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去九江,好不好?”季礼突来的央求令她一愣。
“九江?”
“过些时日,大哥打算带我去九江,这一去,起码也要十天半个月。我拒绝不了,也不想和你分开,因为想你的感觉、见不到你的感觉……很煎熬的。所以,你同我一块去,好吗?”
她何尝不愿呢?可是……“大少爷不会同意的。”
“会的,我会说服他。假如他点头,你就答应啰?”
理智上万千劝告着她必须摇头,然而她依旧输给了情感。
就当是她小小的奢求吧!在季礼成婚前,她只剩这么点时间能与他相处、制造共同的回忆了……
第七章
赣江之滨,千百舟船往来频繁,欢喜离愁全于此上演。
或过尽千帆皆不是,或望穿盼得郎归回,一带暮春流水,容含了多少情结感怀,左右着人们的过去与未来。
“你为什么也跟来?”姜伯诗俐落地指挥仆人们搬运行李,岸际与船舷在一踏一踩间敲打着他的心板。“我以为你只是来送行。”
冷硬的背部线条映入姜仲书的眼帘,他收拾起一番神伤,说道:“姜家缺了我不碍事,可是我缺了你……或者说,我不愿再见你因季礼而受伤。”
“你话说反了吧!”姜伯诗回身,轩眉愤视。“季礼是因何而成今日这模样,你应该很清楚!”
“就是清楚,才要跟着你。”姜伯诗的表现如利刃在姜仲书心头割下血痕。“季礼有你保护,那谁来保护你?”
他着实一怔,姜仲书眼底的坚毅像是可以随时为他舍命而不悔。
“不可以!”他冲口道。“你那手无缚鸡之力连自己都保不了啊!我绝不准你上船!”他岂能容许仲书受到一丁点伤害?
“你都让一些闲杂人等进船了,我是姜家二公子,反倒无权无利上九江?”他咬唇反诘,以为姜伯诗嫌他累赘。
姜伯诗当然明白他意指何在,他不经意瞥向船埠,季礼与无衣正融洽交谈中。
“季礼从未如此坚持过,我只是成全他的要求……”
“而我的要求你却当成耳边风?同为兄弟,你未免偏心得太明显。”
“你不懂,季礼对她……这是两码子事!无关乎偏不偏心。”季礼对她的坚决简直出他意料之外,他根本拦阻不得。
姜仲书抬高下颚,丝毫无屈服之意。
“无论如何,我去定了。而且我已经经过爹娘的同意,他们非常赞成我跟着你学习料理商务,你若想反对,跟他们两老说去吧!”毅然决然的一串话,硬生生砸给了姜伯诗,姜仲书头也不回步往舷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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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哥和二哥好像起了争执?”无衣余光窥察着彼方的动静。
“一定是二哥不放心大哥远行的一些叮咛话,没什么的。”季礼似是习以为常。“倒是你,经常坐船吗?”
“生平以来第一次。”
季礼即现担忧神色。“如果途中你有什么不舒服,要记得告诉我!没坐过船的人有时候很难适应水上的颠簸。”随后,他懊恼地自言自语。“我怎么这么胡涂?万一水井姊姊身体不适,怎办?……”
见他模样,无衣不禁噗哧一笑。
“放心,我没那么脆弱。只是短短一趟九江,不碍事的。”
“真的?你可不要勉强。”清灵的黑眸仍含蕴忧思。
“我现在说不去的话,你也不去吗?”
原是玩笑的问语,没想到季礼竟认真起来,旋即答道:“我马上去告诉我大哥,我不上九江了。”
“等、等!”无衣抓住他手臂。“我假设而已,别紧张。”
犹不相信的眼神定然注视她,她强调了好几遍话语的真实性后,季礼才总算释怀。
对此,她不由得喟叹。太习惯他的关心体贴,会不会造成日后分离的戕害?
不曾爱过一个人,孰料一旦爱上,却是段没有结果的情感?或许这注定是她白无衣该行的道路……就如未与季礼相遇前她所认定的一样,活在自己孤独的世界,终其一生……
心海虽刮起欷吁的波浪,但外表她仍强作若无其事,与季礼说说笑笑。
“大少爷,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启航。”一名粗壮大汉吆喝道,无衣循声望去,见姜仲书一脸不怿迳自登船,将姜伯诗抛在脑后。
“奇怪,二哥也要同我们到九江吗?”季礼的问题她并没有听入耳,她满腹疑惑地直视姜仲书半晌,然后又刻意仔细梭巡船埠每个仆人。
怎么会这样?她以为这种情形仅发生在迎夏身上,但现下她眼界所及,居然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完整读出东西来。不是模糊的影像与声音,就是压根儿漆黑静寂一片。
她的能力真出了问题?不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水井姊姊,我们要出发了。”凝神间,季礼已跳上船,一高大身影也随即走至她身旁,挡去她头上的阳光。
她抬眼,两道不具善意的目光射进她眸中。
“我是基于季礼的安全考量,绝不能留他在姜府,所以才答应他的请求,让你同去九江。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分地位,可别做出僭越的举动,带给我们姜家困扰。”姜伯诗暗示着。
“我知道。”言简意赅的回答,却藏敛她深不见底的愁意与无奈,随着赣江水,无止尽地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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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船舱微微渗出的晕黄灯火轻浮于水面,柔和的光线交织着微微的水浪声,不免予人怨遥夜而起相思之感。
只是对于独坐船梢的无衣而言,深爱之人近在咫尺,怎也会染上这望月怀远的哀愁?
