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这起政坛官场上的达官贵人,其实只不过是中产阶级,能有多少经济实力 投资股票呢?纵使是一百几十万,在贺敬生的众多客户中,还是属于蚊型户口
而已。
率直点说,是客户求助于敬生才真。
敬生就有个好处,他的专业操守十分了得,除非不答应替客户全权打理户口,一经 他首肯,处理亿元户口与小户,都以同样心力关注,无彼此之分。
就因为他的这个名声,更使那些希望在正职以外捞一点投资好处的人们,以能得贺 敬生打理股票户口为荣为慰。
贺敬生在所谓达官贵人跟前的地位,因此非同凡响。
他倒是半句夸辞也不曾有过。
反是聂淑君有意无意地在人前胡乱说话:「贺敏不是对怀文没有贡献的,携了贺敬 生掌珠出席督宪府园游会,声势总能慑人。一个高位两个人争,彼此同等学历表现的话 ,望望后头的背景始作抉择,也是有的呢!」
话说得出口,入得人耳,所引起的任何良莠变化,当事人都得负责。
我看上官怀文对这对岳父母,一直以来,还是相当尊敬,真算是贺家二小姐的福份 。
贺家这个姑爷倒是个有才学才干的人,家族中,真正以平等之体对待我的,也要数 他第一。
他每逢公干到英国去,一定跟我联络一声,看有什么要带给贺杰的。
杰儿每次在电话里头,都给我说:
「二姐夫带我到唐人街泉章居去吃了一顿晚饭,还问了我一些功课上的问题。」
或者说:「二姐夫给我带了个好球拍作礼物,又带我去看了一出舞台剧。」
对于这些,我嘴里不便说什么,心里却是感激的。
如果我有女儿,嫁给上官怀文这般才学心地的人,也真是太快慰了。
因而,我老希望贺敏能好好珍惜这段婚姻。她说到底是敬生的亲骨肉。
贺智因是未婚,在寿宴上并没有穿裙褂,一袭特别订来的华伦天奴晚装。红色的上 衣,配淡淡的灰纱裙子,娇俏大方,兼而有之。颈项上挂了一条宝滋华哲的蓝宝钻石炼 ,没有我的胸针与手镯抢眼,但必然有她的拥趸。
奇怪不奇怪,拥有如此优美条件的女子,竟然年至三十,仍无人问津。
我曾问敬生,为什么爱我?他似是说笑地答:「因为你需要我爱。」
这是很深的一层哲理。像贺智,太有才有势有貌,摆在人前就是一副自给自足的模 样。男人不能充当护花使者,成为救美的英雄,兴趣自是索然。
我的而且确相信敬生的话,女人越本事越条件上乘,在男人心目中越减分。
时代再进步,还是一样的男女不平等。
夫妇二人的本事学识,若然等级齐量,对男方固然是一种压力。对女方呢,也必起 不良的化学作用。
为什么?
道理至为简单。
人与人之间相处得来,因为互相迁就。彼此礼让对方,除了个人修养之外,免不了 牵涉到利害关系上头。谁有能力关照谁多一点,谁又需要依傍谁多一些,在足以构成迁 就的客观条件。之所以伙记多要迁就老板,无非是这番苦衷。
一旦自己照应自己的能力充足,谁还要侍候别人的面色意向活下去?长年累月的委 屈,必定磨损感情。
有相当条件的男士,身边多的是燕瘦环肥,任君选择,何必胡乱接受挑战,自招考 验?
看到贺智在寿宴上分明的艳光四射,楚楚动人,其实就更觉她孤单寂寞。
一只美丽的蝴蝶,展翅高飞,无如一群营营役役,克勤克俭的蚂蚁,爬行在土地之 上,互相照顾与呼应。
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这些年来,自问最大的喜悦,就是备受敬生的爱宠,因而,就直觉地认定女人至大 的幸福,无非建筑在阴阳协调,鹣鲽情浓之上。
每个人都总会因着自己的遭遇,而得出一些自以为是见解和感想。
当然,个人的理论不一定会放诸四海而皆准。
贺智也有可能非常乐于扮演她那独立坚强的女强人角色,而视儿女私情如无睹。
她的心高气傲是颇为流露的。这背后是否有类凄然寂寞的心,也只有她才知晓了。
心里才这么想,就立即有事实证明。
贺勇匆匆的跑到我跟前来,轻轻地说:「我们家的三小姐又眼高于顶地摆架子了, 请她给我的一位朋友作一下伴,她原先不置可否,现今把人家请来了,她大小姐只看一 眼,攀谈几句,觉得话不投机,拍拍屁股就走个没影儿。你且代我陪人家一陪,我实在 忙。」
贺勇说的是真话。在寿宴上,他的确比我忙。敬生的商场朋友,我只见过,都不相 熟,话题又非我之专长。至于那些亲戚,今儿个早上午间已经打过招呼,就不劳再费心 了,他们也管自成了一个小圈子,自得其乐去了。只有敬贺氏集团与顺昌隆的同事,我 需要关顾而已。
故而腾出身子来,招呼贺勇的那位朋友,也是绝对办得到的。
贺勇把我带到一位年轻女孩子的跟前来,介绍我相识。
很好看的一张脸,五官精致,眼耳口鼻或许拆开来不怎么样,拼凑在一张脸庞上, 无疑是出色的。
身材尤其无懈可击,肌肉匀称,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
会不会是贺家四少奶的人材?
