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秋棠就像他捧在手心的一块肉;即便她有一丁点不快活,身为二哥的他总会心有戚戚焉的难过老半天,更何况眼见她伤心欲绝的偷偷蒙被啜泣。
玉凌阳沉默不语,片刻才冒出一句——
「如果高烧不退,哪里都去不了!」说完,他调头说道:「爸、妈,你们说是吗?」
玉龙清、洪伟点头附和。玉龙清接著说:「你大哥说得对!秋棠,你明天一早若是退了烧,爸爸就无条件带你去。」
玉秋棠破涕为笑,泪湿的眼眸笑弯成新月。
「好了,大家出去吧!给秋棠一个清静的空间休息。」洪伶不由分说推著玉龙
清、玉璨杨往门口走。
「那大哥呢?」玉璨杨不服气的喊,两手巴住门口,任洪伶如何推拉也不动八毫。
「你大哥留下来照顾秋棠,好让秋棠远离你这个大嗓门!」洪伶敲了敲他脑袋,不理会他的抗议,拎著他顺手关上了房门。
玉秋棠闭上眼睛,脑中浮现了典礼的盛况和父亲上台领奖的情景……
她侧过身,越过层层障碍寻找紫玫瑰的身影。
晚风徐徐吹入室内,依稀可辨紫玫瑰的一角,娇艳的花瓣沐浴在馀晖中是那么的美,又是那麽的惹人怜爱……
紫玫瑰的主人回来了吗?
她禁不住相心,却立时挥去心中疑问。说好不过问紫玫瑰主人私事的……但她实在好奇得很,人的心如何能一分为二,善良与邪恶同时并存?
天色渐渐昏暗,花朵的轮廓逐渐隐没在夜色迷蒙中,一声细微的叹息不自觉逸出了她的唇畔。
突然,对面灯火似是回应她期盼的光明乍现,初华泛慵懒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
她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亮的敲打著她心扉,她的双颊也出现了淡淡红晕。
他仍旧是那身潇洒的装扮——风衣、衬衫、皮裤,简单而俐落;他身上的穿著与他给人的感觉不甚搭调,反倒有种正邪交错的美感。
初华泛一把扯落了风衣,随手拿起一包鱼饲料。他大半的身体靠著吧台的窄小桌面,捏起鱼饲料,看也不看,准确的投进鱼箱小口,眼睛却由口始至终直盯著地上浅色毛毯。
玉秋棠情不出他在想什麽,循著他的目光,她自然而然忆起了那娇艳的女子和她大量冒出的鲜血,昨晚的回忆历历在目,她不自觉发起抖来。
「窗户开太大了吗?」
她惊慌失措的调回目光,以为玉凌阳窥见了她的心事。
「还——还好!」她心虚应道。
「都冷到打颤了还逞强。」玉凌阳轻斥,随即关紧窗户,又回头问:「窗帘要不要拉上?」
玉秋棠正要回答,目光却不期然与初华泛四目相对,他嘴边那抹耐人寻味的笑意,教她硬生生的点头答应。
玉凌阳拉紧窗帘,回到床边却瞧见她闷在被子里。他皱起眉头,轻拉下棉被,直露出王秋棠的颈项。
会场内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镁光灯、摄影机闪烁其一中。颁奖场合中少不了出现几位政府首长、要人,大半的新闻媒体都是冲著大官、工商界名人来,真正观礼的人反而寥寥无几。
玉秋棠静坐在大会为父亲准备的座位上,默默啜饮著柳橙汁,玉龙清则早被与会的记者团团包围。
会场里的人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穿梭不定,看得她头昏脑胀。她乾脆翻出手提袋里的小说,不一会,初华泛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她的光线。
她看得入神,没多注意书上渐形黯淡的黑影;初华泛悄无声息的抽走她的书翻看。这突来的举动令她错愕,她莫名所以的抬起头。
[天使走过人间?!」
初华泛无声嗤笑,大手一拨,书本安然落回她手上。
「你真相信天使这玩意?」
他一手搁在裤腰,倾身向前的姿态几乎要贴上她的唇。
玉秋棠蓦地烧红了脸,她将书搂在怀里,防卫似的隔开两人距离。
「只要真诚相信,天使就会存在。」
初华泛纵声大笑,顿时引来周围侧目注意。玉秋棠如同说错话的小孩,低垂下头,腰红一路烧上耳根。
「想不到十七、八岁的黄毛丫头,对许多人质疑了大半生的问题,竟回答得如此理直气壮。」不知何时,初华泛环胸霸住了她身旁的座椅。
淡淡的玫瑰馨香惊醒了玉秋棠,她一个慌张,书本坠落地。她顾不得其它,抬眼忙寻找父亲的身影,惊狂的只想尽快逃离萦绕她身旁的淡淡玫瑰馨香。
寻见了父亲的身影,王秋棠迫不及待的要站起身。
初华泛弯身拾起书本,大手一扬,书本重重跌落桌上。
她瞪大双眼回视,显然被这声重击声骇到。
「你多大了,时时刻刻绕在爸爸身边不嫌累吗?」初华泛眯眼微笑。
王秋棠抿直嘴唇,迟疑了好一会,终於坐下。
「哎,我说的话不中听,惹得小小姐生气了?」他愉悦的笑开。
「我没有!」玉秋棠噘著唇说。