“水井姊姊,你不困吗?”季礼揉着有些惺忪的睡眼,缓缓自甲板步向无衣。
“你想睡的话,先去吧!我想再站会儿,吹吹风。”
“你是不是还不习惯坐船?”他旋即凑近无衣,学她靠在船栏上。
“你看我这样子,像吗?”她口吻虽平和,思绪却被广阔无涯的海面牵引至幽深处,黑夜笼罩其上,恍如阴霾笼罩了她的心。“去睡吧!否则被你大哥瞧见,他可会不高兴。”
季礼嘟着嘴,老大不情愿。“一夜不睡,又不是夜夜不睡。况且大哥应该就寝了,不会发现的啦!我就在这里陪你。”
凝望他清扬双目,无衣舍不得移去,却又不得不移去。
“季礼,你知道为什么中国人喜欢拿月亮作文章吗?”循她视线,季礼瞧瞧波纹不断模糊的水中月,再抬首盯着那轮飞镜,侧着头认真思索。
“因为它漂亮?”
“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苏东坡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些以前我都只当是骚人墨客对月亮莫名的偏爱,但现在我懂了。”她嘴角满含怅然味道。“月亮其实是一种寂寞、孤独的象徵吧!天地茫茫,无人可倾诉,孤寂极处,明月便成了唯一的倾听者。”
“你觉得……寂寞?”虽然无衣说得平淡,但听在季礼耳里,却如撩拨他心弦的悲鸣。
她不置是否,仅浅浅地笑了。
“我绝对不会让你寂寞!”季礼紧握她双手,信誓旦旦。“因为我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至老至死都不改变。”
海风拂起她的发丝,却吹不散她误解的事实。甘甜之语和着风的咸味,尝在心头只教她五味杂陈。
“不要轻易对我做承诺。”无衣强逼自己挣开手,撇去目光。“你要知道,你将来可能会遇到比我更好、更值得你喜欢的女孩子,我不会是……你的唯一。”
受伤的容颜早在她预料之中,所以她拉开距离、移转视线,却意想不到被他搂入怀中。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沙哑的嗓音令无衣心口微微一抽。“或许真的会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出现,但请你教教我,如何才能不爱你,而去爱别的女孩?”
偎在他胸前,她听得一清二楚,其中堆聚的伤情。
她也痛彻心扉啊!可是且不论爱他的小表妹,继而季礼的温柔、真挚,她这种人奢求得起吗?
“季礼,你的幸福重要,我……配不上你。”
“我的幸福就是你,我以为你最明白。”激动的灵魂箝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纷乱的心跳催促她推离季礼,试图冷静。
“你所以为的幸福不见得对你最好啊!我能给你的微乎其微,别人给的却可能超乎你想像之外。”她没有美貌、没有青春,又拥有一身奇特能力,对于季礼,她什么也给不起。
“我只要你微乎其微的那一份,其他什么我都不要。”他垂下手,没再上前。“你曾经说过,在你心目中,我比任何人都重要。可你现在却拚命把我往外送,送给一个不知名的‘别人’,难道是我会错意了?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季礼此刻看来是如此害怕肯定的答案,她只消一个“是”字,便可让他就此绝望死心吧!然而,这结果造成的痛楚她承受得了吗?
沉默在彼此间撞击,撞碎了季礼的把握,也撞伤了无衣的退让。
蓦地,她感到阵阵寒意自海面逼迫袭来。
“季礼,回船舱去!快!”骤然转变的语气令季礼一怔。
“怎么了……”疑惑尚未问完,无衣全人背对他挡于前,似乎在防范什么。
“前面……不太对劲。”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仿佛远处闇阒的海面上,正航来死神的使者。
该死!她怎么会兴起这个念头?
但她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她那古怪能力给她的最大警告。
“会不会是别艘船正要经过?”
“不,它的杀气如此强烈,完全针对这船而来。你快进去唤醒你哥哥们,还有那些汉子小厮!”
