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吃笑:“妈,你别危言耸听!”
“我?哼,我提你要居安思危呢!四十开外的男人正是闹婚外情的全盛时期。”
“我们都老夫老妻了!”
“讲笑!你自己老了倒是真的,你试试拿自己跟郁真,甚至你老同学孟倩彤比一比,服饰形相不知差多远!几个女人一齐站在跟前,谁个男人会挑你!”
真不要跟母亲磨下去,今时今日,自己都等着当丈母娘了,还要紧张有没有男人挑选,什么话了?
再认真地给自己检讨一下,实在还很过得去呢,生养过的女人,一般腰肢较粗,腹部又屯积了一点多余脂肪,在所难免,整体上还是合格的。
做人,过得去,就算了。
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要事事斤斤计较,还不累死!现今单是要理好一头家,我就穷于应付,家内老,中,青三代,全都要我侍候,时常弄得乌烟瘴气,他们也不愿对我的装扮将就点吗?
况且,母亲并不知道,其实锦昌不喜欢我打扮。
试过一次我跟孟倩彤去逛名店,倩彤死命要我买下一套过万元的套装。试穿在身上,又的确相当好看,比起我平日那一套套的港产货式,连气氛都不同了。只是多出十倍价钱,很是肉刺!
倩彤就说我:“宁可少穿九套,也要有一套得体的才登样!我教你的准没错!”
这也是对的,我跟倩彤从中学到大学是同窗,不论人情功课运动,全都是她比我棒,她义务当我的各科补习老师经年了,老是指点我的迷津。除了郁真,我跟她最亲近。郁真可从不跟我多说话,姊妹多有情谊,少有沟通,反而这老同学,二者兼备。
于是我把心一横,买了套名牌服装回家来,准备陪锦昌出席什么公司的重要宴会时派用场。
谁知套装一在锦昌面前亮相,他就拉下了脸。“穿一万三千多元一套服装的女人,要不是大亨夫人,就应该是孟倩彤这种白手兴家,自己揾钱自己花的职业女性。”
这其实是相当伤害我自尊心的话。
难道所有伸手向人要钱的人,都得看对方的眉头眼额!
只不过当年沛沛出生,夫妇俩商量着还是由做母亲的亲手把女儿带大好,于是辞退工作,专心一致地做了家庭主妇。否则,在大公司里头挣扎到十年八载之后的今天,也不至于连偶然买件像样点的衣服,都匹配不起!
然,我也许是太小器了。锦昌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他自知不是大亨,所以老婆才没资格挥霍,难道他也故意看扁了自己的身分和地位不成!
凡事从好的一方面想,才易宽心。
于是我讷讷地向锦昌解释:“只这么一套,万一永成建筑有宴会……”
“你别幼稚好不好!永成的董事夫人一大堆,人家岂只穿得好,戴的都是翡翠巨钻,你能充撑到什么地步去?若跟我那些女同事相比,又除了服饰,还有谈吐风度,你要有样学样,真真会弄得人疲马倦,所谓人比人,比死人,多余之至!”
每件事,每句话的轻重,都不外乎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
我并不相信丈夫对我轻蔑,他只不过是开解我,恐防我作无益之事。做人但求心安理得,充撑场面是的确犯不着的。
其实,我本无虚荣之意,只是表达得不好,害锦昌气恼了一阵子,以后记着别乱说话,就省却不必要的误会了。
自此以后,每次我陪倩彤逛街,都只有看的分儿。那些名店的售货员,跟倩彤相熟得不得了,她只一脚踏进去,便有前呼后拥的架势。全部人等对我,则视若无睹,我活像个透明人,随便在店内或立或坐,无人干涉,亦乏人过问,简直自生自灭。
当然啦,商业社会,谁不先顾了生意饭碗,怎能执怪!
这种种的经历,我都没有跟母亲稍提。自己固然是成熟的人了,断不能仍像做小女儿时的阶段,事无大小都向父母投诉。好女两头瞒的伎俩经常都得在日常生活上使出来。
事实上,当父亲还未去世时,我向他诉哀情的机会还比母亲多。父亲是个非常耐心的聆听者,每逢有事件发生,他必教我选择喜悦而善良的角度去审视。譬如说,蹲在路旁的一个跛足乞儿,向自己摇尾乞怜,父亲就会教我:“且别管这要饭的是否装跛,他既肯如此委屈,为求一毛几分,就施舍给他好了,又是自己能力所及。”
于是,我半生都记牢着,一件事发生了,有十个可能的成因与后果,就挑最随和的一个去予以信任和进行。
母亲老说我性格像父亲,要不得!
她口里说的,未必是心头话。要不得的人,已然共处一世。
故而,我相信她老人家嘴里虽骂,还是顶爱自己女儿的。既如是,我就一直没有把母亲经常有意无意裁折我的说话,放在心上,或者,我只把它们看成有激励的作用,那敢情更好!