对於她的抗议,初华泛视若无睹。
他端起桌上柳橙汁,不一会,黄澄澄的汁液被喝得精光一抬眼,发现她紧盯著自己。
他抽出手帕,一丝不苟的拭掉嘴边残渍。
「真不习惯,太久没跟人好好说话,话一多,就容易口渴。」
他扬手拦住穿梭会场的侍者,重新要了杯柳橙汁。
「喝吧!本来就是你的。」他大手一推,将服务生递送的饮料推到她面前。
玉秋棠手心微颤的接过,细微的动作引得他一阵讪笑。
「不必怕我,认识我够久你就会晓得,没干扰到我的人,我待他们如同多年好友,相反的,自以为是,又妄想操控我的人,他们以後的生活会比死还难过,死不了又活得痛苦。」忽然他打住话,低笑道:「你没必要知道这些,只要记住我的话——管好自己的眼睛,别动不动就往我客厅瞄,这可不是十八岁少女该做的勾当。」
玉秋棠浑身微微颤抖。
他的神态是如此彬彬有礼,但说出口的话却不可思议的阴狠骇人。
「我该去找爸爸了。」深怕触怒他似的,她战战兢兢的说。
她忐忑不安的绷紧神经,慢慢的移动身子。瞥见玉龙清往会场里走,唯恐失去了父亲的身影,她倏地直起了身子。
初华泛长腿一勾,轻巧的教她跌入怀中,像是事先计画好似的,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落入他的掌握。
玉秋棠僵住,整张脸血色尽褪,原本白皙的皮肤显得异样死白,暧昧的贴触冻结了她的呼吸。
「你看起来,像是快死了……」初华泛仔细探察她不自然的脸色,只手挑开她两片唇。
一股热气涌上她双颊,玉秋棠迅速合上嘴,热辣辣的别开脸。
他硬是定住她的下巴,目光犀利的圈锁住她惊慌的眼。
「关於我方才的话,你记清楚了吗?」
她既惊又惧的点点头。
初华泛嘴角漾笑,倾身亲吻她粉颊。「乖女孩,」
玉秋棠想避开,无奈腰侧受制於他的大掌,难以移动分毫。
之後,他兴致勃勃的注意台上、台下众人,环住细腰的大手却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台上麦克风传来嘎嘎吱吱的噪音,大会司仪要求会场安静,曲一礼就要正式开始。
他温热的掌心贴在她腰际,纵使心底不安愈加扩大,玉秋棠仍半垂著眼眸,小声央求:「爸爸他……一直在等我,你……可以……请你放开我吗?」
初华泛没说话,懒懒的调回眼光,抬高她的脸,戏弄似的摩掌她下颚。
玉秋棠怯怯的抬高限睫,初华泛冲著她一笑。
「谎话说得支支吾吾的,你以为多少人会信?」
玉秋棠难堪的低下头,垂落的长发掩住了她的困窘。
「况且,你父亲是今晚的主角。你去了,只会碍手碍脚。」他恶意的笑声像在嘲弄她的不懂事。
忽地,他缩回手,将她推回旁边的座位。
「十八,怎麽有空来?」香气逼人的妖娆女子摇摆著丰臀走近。
初华泛礼貌的颔首,像讥讽又似喟叹的笑著。
他的怪异态度引起了玉秋棠好奇,」抬眼和陌生女子打了个照面,她震惊的低呼出声。
[小姐,你要不要紧?你脸色好难看呀,」女子语气轻佻,一双凤眼挑衅的看向初华泛。「不过,既然你认识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名医,再怎麽样也死不了。你说是不是啊,初十八?」
初华泛不署可否的笑笑,从头到尾没说话的打算。
美艳的女子感觉自讨没趣,随即款摆腰肢离去。
「她没死—.」
「你希望她死?这倒可以安排。」初华泛感兴趣的低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玉秋棠呐呐道,她突然转头道:「但那天,我明明看到她躺在你家客厅的地毯奄奄一息的,是我看错了吗?」
初华泛一个劲的笑。
她明显捞过界了,他的私生活何需向她一一说明。
这时,玉龙清捧著奖牌回来,他眉开眼笑的和初华泛握手。
「老弟,真不好意思!要你这个大忙人陪我女儿聊天。」
没料到父亲竟与他相识,玉秋棠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哪儿的话!刚才和她谈天,才知道我现今的住所与玉兄的公寓相隔不到几步。」初华活一改先前的狂态,起身恭迎玉龙清。
「那真是巧!」玉龙清开心的揽住他肩膀。「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会不会太麻烦老弟你?」
「尽管说!如果办得到,在所不辞!」
「是这样的,大会邀请我在这里多住几天,当他们这次散文奖项的评审。可是,秋棠她身体不好,我希望她能够先回家,能否请你顺道照顾她;如果你另外有事,当然不好麻烦你——」
「无妨,我一样要回台中。」初华泛爽快的打断他的话。
「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秋棠昨天才发高烧,我不放心她一个人搭飞机回去。玉龙清感激的说。