我再多看她两眼,贺勇又把对方名字说出来以后,我就知道不是一回严肃的事了。
贺勇替我们介绍过后,就忙于周旋商巨子去了。
我平日是真的很少看电视及阅读娱乐画报,否则,一早可认出眼前玉人的庐山真面 目来。
是那位新进的电视女明星魏佩倩。
这年头,在萤光幕出现的漂亮面孔,也真多,怎么记得了?
我礼貌地招呼她说;「魏小姐,请坐!开席的时间是延误了一点点,你肚饿吗?」
「不要紧,我是长期节食的。」
真是世界难捞。不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行行都如是,总要有牺牲的代价。如今当 艺员,像要十八般武艺俱全,连杂技都要应付得来,与此同时,体力劳动消耗之后,赚 了钱,就连一餐可口的安乐茶饭,也不敢肆意地吃,多可怜。
「贺太太,你呢,你也节食吧?」
「啊,不!我是喜欢吃的人!」
「有这么一回事,我看你顶窈窕呢!男人都是那副心肠,老要身边的女人好看,才 能稍稍管得住他们的心。于是身材是非注意不可的,是吧?」
我但笑不语。
怪不得贺智跟这位魏小姐谈不来。
才三两句说话的功夫就显了她的肤浅。
在社交场合,谁不谨慎,主动地带出一些无聊是非的题,就等于露了底牌了。
她是入世未深的一位小小姑娘。
魏佩倩看我不答,便又说:「贺勇的性情像他爸爸吗?还是他的兄长贺聪更近榜一 点?你看贺世伯是宠那一个儿子多一点点?」
「都一样吧!」我只好敷衍着。
「贺勇告诉我,你们家风其实是顶自由的,是吧?贺敬生夫妇并不对儿女诸多掣肘 吧?」
「要看是什么事情,给他们意见,总是有的。」
我心里暗暗叹一句,不知道再下去的问题,会不会是追问我,贺家家资实在有多少 了?贺敬生的遗产又如何分配?唉!
不论她跟贺勇的关系如何关切,才在跟贺家人初相识之中,就不留余地的查家宅似 ,作出完全不符合身份、不协调环境的表现,是要教人看轻的。
我进贺家门来的这些年,委屈当然是有的,但得益还是相当大的,不是指金银财帛 的拥有,而是指教养。
大家庭出身的人,总有一份凝聚于眉宇之间的高贵,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雍容不 迫,这是经年累月,金马玉堂的气势感染下,见尽了世面,兼顾了人情所得来的成绩。
不能怪豪门富户,连对小家碧玉都看不上眼,何况是欢场打滚的女子?
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
除非以学识补救,否则,既无家教,又欠才学,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为香江之内 的天潢贵冑,就真是太艰难了。
连我都觉陪在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见一斑。
当然,她们这起年轻妞儿,也有本身的种种苦衷与苦处。
辛苦经营,希望捞得个善待自己的金龟婿,也无非为着下半生着想,讨一口安乐茶 饭,不再仆仆风尘,拋头露脸。相处侍候一个人,总好过看尽天下群众的脸色。
喜恶是指顾间事,那份恐惧与犹疑,非同小可。
但见群姐急步走来,说:「你怎么干坐这儿呢?老爷到处找你,说要跟你介绍自远 方而来的贵客。」
「魏小姐,我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辞,魏佩倩就问:「我跟你一道儿过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吗?」
真不知如何反应,当然,带着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闲聊几句,也是无妨的。我完全明 白她目前的处境。活像走到别种动物群中,格格不入,不无惶恐与尴尬。
也只好由着她跟在我身边走了。
贺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趋前来握着我的手,快快把我带到两位男士跟前。且一叠连 声地说:「小三,来来,看你还认不认得这位朋友是谁?」
我望住那两张陌生的脸庞,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断的思索。
那位年纪较大的,怕有近五十岁的样子,头发浓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肤, 粗眉大目。魁梧健硕,予人一种清爽而安全的感觉。
面相是有点熟,可是,我应该并不认识他吧?
再看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年青人,年纪应在三十上下,模样儿跟年长的一位有点相似 。最不喜欢那种眼耳口鼻挤在一起的人,未尝相交,已经产生一份局促感。眼前的俊男 ,眉清目秀,轮廓分明,教人看得顶舒服。
一时间,我茫然,无法想起在那儿曾有过一面之缘?
