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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 page 15 作者:梁凤仪

  曾几何时,我望贺敬生一眼,或是敬生望我一眼,也还是贺智如今的那个模样,心  上卜卜乱跳,通体热血沸腾,不知多兴奋、多舒服!

  我是过来人,有什么看不出来。

  贺智喜孜孜的走到我身边来:「我陪你去买几套西服好不好,别一天到晚的穿旗袍  ,还有,把头发剪短了,人就会精神清爽得多,别老是这种古古老老的发髻。」

  我只是笑。心里头想,这还怎么得了?敬生才刚去世,我就扮起年轻相貌来了,惹  人闲话。

  贺智真聪明,鉴貌辨色,她就知道我的顾忌。于是摆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且扯了  宋欣荣来主持公道,说:「荣叔,你算是长辈呢,来评评理,这个年头,三姨还是活在  象牙塔里,老是船头慌鬼船尾惊贼,弄得自己整个人褪了颜色似,真叫人为她不值。」

  宋欣荣看着我,语重深详地说:「细嫂,贺智的说话顶对。今时的确不同往日。

  旧时呢,人言可畏。今日呢,人人都只顾自保。旁的人把你捧上天也不管用,你自  己有多少实惠才最重要。细嫂,要是你还这样子活下去,如何捱得到贺杰成人长进,自  立门户呢?」

  这最后的几句话,叫我异常的心动。

  是真要好好考虑,从详计议的。

  总不能一天到晚孵在这房子里头,跟外界断了音讯似,将来怎么把江山交到儿子手  上去呢?连江湖上黑白正邪都无法分析给下一代,未免敷衍塞责了。

  社会上头,谁家子弟不是由父兄带着出身的?贺杰如果有日要碰得焦头烂额才得着  一些经验与教训,我又舍得吗?

  到那时候,做母亲的,站在一旁干著急,才惊觉自己没有本事,那就悔之已晚了。

  晚饭在温暖而愉快的气氛之中渡过。

  我一直留意到潘浩元吃得很多,却说得很少。

  这也未尝不好。

  饭后,宋欣荣要赶着走,连水果也不吃。

  「加拿大的儿媳托朋友带了件毛衣回来送我,我好歹到酒店去会一会,也是礼貌。  这就失陪了。」

  「我嘱司机送你一程。」

  我亲自陪荣叔走出大门。

  上车前,他又握着我的手:「细嫂,真的今非昔比。从前有生哥,你可以安枕无忧  ,现今贺氏内半个心腹都没有,贺智到底是女孩儿家,将来有差池,只得她一把声主持  公道也不成气候。你好歹要出来走走,不学多、也学少,别是被人家欺到头上去,也蒙  然不知。「细嫂,宁可自己心知,放人一马,好过被受蒙蔽,死得冤枉。贺杰要靠你,  就这几年光景要捱一捱罢了。「元哥是个老实正直的人,他提过,希望你到富华去行走  ,反正说话的只有元哥和我二人,人事顶简单,你就出来,看成上课也好,上班也好,  当消闲也无所谓,一举可以几得,何必闷在家。「你不替自己拿定主意,只管什么人笑  话的话,现今再行不通了。」

  来欣荣拍拍我的手,才上车去。心思慎密的宋欣荣也如此说,就的确要注意了。

  我走回小偏厅去时,只得潘浩元一人。

  心里又不期然地抽动着,游目四顾,坐立不安。

  「他们呢?光中与贺智呢?」我慌慌张张的问,甚而不见了群姐。

  「是不是一定要找他们回来,你才安心?」潘浩元竟这样问。

  我呆了一呆,若拿手往脸上一放,一定是烫热的。

  我解释:「不是切开了一盆水果吗?他们吃了没有?」

  潘浩元没有答我,只静静地睁着眼,看我在厅上团团转。

  有点像斗兽场观众席上的皇侯贵宾胃,非常冷血而尊贵地望住场内那只将要作困兽  斗的动物,心慌意乱地来往踱步,准备在下一分钟就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肉搏厮杀。

  我的不得体与张惶,完全被对方看在眼内,心头更多焦躁。

  「你坐下来!」潘浩元说,语音平定,且具权威性。

  「坐下来,我给你说几句话。」

  从前,敬生也是以这副类同的语调对我,我就总好象着了魔似,乖乖的如言照办。

  如今,我也真的坐了下来,面对着潘浩元。

  「敬生去世后,你适应得并不好。」他说。

  怎么适应呢?