「再说下去就太见外了!」初华泛淡笑回应。
玉龙清又再次道谢,转身交代玉秋棠。
「丫头,爸爸後天才能回去。你跟初先生先回家,记得上飞机前要先吞颗药,知道吗.!」
「爸爸,我同你一起。」
一听到父亲要把她托给初华泛,她不禁慌了。
「你今早才退烧,爸爸怕你撑不住;况且,爸爸有事要忙,你留在这里,我担心没人照顾你。听话,和初先生一起走,嗯?」
玉秋棠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才无奈的点点头。她压抑满腔的担忧,挥别了玉龙清,随著初华泛搭上往松山机场的计程车。
台北阴寒的天气,她总算体会到了。一整天阴雨不断,绵绵细雨使得空气中增添*分湿闷。
五点刚过,路上霓虹灯闪烁著特有的都会气息,人行道上匆忙行走的人群,来去匆匆。
身旁的初华泛不发一语的闭眼假寐,交抱的手腕现出淡淡的粉红色疤痕,触目惊心的淡色疤痕让右掌看来像是勉强接上的义肢……那条浅色的缝合线,怎麽看都像极了以利刀割开的缝合痕迹。她心想著。
第三章
3
上了飞机,她的眼睛依然离不开他的手。她想问,却暗暗担心他会拒绝回答。
「小小姐,你打算偷看我多久?」推开杂志,初华泛头也不回的问。
「我不是在看你。」玉秋棠脸红的垂下头。
初华泛斜睨她,随後抬高右手。
「是呀—.这回你感兴趣的是我的右手。」
「呃……那疤痕是怎麽来的?」既然他已挑明了说,她索性明目张胆的打量那纵横交错的十字状伤疤。
[这个嘛….:」初华泛自顾自的微笑。「大概是十九岁时秋天的晚上,忽然觉得活得够本,随手翻出手术刀划了一刀。可惜啊!被个多事的人送到医院。他自以为是的救了我,却是大大毁了我的计画。」
[自杀?!」这答案出乎她意料,她禁不住喊道。
「算是吧!」懒得长篇大论,他索性丢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玉秋棠坐直身体,埋在眼底的是无尽的失望与鄙夷。就算几十位医生曾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她也不曾想过结束自己的性命。
她总觉得,她还有好多事还没完成,她的命不是她一个人的;她的生死牵动著家里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她是没资格也不愿伤害自己的身体。
可她却没想到,看来无病无痛的他会为了一个无聊至极的理由残害自己的身体。
「你真是不应该!」她声色俱厉的瞪视他。
她无端的忿怒令初华泛拧紧了眉头。「把话说清楚。」
「死亡不能解决任何事,为了害怕的事而选择自杀,那是懦弱的行为!」她一口气说完,等所有的话都说出口後,她立刻别开脸,连看他一眼也不肯。
成打的女人对他的手腕感到好奇,其中不乏半挑逗的抚著伤痕,娇声娇气的投进怀里安慰他的妖娆女子。女人喜欢用母性光辉笼罩他的过往伤痛,老的、少的;她们关心的并非他的手,而是妄想藉此网罗他的心。
如今,玉秋棠的一番话出乎他料想外,他的错愕可想而知。
但他的反应也算快了,细致的五官霎时间回复原样,丝毫听不出情绪的语调流窜在二人之间。
「你说得很容易。我倒想问你,当一个人的情绪在极端悲喜中跳跃,快乐的时候有如身在天堂,颓丧的时候有如坠到地狱,同时有著爱人与杀人的欲望,想改变却非能力所及,只能祈求下辈子。你说,是你的话,你做何打算?」
「不管好的坏的,它始终是我的感受。我不祈求自己改变,只能诚实面对内心善恶,诚心诚意的拥抱极端的情绪,选择与它们共存。」她想也不想的答。
她坚定的答案令他刮目相看,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他苦苦花费一年才悟出的道理,竟由一个看似天真无知的小女孩轻易说出。
或许是旁观者清。这短短的几句话,却整整恼了他一年,这对他来说确实不寻常;就算多麽复杂难解的问题,他一样得以两三秒内看出症结,偏偏关乎自身的疑问却困守了整整他一年。
他无言的端详她的五官,她薄而细致的唇,两片胶著的唇畔,透著惨淡的粉红色调,这样唇色的人,微弱的生命拖不过十年光阴……
他的嘴角泛出温柔微笑。
「药吃了没?」
她一愣,记起父亲临别前的交代,她急忙翻出药丸,正要吞下,初华泛却飞快截走。
初华泛拇指和食指一使劲,随即捏碎细小药丸。
「我的药……」玉秋棠伸手要抢,扑了个空,跌进他温暖的胸膛。
「不是这个。」初华泛揽住她的腰,拍掉手中碎粉。「那天给你的药呢?银黑色那个。」
玉秋棠挣扎起身,半垂著眼睫辩称。
「你自己说的,要我扔掉它。」
初华泛合眼,片刻,他极其忍耐的抬高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