于是,我说:「对不起,我失觉了。」
那年纪较大的一位笑意温驯,和颜悦色的答:「我姓潘,你可记起来了?」
姓潘?
一剎那,思絮如脱疆野马般飞驰至远,直回到童年时代,脑里的影像,由模糊碎乱 ,慢慢凑合成形,甚而逐渐变得清晰。
会吗?会是他吗?
天,我的心连连抽动,卜卜乱跳。
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惊喜骇异,令我不知如何反应。
实际上只几秒钟的光景,感觉上是几个世纪似的,人才鼓起勇气,吶吶地说:「是 潘大哥?」
「对,对,妹头,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将我抱住,在我脸颊上吻了两下,再捉住我的双臂,把我细 细地从头打量。说:「小时候的你,跟如今还是那个模样,一点不老,我可老得多了, 难怪你没把我认出来。」
随即宽慰地哈哈大笑。
一连串故旧重逢相认的大动作,把我吓呆了。稍稍定下心来,才立时间想到自己的 环境与身份,面胀得红通通、热辣辣,慌张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贺敬生。
敬生不住微笑,非但不愠,还一派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可仍不放心的喊了一句:「敬生!」
他答:「没想到浩元兄跟你是老同乡,今次他父子远道自泰国来给我祝寿,竟跟你 意外相逢,真是太好了。」
潘浩元说:「直进礼堂来时,无意中看到你,就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呢,后来问清楚 ,名字的确叫容壁怡。我再问敬生兄,嫂夫人是不是原籍江门,果然!我太喜出望外了 。我们足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呢!」
潘浩元拉起我的手,直握着不放。
我不好意思抽回,也有点舍不得。
记忆一下子回了笼。
对上的一次,他这样握着我的手时,是一个晨光曦微的早上。我跑到车站去送别这 位住在我们乡间隔壁的潘大哥。车站上,他拉起我的手说:「妹头,对不起,不能照顾 你了,我如果能平安出去,会写信回来给你,你保重!」
耳畔又是潘大哥的声音。
「来,光中,你给贺伯母握握手。」
潘浩元把我的手转到那位年轻人、叫光中的手里。
「贺伯母,你好。」
「你好,光中吗?」
「对,我小儿。」
贺敬生说:「小三,你有这位老同乡真是光彩呢!浩元兄现今是东南亚出名的钻石 大王,这些年来,一直带挈我们贺氏赚了不知多少佣金。」
「生哥太招举我了,一直打扰你为我打理香港的金融投资,我还来不及谢你呢!」
人生的际遇原来可以如此不测而玄妙。
谁会想到,童年时的一位莫逆挚友,曾对他有过托负终生之念的人,如今,竟成了 丈夫的大客户,又相逢于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
现在男的已婚,女的已嫁,又都是有儿有女的人,生活上的宽裕富泰,更不待言。
命运也不致于待薄我们了。
相逢也不应是惆怅,而只是喜悦。
我看潘浩元的想法大抵跟我的相同。更幸亏他如此磊落大方,豪情爽朗,我才得以 众容。
整个人整个心都放在跟潘浩元这番久别重逢之上,竟把身边的那位魏佩情忘了。
当贺聪走过来跟他父亲说:「爸,妈叫我告诉你,这就得招呼宾客们入席了。」
耳畔果然微微听到清脆悦耳的催客就座的铃声。
我这才猛然想起来,不知应如何安置魏佩情。
回头一望,她正廖落无依的站在一旁,一接触到我搜索的眼神,立即大喜,急步走 到我跟前来,说:「细伯母!」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已对牢贺敬生微微的鞠躬,爽快地招呼一声:「恭喜贺世伯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跟着热烈地握着贺敬生的手,乘势而快速地站到他的身边去,干脆亲亲热热地挽起 敬生的臂弯来。
一轮镁光灯闪动,把这一切都猎入镜头。
贺敬生分明还未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做着一连串下意识的反应。稍稍定 下神来,才晓得问我:「这位小姐?」
「四官的朋友,魏佩情小姐。」
贺敬生应了一声,把魏佩清从头打量一下,脸上没有什么反应。
这表情意味着两重意思,其一是敬生根本不晓得魏佩倩是电视台的艺员。其二是他 对她的印象不怎么样,故而一派不置可否。
这其中当然因为贺勇身边各式女朋友的出现,似足电视台播映的广告,此起彼落, 时而重复,时而新鲜,看得人眼花镜乱,终而致无心装载,只看成过眼云烟。
其次也因为这位魏佩情的气质实在要归类到较低的层次上去。贺敬生一眼就能看得 出来,因而认定对方也不过是儿子那起走马看花式的女人而已,根本就无须多所关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