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沈曜南的脾气虽不好却还算讲理,但是过去这十天来,他变得暴躁、易怒、颠倒是非、不可理喻,几乎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在这人多口杂的大宅院里,很多事是想瞒都瞒不住的,沈曜南与方境如之间的冲突自然也不例外。
照理说,应该有人出面劝劝方境如,要她向沈曜南道歉,毕竟沈曜南是主子,而她只是沈家豢养的一个小小仆佣。
但是这十天来,却没有一个人尝试这么做。
人人都知道方境如是个多么温和、多么良善、多么知足、多么惜福的女孩子,她不可能主动去挑起纷争,这其中必然有个充分的理由。
于是,低迷的气氛依旧持续着,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少爷,开开门哪,老爷要您立刻去见他。”专为沈重山跑腿的阿勤在门外喊着。
“滚开,我谁都不见!”沈曜南抓起一个瓷瓶往门上砸了过去。
“少爷,这可是件大事哩!皇上看了您写的那本‘攻略守策’,欣赏得不得了,还有意让您出任定西大将军,讨平回疆的叛变!”
“怎么不早说!”沈曜南突然一阵风似地冲了出来,直冲向沈家那气派十足的前厅。
???沈曜南一出现,就教人群给包围住了。
“曜南,你真是太马爹娘争气了!”沈夫人一看见儿子,赶忙走过去拉住他的手。
“因为你写的那本兵书,你爹今儿个在朝廷上可风光了!”
“是啊,曜南,你虽然不爱念书,却不愧是我沈某人的好儿子!”沈重山眉开眼笑地持着胡须。“这样也好,咱们家向来只有文官,现下总算出了一名武将。”
“奶娘,你过来一下。”沈曜南不理兴奋的众人,单独把奶娘叫了过来。
“什么事啊,少爷?”奶娘与有焉地笑开了。“从小看着你长大,我就属今儿个最得意、最欣慰了。”
“你们就是爱小题大作。”沈曜南无奈地叹道。
“这事儿可一点都不小啊,少爷!”奶娘认真地瞪大双眼。“朝中百官争着提出各式各样的战略法,皇上却独独赏识你,这需要多么不凡的智慧和创见啊!”
“是啊,曜南,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呀!”沈夫人兴致勃勃地附和。
“是、是、是,我知道自己很了不起!”沈曜南无奈地猛点头,接着把奶娘拉到角落去。“奶娘,你替我去跟境如说一声,看看她有什么反应。”沈曜南满脸期待地说着。
可以料想得到,方境如绝对会立刻冲过来祝贺他,因为从小到大,她最崇拜的人就是他了。
“这就别忙了,她有什么反应,跟这件事完全不相关吧?”奶娘压根不能理解沈曜南的用意。
“奶娘,既然你是最宠我的,就照着我的意思做嘛!”沈曜南亲昵地揽住奶娘的肩头。
“你这小子!只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才会想到我。”奶妈半是责备半是玩笑地说道。
“好啦、好啦,你就快快去吧!”沈曜南连忙将奶娘推了出去。“跟她说我在书房等她,还有,只要她好好跟我说句‘对不住’,我就把之前发生过的不愉快给忘了。”
“好好好!你从小就是这样,急性子,想做的事一刻都等不及。”奶娘笑着瞪他一眼,才转身离开。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看着方境如低垂的头,奶娘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如果你听见了就应我,别老是这么一声不吭的。”
然而,奶娘的要求并没有被接受。
她已经对着方境如说了一下午,不管是动之以情、说之以理或威之以势,全都收不到效果,她好像对着块木头自言自语。
“我说境如啊,女孩子家的个性不要太硬,尤其你的身份只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跟雇主闹别扭,岂不是太傻了?”奶妈数不清是第几次对她说这样的话。“少爷对你已经够宽容了,你别恃宠而骄,以为可以对他耍小姐脾气。少爷从小是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小祖宗,没有人敢开罪他,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顺着他吧!”