把母亲送回家去后。自己终于有机会躺一躺了。
一睡到床上去,那份舒适,真是难以形容。我瞬即入睡了。
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我挣扎着去听。
是孟倩彤的声音:“怎么?少奶奶,仍在睡!你真是好命!”
都已经几回征战了,老友还说风凉话,真给她气死!
“出来吃个午饭嘛!”
从倩彤的声音,可见她的眉飞色舞。
这女人真了不起。跟我那年头大学毕业,赴英再多念了两年书,回港来起步后就马不停蹄,三五年间在商场上把同辈的人都抛离几个马位。再十年后的今天,谁个在工业界干活的人不晓得孟倩彤女士,她主持下的雅式成衣,销路之广与劲,不在话下,最难得的是她具备极精明的商业头脑,肯以雅式的盈利投资在地产上头,近这十年,地产经得起风险的,现今都已否极泰来,风生水起。
倩彤把雅式的业务打理得如此有声有色,当然也很懂得照顾自己。她跟老板订明将花红投资在雅式上头,摇身一变而为如假包换的董事身分,跟雅式的关系进一步密切化,正式唇齿相依,荣辱与共。
趁自己有讨价还价的能力,去争取最优惠的合作条件,当然是聪明之至,正如倩彤说过:“何必把我的青春浪掷在培养人家富贵上头?终有一日,飞鸟尽良弓藏,就悔之已晚!”
倩彤很晓得保障自己,很晓得运用自己手上的所有,不论是机会、人情.资金,能力甚至是的。
因此之故,她除了正职,最近还开始“执政”了,在她的工厂区,当选了区议员,听说就要扶摇直上。
也许我们投缘,她视我为挚友,时常都抓着我跟我吃茶谈心。她连心底里的隐秘,都毫不遮掩地向我一一诉说。
她就曾吐苦水:“孤军作战,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我不断告戒自己,花无百日红,我必不放过任何一个争取成功的机会,不放过任何一份帮助我进步的人际关系,我务须把握一分一毫可以运用的资金,一点一滴能够发挥功能的力量,当然更珍惜我的每分每秒,不容许它们白白地消逝过去。”
我真的觉得倩彤本事而可爱。
能赤手空拳在江湖上屡屡交锋较量,不是容易之事。
我对那些能我之不能的人,额外敬佩。谁不会烧饭生仔,铺床叠被呢?只要愿意,住家工夫之于女人,一定学得来,做得好,无可表扬。
况且,以倩彤目前的成就身分地位,肯如此接纳于我,连锦昌都认为她在纡尊降贵!
倩彤非常珍惜一分一秒,却很多时跟我聊天至深夜,才放我回家来,可见我们的相叙,于倩彤是有意义的。
故而每次她的约见,我都绝不推搪,加上她每日都忙个天翻地覆,难得有空腾出来,故又是我迁就着她,总由她定时间和地点。
今天,情况可有点特别,月事烦人,多动更伤元气,于是我少有的提出建议:“我还想多睡一会呢!好不好改迟一点,我下午跟你吃顿茶如何?”
“真是的!你这种少奶奶真难缠!”倩彤拔直喉咙喊,“快,快,快,迟不得,我就这个小时有空,跟你吃完午饭,之后,我还要赶回厂去,有位美国来的客户,要跟我商议下一季的订单,他若不是想趁午膳时间到尖沙咀去购物,我还不能捞到这么轻松的一小时呢!”
我尚未回答,房门就被母亲推开,嘱咐我说:“你是有完没完,抓着电话睡在床上讲天方夜谭似的,连你女儿那把年纪都没有这种陋习,我要用电话呢!”
竟忘了接近中午,正是母亲一天里头最重要的时刻,她老人家要周围联络,筹组牌局。
于是我慌忙对倩彤说:“好吧!就十二点半,你在哪儿吃饭?”
“你到沙田来吧!”
“沙田?”我惊叫,“顶塞车的!到尖沙咀去吃吧!”
“太阳底下的时间全归于你呢,我若到尖沙咀去,就赶不及回厂了,会坏大事!”
也没说错,到底是应该没正经事在身的人多迁就一点的� �
收了线,看看手表,都已过十一时了,连洗个澡也未必来得及呢!于是,快手快脚,再洗过一把脸,重新换上适才卸下的西裤恤衫,抓起手袋,就要出门去。
母亲叫住了我:“等等,到哪儿去了?”
“跟倩彤吃午饭!”
“你也算好运气,这么当时得令的人物,跟你合得来,诚是往你脸上贴金了。昨儿个晚上,我见倩彤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头,人是愈忙愈漂亮愈精神,我听郁真说,她下一步要挤进立法局去了!”