“可是你一个人……”语未罢,风中咻地一响,无衣缓缓倒向身后的季礼,左肩胛结结实实中了一箭。
血液从伤口周围汩汩流出,鲜红染遍无衣米黄色的上衣,包括季礼的双手。
“水井姊姊!”他发狂地大喊,同时也惊动舱内熟睡者。
不知何时,季礼面前已伫立两名黑衣人,亮晃晃的长刀握在他们手中,虽然蒙着面,但依然可想像其形貌之凶恶。
“箭是你们射的吗?是你们吗?”季礼的黑眸完全失去理智的光芒,薰爆的愤怒几近要淹没他们。
“逃……季礼,快逃!”无衣护住带箭的伤处,强撑起身子拦在季礼前。
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她的能力发挥不了效用?读得出敌意,却读不出他们的目的与下一步行动。多年以来,她的确深切渴望能力消失,但并非在此紧要关头啊!
两名黑衣人相互使了眼色,大步一迈,长刀即朝季礼砍来。无衣虽带伤,仍旧抢先奋力一格,然而血流不止早已耗去她大部分气力,以致于她只推开黑衣人寸许,便给一脚踢到一旁。
这一踢,令血液更加速、加量冲至喉咙口,无衣强忍下恶心,见季礼双面被夹攻,身上划出数道伤痕,她顾不得自身后果,咬紧牙根拔下肩胛血淋淋的箭头,瞄准其中一名黑衣人,出其不意、趁其不备,使尽吃奶的力量,刺入他的背部。
黑衣人全然没料到她竟会使出这一招,缓缓转身的惊骇目光,落在无衣逐渐模糊的焦距中,面罩后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出声谩咒却不得,便不支倒地。
“你这臭娘们!”另一人粗戛地骂道,刀锋望无衣移去,她故意靠在船栏上,额头不断冒出汗珠,唇际却是诡谲的笑,似乎乐见他将苗头指向自己。
同归于尽也无所谓,只要季礼可以得救……
“我先送你上西天!”大刀才要挥下,季礼却在千钧一发之刻绊倒他。
“不准你伤害水井姊姊!”季礼大叫,伤口扯着遽痛。
“你这混帐!”黑衣人昏昏沉沉地爬起,无衣见机不可失,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抱牢他,往船栏顶去,他一个踩空,重心不稳,拉着无衣双双跌入鄱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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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呼吸愈来愈困难……周遭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咦?眼前怎么突然浮现翠地流水?好怀念的感觉……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她小时候最爱游玩的场所,她常吵着要娘和姊姊们带她去……
啊!场景换了,是家里后庭的桃花树,彤弓和言嘉最喜欢在树下追逐玩耍……
一幕幕过去在她脑海持续播放,垂髫、及笄、逾龄、出嫁……直到遇见季礼。
自从意识到她的能力以来,她以为生命于她不再有意义可言,自然步入尽头是她唯一的等待。然而,真正碰触到死亡的这一刻,她才明了,她割舍不下的情感竟多如山高水长。
娘、姊妹们……还有那名老是弄得她晕头转向的痴儿……
难道她原本孤寂沉沉的历程里,季礼的参与只是昙花一现吗?
好想抓牢他、抱紧他,与他相惜相伴一生……
她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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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寒极处,她以为已在绝境。然而陡然间,强烈的暖意紧紧裹围全身,原本死寂的心房再度注入希望……
无衣徐徐张眸,映入眼帘的并非她料想中的阴惨地狱,而是木头横梁的天花板。
她欲起身察明身于何处,肩胛的伤口却无比裂疼地提醒她。她忍痛半坐起,环视四周,简易的木造房间里除了她躺的这张床与一、两张桌椅外,可说是环堵萧然。
视线飘回近处,她心弦大震,一名男子趴在床沿熟睡。
“季礼?”他怎么会在这里?
季礼闻及呼唤似地微微蠕动了下,蒙胧间睁开眼。
“水井姊柹!”一见无衣安好貌,季礼旋即清醒,精神大振。
“你……”他憔悴的脸容挂着大大的欣喜,红肿的双眼而今载满如释重负,这是为了她的结果吗?“你哭了?”
“这不重要。”他一语撇开。“肩胛的伤口还会痛吗?被踢的腹部没事吧?”
依旧是百分之百的关怀、毫不矫揉的对待,纵使她的伤处如何作痛,也会在他如此的口吻神情下完全被征服。
“季礼,你可以靠过来一点吗?”
“怎么了?是不是你的伤……”他焦灼地探前,却让无衣突来的动作给打住。
她紧紧拥着他,没有半分空隙与迟疑。
“你的伤口……”季礼只怕弄疼她,她却净是摇首。
再怎样的痛都胜不过她在冰冷的湖水中可能失去他的恐惧与悲伤。
“我好怕,怕我从此沉尸湖底,再也见不到你。”原以为迎接她的将是阴间的永诀,想不到竟是死里逃生的相聚。
“我就在这里,你不要怕!我答应过你会陪你一生一世,我绝不会食言。”拥抱的温度一点一滴暖进无衣的心扉,莫名的熟悉感启开那沉坠湖中的记忆。
就在最接近死亡的瞬间,有人拚命抓牢了她……搂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