方境如依旧头也不抬地注视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她那弯弯的长睫毛静谧地半垂着,脸上见不到任何表情,她这副模样简直比入了定的僧人还要沉静、还要无动于衷。
奶娘不放弃地继续游说,“少爷也说了,只要你好好说句‘对不住’,他就会把发生过的不愉快一笔勾消,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好吧,就算少爷真有不是,你忍一下就过去了,这应该不会太难的……”
奶娘话才说一半,却见她掉下了成串的眼泪。
“怎么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访,为什么突然就哭了呢?”奶娘慌忙地说道,隐隐约约察觉这事不好摆平。
方境如依旧沉默不语,只有眼泪不断滴落的景象证明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你从来不是这么不讲理的孩子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别瞒着奶娘。”奶妈强烈地要求着。
“你不懂的,奶娘。”方境如悲哀地摇了摇头。“别逼我,我的心已经累了,真的累了。”
“你真的不考虑向少爷道歉?只要你姿态放低,少爷就会原谅你的。”明知道可能性不高,奶妈还是尽可能劝说。“想想看,像你这种身份的人,有几个能像你这般幸运?
再说,你也该去视贺少爷得到皇上的赏识,这可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啊!”
“不了,奶娘,他不需要我的祝福,自然会有人把他捧上天。”方境如落寞地摇头。
“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他根本是不同世界里的两个人,本来就不该有交集。”
奶娘吃惊地看着方境如,这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一直带着甜美笑容的那个女孩吗?
曾几何时,她的眉间染上了深沉的忧郁?曾几何时,欢笑已从她身上远去不见踪影?
也许她从来就不乐观,开朗的外貌只是她为自己添上的保护色。
奶娘怔忡地看着方境如的泪,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她不来?她当真不来?”沈曜南大声吼道,气得把桌上的杯盘全数砸毁。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啊!
她总是在意着他的一切,尽管只是学会骑马或猎了只野兔那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都会替他高兴半天。这一次,他可是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她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自从交代奶娘之后,他就好整以暇地待在书房里喝茶、吃点心,想象着方境如一会儿之后就会过来向他低头认错,而后她会再一次成为他的小跟班、又会开始在他身前身后绕着圈。
岂知事情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方境如一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
“是啊,她说她已经累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奶娘担心地问道。“她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说她已经累了?她竟敢说这种话,竟敢这样侮辱我?”沈曜南怒气腾腾地大喊,整张脸涨成猪肝色。
“实在搞不懂你们俩,我好心好意想替你们解决问题,可就是没有半个人肯跟我好好说明事情发生的经过,一个只会哭,一个只会大呼小叫,这教我从何管起啊?”奶娘双手叉腰瞪着沈曜南,显然也被激怒了。
“只会哭?你说谁只会哭?”沈曜南急急地问道。
“还有谁?不就是境如那丫头嘛!”奶娘毫不客气地给了沈曜南一个大白眼。
“她哭什么?”他的语气仍然是不快的,但是只要注意观察,就不难从他眼中发现慌乱的情绪。
“这就要问你!说真的,曜南,我不相信境如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反倒是你呵,大少爷脾气要收敛一点比较好。”奶娘客观地说道。
沈曜南一听,火气又冒了上来。“是她自已不知检点!我只不过把一个不识相的野男人赶出去而已,算是维护我居家的宁静,这可一点都不过分!”
“野男人?”奶娘好奇地问道。
“也……也说不上啦!”由于心虚,他的音量降了一些。“总之,她干嘛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和我起冲突?简直不可理喻嘛!”
奶娘打鼻孔里呼出一声,她才不相信事情会像沈曜南说的那么单纯。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相信吗?”沈曜南一边质问,一边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奶娘非但没有“安慰”他,反而在他手上拧了一把。
“奶娘!”沈曜南不赞同地叫道。
“说吧,是谁那么大胆,敢碰咱们高高在上的少爷?”
“还不就是楚元那王八蛋!他没经过我的同意就跑到家里来诱拐境如,我为了维护境如的名誉,所以和楚元打了一架,谁知道境如那丫头非但不感激,还帮着外人对付我!”沈曜南咬牙切齿地说道,想起那日她护着楚元的模样,他就一肚子火。
“真的吗?”奶娘半信半疑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沈曜南尖锐地吼道。“我还没有到要用苦肉计来博取同情的地步!”
“说得也是。”奶娘勉强同意沈曜南的说法。“只是,你怎么知道楚元是来诱拐境如的?人家可是楚侍郎的公子,感觉上挺务实的,为人也很和气。”
“奶娘,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好像存心跟我过不去!”沈曜南紧锁双眉,对奶娘的“反常”极为不满。
“我不是存心和你过不去,只是我了解境如,知道她不可能像你说的那个样子,她只会为你卖命,不可能帮着外人来对付你。”
“你不了解,一旦她遇上心仪的对象,就不再和从前一样了。”沈曜南落寞地说道,他感觉自己的心为这个可能性而颤抖。
看着沈曜南失魂落魄的模样,奶娘心中突然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这个人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该不会爱上那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吧?