“妈,我要出门了,回来再谈嘛!”
“不,不,等着我一道走,先把我送到太古城去!”
“妈!……”
我欲言又止,终于看了母亲一眼,就催她说:“你快点好不好?我这就要迟到了!”
“紧张些什么?要真是多年老友,吃顿普通午饭就算迟那么一两分钟,有什么打紧!往来无白丁是好的,也犯不着拍人家的马屁拍得过分响亮!”
母亲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说话扭横折曲,全部随心所欲,想得出的就出口了,难怪人家都说,老年人最作兴是三分颜色上大红,我平日也真太过任母亲为所欲为了。
然,她今年七十有多了,还能剩下多少时光?难得她精神健旺,要骂要吵,就随她去吧!
待母亲打扮停当,差不多是揪着她下楼,赶快到停车场去,火速把车子驶向太古城!
还未上东区走廊之前的行车状况,实在挤迫得很。我几度想开口请母亲转乘计程车,都总是难于启齿。
这真是我的老毛病,从小到大,分明只要开这么一句声,就能给自己老大的方便,却从未试过成功。倒是自己周围的人,随随便便拜托甚而招呼一下,我就忙不迭地奔走呼应,把件事办妥当为止。
我并非觉得开口求人难,只是自己能忍耐的,就多忍一点;能做的,就多做一些,乐得耳根清静,口舌平和而已!
把母亲送到太古城雀友家之后,再踩踏油门,飞奔往沙田去。
第二章
沙田的狮子山隧道,再多开三条,才能使出入新界的车辆畅顺。步步维艰地出了隧道口再疾驰至丽豪酒店,眼看快要抵步了。车后竟有巡警追上来,截停了我的汽车。
我吓得什么似的。“什么事呢?”
“太太,你开快车呢,请给我牌照吧!”
老天,因加得减,想快成慢!被那交通警察纠缠了好—会,才再走毕全程。
踏进丽豪酒店时,已经是一点整。
倩彤的面色难看至极,这当然可以理解。
我匆匆忙忙坐下,连清水都没喝一口,就给她道歉:“对不起,迟到了!”
倩彤跟我既是情同姊妹,她也犯不着惺惺作态,于是把所有的不耐烦。不满与不快,统统都写在面上,兼且很认真地对我说:“郁雯,你不是到社会上做事的人,很多江湖上要守的规矩,真是要好好知道和学习的。自己的时间是时间,人家的时间也是时间。”
“倩彤,你先听我说……”
“不用听也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不外乎是塞车,临时有电话之类。你怎么不可以多摇一个电话来,说要迟到半小时,不就干净利落,两不拖欠了吗?我们做事的人,最讲究凡事有交代,不拖泥带水!”
我再不想回话,人累得要命。腹部的胀痛刚才因过度匆忙紧张,而抛诸脑后,现今又缓缓的跑回来滋扰个够。
“算了!原本想给你讲件开心的事,被你这样子一迟,连情绪都低落了!”
我很艰难地才说了以下两句话:“你这就说吧!我好歹已经来了!”
“不说,不说,你还要不要吃东西?要的话就给侍役关照一声,我这就先行把帐结了!要赶回厂去,一万件公事等着要做!”
我的确想坐着休息一会,就由得倩彤先走了!
不久,侍役把一钵肉酱意粉放在我面前。其实我并不饿,拿起叉把意粉翻来覆去地搅拌着,一盘食物被折腾得面目模糊,不知所谓。
我做人的遭遇大抵也是这副面貌。
如果连我生活如此简单,接触面这般狭隘的人,都要慨叹处世艰难,人家还要不要活下去呢?
每念至此,也就把心中的一团翳闷化解了一半!
开车回家的路上,仍免不了不住地想倩彤的那句话:“自己的时间是时间,人家的时间也是时间。”
然而,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时间就有贵贱高下之分呢?
车子一直开回跑马地去。
我把车窗摇下了,让外面的凉风吹散一下车内的翳煱之气。
是凉快得多了,可不期然一阵寒意涌上心头,连喉咙都像突然之间地卡住了,有种要吐的感觉。
我暗地里叫句该死,一定是整个上午,奔波劳累,刚才空着肚子,吞了几阵生风,便着凉了。早知如此,好歹把钵意粉塞进肚子里去,或许舒服得多。
冲回家去时,仅仅来得及吐到洗手间的抽水马桶内!
人才舒服得多!
爬到床上去,和衣而睡。心想,能有个佣人真好,也许不该再管母亲噜苏,就申请个菲佣算了。
沛沛应该已经下课了,她通常自己乘公共汽车回家里来,要不是下雨天,我是不去接她放学的,免得为了准时接送而限时限刻的困身。且我又得准备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