  要我改嫁才叫适应得好吗?

  念头飞快掠过心上,随即满头冷汗,只一忽儿功夫,那真丝旗袍就紧紧的贴在背上  ,只为汗出如浆之故。

  我未免太离谱、太孟浪,怎么会想出这个念头来?

  羞愧得两腮发热发烫,浑身僵直。

  「这样子孤怜伶的过日子,是要令你胡思乱想的。」潘浩元竟说了这两句话。

  「关心你,爱护你的人,只想你生活过得正常健康有建设性有前途,如此而已。」

  潘浩元恳切地望住我。

  「我的一番心意,你如果觉得并不单纯,并不可取,甚而并不可靠,我不怪你,我  明白。但你身边对你好的人,无一个不直接或间接地向你介绍了一条你应走的道路。那  些人包括宋欣荣、贺智、群姐、甚至潘光中、芬姐。他们是毫无机心,不求回报的希望  你幸福,并有所成,你应该相信他们。」

  我呆住了。

  潘浩元这么说,就等于指责我好多心,以为他一直对我的关怀是别有用意的。

  我真有这样想过吗?

  是不是我作贼心虚?

  抑或作贼心虚的是另有其人?

  我看了潘浩元一眼,那健康的肤色上抹了一阵红光。

  他其实也正在看我。

  这叫不叫心照不宣呢?

  「你的决定,我将永远尊重,绝不会以我的意愿为依归的,请放心。诚意地希望你  跟在宋欣荣身边工作,因为这对你是好事,我其实并不常在富华,根本也不常常在本埠  。」

  话已说得相当露骨而明显了。

  我只能答:「各人的好意,我非但心领,且会实实际际的筹算去。」

  回到睡房去卸装,脱下了那袭旗袍,把发髻打散下来,在镜前站着。

  身体还是如此的光洁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嫩滑的皮肤之内。

  我伸手抚触着双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际。

  我宽松地叹一口气,感觉仍是滑不溜手。

  当然才不过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黄花瘦,还落得一份凄迷的楚楚可怜,  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后。会把人整个都磨损得枯黄干瘪,神颓志丧。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锦被之上,那种贴身的软棉棉感觉。益发令我想起

  了私情欲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说话上钻牛角尖,由他怎样想当然吧,我必须谨记自己是贺家  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别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总要把心神安顿,把体能虚耗,别是如此空荡荡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于忽  然间苍老,更令人惆怅。

  贺智要陪我添置新装,我竟有一番兴奋,对她说:「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从乡下走出来,工厂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职,那照顾我的同乡老表,就  借我一套她最得体的衫裤穿在身上见工去。其后,还是预支头一个月的薪金,去缝了件  旗袍,当成制服穿。那种感觉,现今跑回来了!」

  贺智笑:「包保把你打扮得比那一次更满意。」

  我以前很少逛名店,跟在贺智后头走,声势还是响亮的。

  店员殷勤招呼,贺小姐前贺小姐后的,简直当她是宝。

  贺智低声地对我说:「看,这就是外头世界,认钱不认人,我每月负责她们大量佣  金,故而对我鞠躬尽瘁。等下你大手笔的买上几套,立即升价十倍。」

  年轻女店员原本只着意招呼贺智,其后看我是试穿一套,买一套的样子,便忙不迭  的围绕在我身旁,服侍得非常妥贴。

  那些时款套装也真是方便,差不多每一套穿到我身上来都好看,舍不得放弃。

  最难得的是整个人都变得年青,这感觉竟如此有效地影响着我,是始料不及的。

  以往不是一直嚷,老了老了,好似一点都不在乎。

  其实不然。

  贺智也买了两套,其中一套黑色镶米白缎领的套装,贺智喜欢极了,就是那尺码太  窄,腰身反而显得臃肿,坏了贺智甚是适中的身裁,诚是美中不足。

  我说:「大一号就理想了。」

  店员立即说:「请等一等。」

  只钻到里头去一转眼的功夫就把另外一套大一码的西服取出来:「贺小姐,这一套  合你的心意了。只是要待明天才能送上你办公室去。」

  贺智点点头:「不相干,你们肯定别是穿用过的就成了。」

  「贺小姐请放心,我们有专业道德。」

  我忍不住插口:「怎不现在就一起包起来拿走呢?」

  贺智把我拉到一旁,低声道:「他们要多赚一笔。」

  然后,贺智细细的向我解释,这等名店也做一些娱乐或欢场中人的生意,电影电视  艺员小姐们有空踱至名店,选定几套贵价货,然后把冤大头带来,签了信用咭了,服装  才转一个圈,就自动送回店里来,物归原主,名店回佣百份之五十,衣服再重新安然无  恙地卖出去。小姐呢是要现钞多于名牌服装,名店呢,多一条财路。

