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给了两人一记眼神,要两名丫环噤声,这才抬头看向杜可嫣。
"府中确实出了些事情,但并没杜二奶奶想得那样糟,只是裁云已届及笄之龄,实在不可再多耽搁。"她耐心解释道。
"出事?出了什么事?"她可不想惹些麻烦上身。
"家父为官清廉,自是挡了不少人的财路,如今被人设陷迫害,为免殃及裁云,才希望尽早完成这桩婚约,裁云只是前来履行,并没有要给韩家带来任何麻烦。"裁云编撰出一套说词,好用来说服韩家之用。
这话听在杜可嫣耳里,勉强算能接受,但想到这女人一旦嫁到韩家,她不仅要看韩飞彤的脸色,日子一久,大伙相处惯了,难保这女人不会给她这个二娘脸色看,万一她跟她又不对盘,多双眼睛盯着,想做什么都是不方便的。
"我想想呢?还是不妥,毕竟指腹为婚这件事,是当年的韩夫人所订定,如今她不在此,我可没必要买这个帐。"杜可嫣漫不经心剥着新鲜的甜栗,多这女人在庄里,对她是弊多于利,怎么想都划不来。
裁云一听,马上听得出杜可嫣话中涵义,身为二房,想当然尔,对大房是极尽排斥,而韩飞彤又是嫡出,对这二娘自然也没什么好感,两人交恶是理所当然。
"二奶奶所言极是,但无论如何,成与不成,要或不要,我都得听韩庄主及少庄主一个交代.既然不是二奶奶订的约,就不该是二奶奶来毁这个约。"她要产理,她就给她来个条理分明。
杜可嫣不禁火冒三丈,这根本就不把她的话听在耳里,摆明了是给她难堪,嫌她不够份量,她气得满腔怒意冲出咽喉,气得她拍桌大骂。
"照你这么说,我刚说的不全是屁话了?"
"二奶奶切莫动怒,裁云井无此意,只是一趟路迢迢赶采,要没让裁云见上庄主或少庄主,实难对家父有所交代。"她不能就这样被赶出去,尤其是……她还未见上韩飞彤一面。
"能不能交代那是你的事。"杜可婿朝门内唤了声。"庞盖,送客。"
一名四十来岁,鼠眼猴腮男子拨开珠帘而出,他睨了裁云三人一眼,冰冰冷冷说道:"请。"
眼下该主事的全不在庄里,尽是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若照她说的,韩庄主上京里办事,那少庄主至少可以出来说个话吧,要她心服口服,也得从韩飞彤的嘴里说出,让她死得也痛快些。
"不,既然见不到庄主,见少庄主也行。"她一屁股就往椅上黏了上去,任凭八大花轿也抬不动她。
"少庄主他长年在外,回庄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就算他肯娶你,你也注定守着活寡。"杜可嫣说得咬牙切齿,这韩飞彤在她心目中,显然就是心肉上的一根刺。
"守不守活寡,是我自己的命,我不会怨任何人。"裁云坚定的意志,更让杜可嫣火恼。
"你若要等,就请到外面去等,韩府大厅可不是让人用来等人的。"
"裁云颇有骨气,唤起左右侍女,她就是非得把韩飞彤等到不可。
"等就等!"她迈开步子,衣袂飘飘走了出去。
才刚踩过雨花石铺陈的前院,就听见蒋旺笨重的脚步声传来,他边跑边朝厅内道:"少庄主回来了,少庄主他回来了……"
绕过她身旁,仿佛没注意到有她这个人似的,只见他没命以的往里跑去,像是要给杜可嫣报告什么天大地大的事。
"走,出去看看。"裁云先驰得点,领着两名女婢上前先行探看。
只见一群黑鸦鸦的人从门口处走来,伴随而来的是男人间狂放豪迈的笑声,带头的那一个,有着魁梧巨大的身子,站在晌午下,迤逦而出的长影,将她的身子给团团罩住,不透半丝热光。
"葱花卷?"掬香大叫道。
"烧鹅腿?"拾翠也指着带头男子喊道。
-下子所有的笑声戛然停止,所有的战土们站在带头男子身后,光是一字排开的仗阵,就够让人不得不臣服。
莫啸虎开心地击掌叫好,对着韩飞彤说道:"老大,我就说嘛,是该你的跑不掉,俗话说得好,这回可是乌龟咬了乌鸦腿,是跑不了也飞不了了!"
"你的废话也未免太多了些,吩咐厨房下去,给弟兄们多准备些好吃的,地窖里的陈年大麴也全拿上来!"韩飞彤声调乎稳,不因突如其来的状况而失了稳重。
莫臂虎摸摸后脑勺,老大下的命令,不敢稍有迟疑。
待众家大汉全进了西侧后院,韩飞彤才正式打量着裁云。
"怎会找上这来的?"他领着裁云,来到风栖亭上问话。
"家父乃南唐中书侍郎,他让小女子带着这半月玉块前来找韩庄主,说只要拿给他看,他就自然明了。"裁云从水袖内拿出一包锦袋,打开一看,半月碧绿的龙蟠玉块便搁在玉掌之中。
韩飞彤拿起一看,皱起剑眉仔细端详,最后又把它给还给原主。
"没听家父家母说过。"他淡淡说道。
"照少庄主这么说,你并不晓得指腹为婚这件事了?"裁云心中闪过一片乌云,忧心忡忡道。
"嗯。"声音依旧平淡无奇,他看了裁云一眼,接着再说:"既然是来成亲,那又为何像个逃难的难民,还一路让人追杀?"
