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不时从回廊上传来,划破了寂静的午后。
「大姐!」
一声叫唤,让跪坐在榻杨米上的女子回过头来。
「大哥走了。」粗壮的男子恭敬地跪在门边,神色哀戚。
女子不语,只是将视线移向开敞的门后,定着粗壮男子身后的一片晴空。
现在正值初春时节,午后的微风袭来,顿时让人感到清爽无比。风,吹动了院中新生枝枒颤动。
这原本只是个怡人的午后。
「走了也好。」女子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一旁的相片。
「也是该走的时候。」
「大姐,接下来--」
「是该叫他回来了。」
「可是,少爷--」
女子抬起手阻止粗壮男子继续说下去。
「父死子继,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天门帮不能群龙无首;否则,无疑是给敌人欺压的机会。」女子拾起杨杨米上的相片。
「少爷会肯吗?」
「在外面荒唐了这么多年,也由不得他肯不肯!我已经传真给他叫他回来,明天派人去机场接他吧!」
「少爷只是回来奔丧的吧?」
「是又怎样!」
「这样一来,少爷不可能待在台湾这么久,他一定还是要回美国。」粗壮的男子略略皱起眉。
「豹头,这种小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有办法!」女子自信满满地露出了得意微笑。
「是!」豹头恭敬地低下头。
「还有一件事,去把蝴蝶带回来,把她打扮一下,我有事交代她。」
「是!」豹头又是恭敬地应了声。
女子抬起手示意他离去,豹头听命地退出门边。
女子缓缓转头又朝门外看去,在她眼中,除了冷静之外,还充满了一股深沉的自信。她相信,这一切全在她的掌控下,一切必定能顺利无阻地进行。
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事常有出乎意料的时候,这就不是任何人能掌握得住。
***
当飞机停落在机场,严思诚的心情已忍不住激昂起来……当他一脚踏上这片久违的乡土,他更是忍不住内心一股无法言喻的激情。他张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想吸入属于家乡的芬芳……
不料,一阵呛鼻的烟味窜入他鼻腔,呛得他猛咳了好一阵子。
「吸烟有害身体健康,你不知道吗?」
一把夺下旁人嘴上刚点着的香烟,严思诚生气地用脚踩熄了烟头,才弯身拾起走向垃圾桶,毫不留情地把踩扁的香烟丢进去。
对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愣在当场,完全无法动弹。不仅被眼前的陌生人叱骂一顿,还收了一记白眼当见面礼;最后,还傻愣愣看着践踏他香烟的男人转身离去,只留下满脑子莫名其妙和不解。
严思诚边走边摇头,心里不禁感叹。
明明知道尼古丁是致癌物,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手不离烟,那么不看重自己自身的健康。
许多人总是要等到真生了病的时候,才晓得平时该多注意,后悔平常不好好保养身体;懊恼的同时,又祈求能有奇迹出现,下定决心要痛改前非。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少爷!少爷!我在这儿!」一名身着深色西装的壮汉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朝刚出机场大厅的严思诚热情地招手、叫唤。
「少爷!过头啦!」壮汉着急地叫唤,准备越过马路去拦截已经越走越远的严思诚。
唉!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会醒悟、才会懂得珍惜;如果每个人都能重视健康、注重日常保养的话,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病痛了。
「少爷……少爷……」
爸爸也是!如果他懂得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就不会得癌症而去世。
「少爷--」
随着一声虚弱的叫唤,一只手无力地拍在严思诚肩上。他不解地回头一望。
「小三!怎么是你呀!」严思诚开心地展开双臂,用力地给眼前壮汉一个狗熊式的热情拥抱。
原本就跑得快没了气,这会儿又被少爷的热情抱得差点儿岔了气;为了保命,小三急急地推开他,大力地呼吸起来。
「怎么啦?这么喘!」严思诚好奇地看着眼前最要好的朋友。
「你--走--过头--了,车子--在那里。」手指着反方向,小三足足吸了口气后,才有多余的气开口说话。