不不不,这可不行!虽然这两个孩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但是他们两人的背景相差太悬殊,根本上是不会有结果的。
“奶娘,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啊?”沈曜南不耐地推着奶娘的肩膀。
“什么?你说什么?”奶娘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我说,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你现在立刻去境如那儿帮我传话,如果她跟楚元之间没有任何暧昧,我愿意对我那天的行为道歉。”沈曜南捺着性子重复一遍。“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你知道我从来不向人道歉,为了她,我可以破例。”
“我……我知道了。”奶娘慌乱地答应。沈曜南的“妥协”证实了她的臆测,也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你知道就好。”沈曜南心满意足地微笑。“现在你快点去跟她说,我实在不想继续这种无聊的冷战,一旦我带兵出征,不知道有多久的时间没办法见面呢!”
想开之后,沈曜南的心情好多了,也不再绷着一张脸。
“好……好的。”相较于沈曜南的轻松,奶娘则显得紧张万分,她实在没有往下听的勇气,几乎是用逃跑的方式离开现场。
“情况比我想的还严重。”奶娘边走边喃喃自语。“不行、不行,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和好!”
沈曜南在这个时机出征是最妥当的,等他凯旋而归,方境如也许已嫁为人妇,这么一来,悲剧就不会上演。
奶娘一咬牙,在回廊处转了个弯,远远避开方境如的小房间。
虽然棒打鸳鸯的角色不讨好,她也得硬着头皮--演了!
第三章
时间又过七天,这已经是沈曜南所能容忍的极限了。
这一回,他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不再是怒气冲天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
他沿着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这是他特地为方境如争取的,虽然比不上主宅富丽,却是沈家宅院里最幽静的地方。
他面色凝重地来到她的房门前,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谁?”房里传出沈曜南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的心蓦然一跳,手心也微微出汗。实在有太多天没见,他竟有说不出的紧张。
“谁在外面?”方境如疑惑地再问一声。
“是我,把门打开。”他清了清喉咙,语气还是和从前一样,充满命令的意味。
她没有让他等太久,立刻把门打了开来。
她垂首站在他的身前,姿态是卑微的。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的态度说得上温和,他对她,总是比对其他人特别。
“我……不想惹你心烦。”
“不想惹我心烦?我看是正好相反吧!”沈曜南没好气地说道。
方境如依旧静静地听着,对他的指控完全不加以反驳。
沈曜南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今天来可不是为了吵架,还是把脾气收敛一下吧。“奶娘是不是有帮我传话给你?”
方境如轻轻点了点头。
“你已经听见了,却无动于衷?”沈曜南不可思议地嚷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人低头--虽然是透过第三者传话,而她居然不买帐!
方境如以为他是专程来听她说好话的,于是顺口说道:“恭喜少爷,将来你一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见鬼了!谁希罕你讲这种没营养的废话!”沈曜南懊恼地瞪了她一眼,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他的心?
“那……要说什么?”方境如硬着头皮问道,只觉得他愈来愈难缠了。
“说什么?!”他一直压抑着的火焰终于爆发了,冲动地捏住她的下颚,强迫她把头抬高。
她的眼中出现惧色,完全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举动。
“你真骄傲啊!想想看,你只不过是八年前我捡回家饲养的小宠物,有什么资格对你的主人耍脾气、闹别扭?”沈曜南气得口不择言,她尖尖的下巴早已被他捏出红痕。
方境如强忍着汹涌的泪意,不让他发现她的心已经被他伤得支离破碎。
她早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厌倦她,也知道对他来说她的价值就像捡来的小狗小猫,但是亲耳听他承认,依旧是教人难堪的。
“我已经表现最大的诚意,你却还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女皇!好,你倔强、你不服输,可是你别忘了我比你更倔强、更不服输,除非你跪下来求我,否则我再也不会理你!”沈曜南气呼呼地喊道,整个脸都涨红了。
方境如面无表情地看箸他,身体却颤抖着。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沈曜南人大地推着她的肩膀。“你这个不知感激、忘恩负义的丫头!自从楚元出现之后你就变了,变得让我厌恶、让我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