”姜伯诗简直怒不可遏。“倘若今时换作你遭逢此厄,我早就同那丫鬟一样,随你下水了……”
一番类似告白的言词突如其来摊在两人面前,讲的人诧异自己怎会三番两次冲动,听的人则迷迷糊糊,不太能理解其中涵义。
“你伤势甚重,需要多休息,所以就在这家客栈好好养伤,我先去吩咐下人煎药。”姜伯诗像在逃避压抑已久、可能随时一触即发的情感,匆匆丢下话语。
“大哥……”
正要跨过门槛时,姜伯诗徐缓且清晰地宣告道:“仲书,我对季礼只有兄弟情义,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第八章
潺湲流水奏响暮春之歌,四季的初季已接近尾声,江南地带却仍充满盎然春意。
丰沛的水量滑过季礼双手与小腿间,沁凉直透心脾。
“小兄弟,丫头都已经抓到两条鱼了,你怎么半条都还没捞到啊?”艾老伯朝跣立河间的季礼大喊,他笨拙的弯姿与丫头轻松自在的模样相对照,显得十分可笑。
“我……我在努力,可是鱼儿的动作太快,所以……”季礼苦恼地望着水面下优雅从容的鱼儿们。
在他身旁的丫头见状,边抿嘴偷笑,边好心指导他捕鱼的技巧。
而岸上,艾老伯与无衣正生起火准备解决丫头的战利品。
“这样出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的空气,对你的伤口大有帮助。”艾老伯将细木枝削尖,贯穿整条鱼,动作俐落疾速。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这条小命早没了。”
“哈哈!感谢说太多次可是会惹我嫌!”他爽朗的笑声刻画着眼角的鱼尾纹,无衣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老伯……你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吗?有没有其他的亲人?”无衣试着阅读他的内心,却是空白一片。
他泛起微笑,视线略扫过她,无衣不由得愕然。
那目光锐利却不失温和,刚柔并济,仿佛可穿透世间一切虚伪……
“自从我妻子过世后,我注定是云游四海的命。要不是丫头的祖父临终前把她托付我,也许我现在还在三山五岳间游荡,直至身躯与天地化为一。”
“丫头不是你亲生孙女?”
“我只有一个儿子,几年前讨了个老婆,住在南京,小两口生活得不错,感情也相当融洽。”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住在一起呢?”
“红尘每多烦扰事,离群索居比较适合我。你看这里,有山有水,美景处处,人际关系也简单,多好!其实你也很向往这种生活,对不?”
无衣只能木然凝视他,不仅因为他说中她的想望,她还发觉他的眸色竟与自己颇为相似。
“怎么?想看看我有没有说谎吗?不过,以你现在的情况,恐怕已经看不到、听不见别人的内在世界了。”待烤的鱼儿身上水珠颗颗滴落,浇的炭火滋滋作响,正如艾老伯的一番话,震得无衣惊诧不已。
“老伯你……你也是……”一种相逢恨晚的扼腕在她心头逐渐酿成。
他淡淡地笑了。“没错,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拥有读心的能力,加上我的医学知识,来找我看病的人,我几乎都能准确用药,治愈他们。没想到我的名声愈传愈大,后来人们居然给了我个‘神医’的称号,真把我当神看待。”他落寞地眺望远方,山间的鸟鸣悦耳地此起彼落。
“我以此骄矜,自以为这能力是上天赐我富贵名气的利器,理当善加利用……可是直到我不小心开错药医死人,直到我看见人们内心对我严厉的指责批判、而外表却硬装成和善亲切的虚假,我才彻底明了,我错的离谱。”他长吁一叹。“人心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伪物。”
“可怕的不仅于此,”无衣微忧垂睑。“而是当我们发现我们竟然也同化成这伪物的所有者。”
艾老伯眉一挑,她的感慨重拾他的笑容。“不过,咱俩非常幸运,可以获得解脱,再也不用与世人的内外在差异对抗了。”
无衣困惑,不解其意。
他拨弄着炭火,唇际掠过的柔情令她难以忽视。
“我的能力在遇到我妻子后,便慢慢消失了。”
“为什么?”
“你认为呢?”他视线移到了不远处的季礼,再转回无衣身上。
思考迅捷的无衣立即明白他的暗示,满脸通红。
“可、可是照你所说,你又怎会知道我……有这能力?”
“无法读心,并不代表不能‘感觉’。我的敏锐度仍高于常人,你眸中散发的独特光芒与幸福,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呢?独特,足以证明我们曾经是‘同类’;幸福,正是你摆脱这股能力的事实。”
“我……幸福?”她似乎不太相信这个词语会有用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有个人全心全意待你,为你不顾性命、不惜自身,这还不够幸福吗?”
无衣望向那修长的身影,脑海渐渐浮现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甜美的笑意不由自主滑出嘴角。
“我的妻子和他很像,一双无瑕的晶眸仿佛可以涵盖世间所有的黑暗与肮脏,令我不知不觉被吸引,无可自拔地爱上她。”艾老伯老虽老矣,但谈起另一半时,那份眷恋深情却让他年轻了好几岁。“我们因为能够读心,成就了对人的不信任,交互循环之下,心结愈来愈深、心扉愈发紧闭。然而,他们却以他们的纯真拯救我们,使我们解开心结、打开心扉,甚至连能力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是释放,也是幸福的起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