"家父遭奸臣嫁祸陷害……"
"所以惨遭灭门之祸……他顺势替她把话接了下去,嘴角还咧起洞悉的浅笑。
"少庄主真是聪明过人,看我们这一身狼狈相也猜得出来。"掬香跳得跟小麻雀似的,打从心底佩服这位未来姑爷。
拾翠见这笨丫头不打自招,纤纤小指绕成麻花状,直往她大腿上拧去。
掬香脸一紧,这才晓得自己又多嘴了。
韩飞彤看着这主仆们一搭一唱,点头说道:"既然这样,留你们下来就有其必要性了。"
"若非遭逢不测,实在也不愿这样失了礼数,今其有幸得到少庄主体谅,裁云铭感五内,日后定当尽相夫教子之责,莫负少庄主救命之恩。"裁云心头掠过一丝甜蜜,这韩飞彤的为人,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但人品高尚,气度恢宏,还是一等一的将门奇才,像她这样主动提起婚事,这在当时,可是一般姑娘家所不允许的。
"这些话就留着以后再说,先安顿下来要紧。"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立刻引来两人注意,庞总管尾随杜可嫣身后,两人看来都是绷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这回远征润州,回程速度倒是比一般时候快了,"杜可嫣在听到蒋旺禀报后,偕同庞盖火速赶来。
"不过请二娘用不着讶异,此番回来,绝非专程来探望你。"他冷冷的以眼角略过杜可嫣,光闻她身上那些脂粉,就够让他倒尽胃口。
何况,她也长他没几岁,二娘的称号不过是一种形式,若非不想让人落个目无尊长的口舌,他压根也不会将这两字挂在嘴边。"我并不指望你回来看我,但你能不能行行好,一回来就把一大群臭要饭的带回来,家中伙食每个月都控制在一定的量,你这样胡乱耗光家中存粮,要我拿什么跟你爹交代啊?"杜可嫣满肚牢骚,指的正是跟韩飞彤出生人死的那票伙伴。
他挑高眉头,深邃的眸子直盯着她。
这女人总是有办法在鸡蛋里挑出骨头,他南征北讨,不断在外寻找掳走亲生母亲下落的蛮夷,也顺便为民除盗平匪,平均每几个月才回来休生养息一回,除了补粮及添置武器外,他根本懒得与她见上一回,石非韩家的米粮生意必须托付给她看管,他不会任由她在他面前叫嚣猖狂的。
这样的吞忍,已达到他的极限,况且,还有外人在,她也大不知进退了。
"丰念山庄是江南第一大米仓,拥有三十六间囤粮席房,加上今天雨水丰沛,稻获量是往年两倍,前些时候我还看过盘库的量,总共是四千七百五十五石,扣掉陈米不算,还有三干七百六十石,试问,这足足供应皇军两年的存粮,我那十二个弟兄有办法耗得光吗?"他眼神精锐,步步朝杜可嫣走去。
"你只晓得丰年时仓廒囤满新米,但你知不知道,闹旱闹涝时,米粮一下子很快就耗个精光,你向来只有看到丰衣足食的一面,可知我守这家业守得辛苦啊……"说着说着,不禁悲从中来,她抽着丝绢,当着众人面前表演起苦命女采。"家里大划、小都张着嘴要吃饭,里里外外也得靠我一个人来张罗,你那爹爹一去京城就大半年,也不晓得是不是在那筑了个小金屋,哪有想到我一个女人家,要肩付起这么庞大的责任,还有你,不把我这二娘放在眼里也就算了,每回一回来,就跟个蝗虫以的把家里吃个精光,才说你两句,你就端起帐本来跟我算帐了。"
这女人向来是哪儿有戏台她往哪表演,这次多了裁云等三人,她更要让她心头掂着,她在这家中地位,是何等重要。
"照这么说来,我们韩家是亏待你了?"他不怒反喜,对于她这样的反应,倒是乐见其成。
"哼,你总算知道你们韩家欠我,而且是欠多了!"逮到机会,杜可嫣气势可嚣焰了。
"那好,现在就让我有个机会,好好来孝敬二娘。"
韩飞彤提议完,倒让杜可嫣摸不朝头绪,不晓得葫芦里卖的是哪帖呛药。
"你……想如何孝敬啊?"她两眼飘忽,瞧他贼贼笑着。
"将来庄里的业务,就全交由她来掌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他指向裁云,顿时,亭内响起一片诧异声。
每个人都望着裁云,而她,耳里更是嗡嗡呜叫,实在难以置信。
第三章
一轮皓月当空,裁云住进丰念山庄第-晚,就失眠了。
荧荧烛火照得她小脸温烫,小巧的鼻儿挤呀挤的,两眼咕噜岵噜流转着。她将下颔支在案桌上,仔细瞧看着那块精透澄亮的绿龙块。
她想着父亲,当初为她许配这桩婚约,是为了结定秦晋之好,让门当户对的两家能够缔结长久良缘,然而,没想到家逢灾变,搞得如今这般田地,原以为对方会百般刁难,其实……还不会耶,不但不见韩飞彤有任何不悦之色,而且还爽快答应,这也太离奇了吧!