「喔!原来是我走过头了,你才会追我追得这么喘!」严思诚了解地笑了笑,有点腼腆地搔搔头发。
「是--是呀!」
「对不起喔!我刚刚在想事情,所以没注意到你。」严思诚不好意思地向小三道歉。
「没关系啦!」小三急忙摆摆手。「不过,少爷走路还挺快的!我得用跑的才能追上。而且,少爷的力气也好大,刚才差点儿憋死我了!我想,少爷在国外不只是读书而已,应该有常上健身房锻炼身体才是;不然,少爷怎么会--」
「小三!」
严思诚突然板起脸一吼,这种剧烈的转变让小三倏地闭上嘴巴。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叫我少爷,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地位呢?」
「我--」
「虽然我出国读书已经十几年了,但是我们仍然是最要好的朋友呀!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眼见少爷的脸色和之前和善的表情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小三心惊地害怕起来。
「对不起!我一时忘记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一听见小三低头认错,严思诚这才又露出了笑容。
「下次要记住喔!我不希望我们的友情染上别的色彩。」拍拍小三的肩膀,严思诚往车子的方向走去。
「思诚,行李我帮你拿吧!」
「不用了啦!又不是很重。」他提起旅行袋在小三面前晃晃。
「你在国外那么久,怎么才这么一点东西?」
「我又不是回来长住,只是回来看看、祭拜爸爸,一个月后就回去了。」
「一个月?」小三吃惊地瞪大双眼。
「是呀!那边的课业很重的。我能请一个月的长假已经很了不起了。哇!好凉快!」
一古脑钻进车里,严思诚舒服地倒在后座。
「我以为大姐是要你回来继承天门帮的!」小三咕哝着上了车。
「天门帮怎会轮到我继承,帮里元老那么多,孙伯伯就是个好人选。」严思诚松开衣领的扣子,摆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孙老大年纪大了。大姐说过,这是年轻人的时代,所以才要你回来的。」激活了车子,小三将车缓缓驶离了机场。
「我不是这块料。如果真要由年轻人继承,那小三你比我还够资格。」
「你别折腾我了!我才是最没资格的人。」
「不要妄自菲薄。」严思诚笑了笑,随即打了个呵欠。
懒懒地躺在后座,严思诚仔细地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致。
离开台湾十多年,这期间,他没回来过一次,为的就是不想再和老爸的帮派扯上关系。他不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为了组织、为了地盘、为了个人利益牵扯出许多的恩恩怨怨,太复杂,也太乱了!
而他这个人最怕的就是麻烦,所以离开台湾这么久,唯一和他还有联络、信件往来的,就只有小三--他唯一的好朋友。
想到这里,严思诚转头看着至交好友的背影。而开着车的小三,嘴里仍嘀嘀咕咕个没完,看在严思诚眼里,不禁露齿而笑。
当初他出国也曾想带着小三一起走,谁知道,小三拒绝了。
他说他不喜欢念书,也不是读书的料;他喜欢帮派里刺激的生活,为荣誉而活、为组织而战,唱着精神不死、道义不歌的日子,这才是他向往的。
唉!人各有志,他也就不强求小三一定得跟着他了。
「那就奇怪了。」
「什么事?」严思诚随口问,但一阵睡意袭来,他忍不住闭上眼想睡一下。
「那大姐为什么还叫豹哥把蝴蝶找来呢?」
「蝴蝶?」浓浊的鼻音显示他已进入昏沉状态。
「就是大姐从小训练的人。」
「嗯……」
「准备安排在你身边保护你的贴身保镖。」
「保镖?」严思诚微皱起眉。
「是呀!大姐曾说过,你回来的时候蝴蝶是专门保护你的贴身保镖,还说什么『蝴蝶振翅,非死不离』,所以我才奇怪!大姐干嘛把蝴蝶叫来?你不是一个月后就要回去了吗?」
严思诚听到这儿,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睁开眼睛,坐正身子。
「蝴蝶是谁?」
「不知道,没人见过。不过,大姐很器重『蝴蝶』。除了豹哥之外,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因为那是大姐的秘密武器,据说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听了小三的描述,严思诚不禁低头深思。
难道母亲叫他回国是另有目的,她真的要他继承天门帮?