她的困惑并不在于韩飞彤那样快便接受她,这种父母之命,对于事孝备至的人来说,倒也不算件为难的事,更何况,在他第一眼见到她时,舍身救她的那股冲劲,就可以明了,他心底多少也是对她有着好感.要不然,不会在离去时,还不忘回首看她一眼。
她起身绕桌徘徊,唯一让她难思其解的是,他竟然那么放心,就把山庄的所有帐管,全都交给她一个人。
看到杜可嫣气到晕厥过去,就晓得此等大事对她来说,是如何地重要,在他还尚未认识她,透析她之前,贸然做此决策,也未免太过草率了吧!
她知道,一旦答应,她不但要肩负重任,还要忍受山庄里高高低低的几百双眼,还未嫁娶进门,她凭什么执掌财权,他不在乎风言风语,她可是在意了。
不成不成,他唱得容易,她可投必要跟着翩翩起舞。
这韩飞彤脑子里到底在精算些什么呢……这点,倒令她匪夷所思,怎么想也想不透。
算了,想太多,只会想坏脑,暂且搁着吧!
她本想吹灯上床,一切等明儿再说,但此时门外飘奉一道黑影,不消说,庄里有几道黑影,有这般魁梧的体魄了;
"你睡了吗?"他的声音平平无奇,仿佛将她当成哥儿们,例行性的简短问候。
"还没……嗯,正要睡,有什么事吗?"她变手搭在闩棒,隔着纸窗问道。
"我能进来打扰一会吗?"他语气平和,淡得有如融融春雪。
月盘儿已攀上枝橙,夜已深,风已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叫人撞见,实为不妥。
"明早好吗?今几个……"她本想推拒,但对方似乎有着燃眉之事,无法等待。
"不耽搁你太多时间,我把话说完就走。"
裁云想想也不好拒绝,只好开门让他进来。
一打开门,除了韩飞彤那具巨大的身子骨外,挡在他脸门前的是一叠厚厚的帐册,还有几件男人的粗布衣。他一股脑儿,全都堆在小小的花檀桌上。
他两掌俐落地互拍几下,俊脸难得闪过一丝柔光。
"没打扰到你安歇吧?"他语气恭和,态度谦顺。
"嗯。"殷红的小脸上带着淡淡羞赧。
"我想……我们应该很快就要成亲了吧?"他劈头一问,而且问得俾在交易买卖。
"嗯,指腹为婚……当然是要成亲的了。"她颔首,颈子点得有些僵。
"将来我就是你的相公,你也是我的娘子,没错吧?"这话问得多余,连他自个儿也觉得诧异。
裁云仍是吃力地点着头,这些话和桌上这堆东西,究竟有何关联?
"是这样的,为了让你更能尽快进入状况,我把这个月庄内所有买卖米粮的帐册,和佃农交租的租金帐簿都带了过来,麻烦你过目一下,上头有朱砂笔圈点的地方,是以往我对账时的注记,你只需比对照看,相信你很快就能熟悉庄内的大小事务。"他像在交卸职务,飞快地解说一道。
望着十来本帐本,裁云像是被十来块石板给狠狠压住胸口,要她及早进入状况,也犯不着三更半夜还要她看帐簿,好像全交给他,他就能诸法皆空,自由自在了。
"你这么希望我快点执掌庄里的大小、事务?"一切都来得太快,她不自觉地疑信参毕起来。
"难道这不是你来此的目的?'他认真的表情无庸置疑。
她是来这履行两人之间的婚约,这一切的一切都没半丁点差错,只是在裁云的内心,倒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疙疙瘩瘩,那-点,怎么也参不进来。
"还有,这几件衣服腋边落了些口,腰粱处也开了风,我晓得你们女孩子家针黹功夫了得,麻烦你缝补几件衣裳,想必不会难倒你吧?"他的这项要求,又让她如人五里雾中,而且更叫她难以理解。
"这些全是你的衣服吗?"有些肩头过窄,有些简直跟个麻布袋似的,绝非一个所有。
韩飞彤摇了摇头:"是我那班弟兄们的,今日和姓杜的女人吵破了脸,她下令所有丫环全都不准替弟兄们洗衣缝裤,所以……"
他的脸上很快地攀上气愤,这当然是和杜可嫣斗气所致。
"我明白了,你搁着吧!'原以为这么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来……是要她替他那班弟兄们缝这些臭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