***
「不是真的,是绝对!」
一声怒吼响彻了严家整个庭院。
今天是严崇重的公祭,来来往往的人潮络绎不绝,而且又全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哥级人物;严思诚无法,也不能当众询问他母亲的意图,只好等公祭完了之后,自家人回到家中,这才向他母亲把事情问清楚。
没想到,母亲给的答案,竟然是他最不想要的一个。
「妳只叫我速回,并没告诉我要继承帮派!」严思诚也生气地吼回去。
「父死子继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读了这么多书,这点道理都不懂,不知道你书都读到哪去了!」殷辰花冷哼一声。
「我的博士学位快拿到了,不可能现在叫我放弃,我要回去!」说完,他霍然起身。
「回去!?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回哪去!?」
「我有我的课业要顾。」
「没了!」
殷辰花的态度令他猛然转身。「妳这是什么意思!?」
「豹头!把东西拿出来,让这笨小子死心。」
一声令下,豹头便从手提包拿出一叠纸放在矮木桌上。
严思诚坐回榻榻米上,翻阅着眼前一叠纸张,然而,他越看眼睛睁得越大,整个情绪沸腾起来。
「妳居然中止了我在美国的学业!妳怎么可以--」
「我是你母亲,怎么不可以!」殷辰花气势凌人,一点儿也不输给她儿子。「你在外面荒唐了这么多年,一次也没给我回来!我倒要问问你,你这个做儿子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我荒唐?我在外面读书呀!」
「读书对黑社会来说就是荒唐!」殷辰花一把挥开儿子手中的纸。「你老爸在帮派里是何等崇高的地位,天门帮在道上又是多么具有威望;而你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却一天到晚地给我啃书本,研究什么生态乱七八槽的东西,真是名副其实的败家子!笑掉道上兄弟的大牙!」
「要笑就给他们笑,我有我的人生要过。」
「你的人生是我给你的,现在你得还给我!」
「妳怎么这么不讲理!」严思诚瞪着他母亲。
「因为我是你妈!」殷辰花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屋内的气温顿时下降了十几度,呈现一片寂静,母子俩僵滞的局面,让在场的其它人,吭都不敢吭一声。
突然,严思诚又站了起来。
「不管妳怎么说,我一定要回美国!」说完,他笔直朝屋外走去。
「你要去美国你就去吧!」殷辰花的态度突然软化下来。「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要留也留不住。唉!崇重呀!你现在死可死得真是时候,还有我这个老伴帮你料理后事,天知道!哪天我两腿一伸的时候,还有谁来给我这个老太婆送终哪!」
一席话说得感慨万分、语气寂寥,彷佛两腿一伸的日子已为时不远,逼得严思诚不得不停下脚步。
「别人都巴不得自己的儿子多读点书走上正途,有个平安顺利的人生;为什么就只有妳,一天到晚要我进黑社会,巴望着我继承帮派。」严思诚缓缓转过身,直视着他母亲。
「那是没出息人的做法,我殷辰花的儿子,要混就得混出个名堂!黑社会有什么不好!」她直视儿子的眼神,没有一丝愧疚。「如果你能当上国家元首,我就不会叫你做黑社会的龙头。」
「不可理喻!」严思诚生气地转身离去。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殷辰花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
「大姐,不去追回少爷吗?」豹头担忧地问。
「不用了!这孩子天生心软,所以才会跑去研究什么地球生态,没出息!」
「少爷会留下来吗?」
「至少这一阵子不会走;不过,我会叫他永远都走不了。」殷辰花阴阴地笑了起来。
此情此景看在豹头眼里,背上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蝴蝶呢?」殷辰花突然问道。
「在西房待命。」
「很好!蝴蝶是我一手栽培长大的,足够当思诚的左右手,也可以弥补我那没出息儿子的缺点。从今天开始,你就把蝴蝶安排在思诚身边,开始执行任务。」
「是!」
「对了!」殷辰花突然想起什么,慎重地交代豹头。「不要让思诚知道他爸真正的死因,就让他天真地以为那老头是死于癌症就好了。」
「是。」豹头遵命地点头。
「哼!臭老头,什么地方不好死,居然给我死在情妇床上!要不是我封锁消息,天门帮的面子全给他丢尽了!真是的,死也不给我死得干脆一点!专给我惹麻烦。」
***
严思诚静静地坐在屋外回廊上,若有所思地仰望着夜空,心中满是愁绪。
严家的房舍全都是日式设计,除了前廊和门厅之外,整个屋子分成四区,分别称之为东厢、西房、南院和北庭。
而每个屋子前面都种有梅兰竹菊,整个中庭有小桥流水和假山,彷佛就像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
在这个世外桃源中,东厢便是严思诚小时候生活的唯一天地。
虽然这里是他的家,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但是,他却从来不曾感受过属于家的温暖。
或许是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又或许身边一直都只有小三陪伴吧!严思诚总无法感觉到什么是家庭的温暖、家人的呵护;只觉得这里只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而已。
既然只是个住的地方,所以当他小学毕业之后,父亲突然决定将他送出国读书;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安排,严思诚也没有任何反抗。说穿了,只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罢了!
严思诚轻叹了声,他有个强悍的母亲……不!是非常强悍的母亲,非常坚强也非常骄傲;所以,相较之下,他这个做儿子的,似乎就显得懦弱没主见,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他又叹了声,转头环视四周。
十四年后的今天,他坐在小时候常坐的回廊上--同样的位置,却同样没感受到一丝家庭的温暖,只有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而已。
然而,更令他感到悲哀的是,对于父亲的死讯,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感觉,也没有太多的不舍,甚至挤不出一滴哀伤的泪水……对于这种情形,严思诚深深感到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