  「刚才那一件定是什么人订下来,等有人认头找了数,再卖给我。」

  贺智笑道:「我跟贺勇就不知多少次一齐为同一袭眼装付过钱!」

  从前的社会风气和道德标准真不是这样的。

  别看轻我们酒家女。客人要多打赏小账,千多万谢,那是全层楼同事有份摊分的正  当收人。

  至于说,个别客人送礼物,我们还真不轻易肯收。收礼是真要对对方有好感,且是  赏他面子,认定友谊的表示。

  且收了人家的礼物了,就一定用。譬如说我认识了敬生有成年的日子,才肯收他一  件衣料,还立即缝制了,穿出来,让敬生看,以示谢意。

  怎么现在江湖行走的女人,真的面不改容、大小通杀。完全不怕流言、不顾面子,  更不谈骨气了?

  才出来买几件衣服,就上了新的一课。

  外头的新人情、新道理,还真是大把大把的有得我慢慢学,好好学呢!

  签完了信用咭,贺智看看表,对我说:「有个会议等着我去主持,迟不得。你先到  发廊去,我给那发型师补个电话,招呼一声,他自会给你剪个好看的发型。」

  我其实心上是十五十六,多买几套服装替换无所谓,要更改发型,真有太多诚惶诚  恐,贺智这么一说,我乘机退缩下来,说:「那就改天吧!你忙你的。」

  「三姨,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这发髻怎么配时款西服?」

  「我这就把头发束上去,用个发夹夹好了,不梳髻,不就成了!」

  正扰攘之间,竟见走进来一位贵夫人。

  我很自然的喊了一声:「大嫂!」

  是贺聪的妻。

  贺阮瑞芳跟我平日的关系不怎么样。

  她看上是个淡淡漠漠、喜怒不大形于色的人。

  常碍着了聂淑君和她母亲阮柳氏的身份和关系,我当然的不指望阮端芳会对我额外  的友善。

  因而,我们一直的保持了距离。

  然,想深一层,我对阮端芳的印象还不是太差的。

  只为有一次,一位表亲摸上门来,向聂淑君求借。

  这种事对贺家来说呢,也是司空见惯了。

  实实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预定了一笔钱,无可避免的用在接济亲朋戚友上头。

  敬生还自定一个规矩,凡是第一次开口求借的,除非数目太离谱,否则必定帮忙,  然,下不为例。坚持旧债未还,新债免问。

  我呢,心就比较软,事必问明问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觉得其情可悯,境况堪怜的话  ,总是帮的。

  聂淑君却是赌心情,碰巧对方说的话对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气清,神采飞  扬的话,手笔还是可观的。否则一毛不拔。

  这天,来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聂家那边的人,并非贺氏一支,对方说是儿子赴洋深造  ,希望能多借几千元,让儿子多个松动钱傍身。只因苦学生现今不一定能名正言顺地在  彼邦找到帮补用学费的散工,各国的移民局今出如山,发觉学生谋事,严重的要递界出  境。

  亲戚总觉得儿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张张地找工作,太令她担心了,于是求  助于聂淑君,讲好待儿子安定下来,一切就绪,也未必需要动用那笔钱,就立即归还。

  一定是碰着聂淑君心情不怎么样,于是拉下了面孔,说:「拿我的钱去安顿你儿子  的心,怎么成话呢?又不是没得穿没得吃了,这个忙叫人家怎么帮?我的心也多不安稳  呢,谁帮我?」

  就是如此毫无转圜地回绝人家了。

  那亲戚是垂头丧气的走,还是我送她到大门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点难过,几千元是个小数目,真想就掏出来帮她一帮,可又不敢,回头  让聂淑君知晓其事,那还得了,怕吵得连天都要塌下来。

  目送着亲戚离去,连一句「好走」都卡在咙喉说不出来。

  心想,要编个动人的故事才借到钱呢,其实不难。人家既是实话实说了,又有谁不  是在养儿育女呢?将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连举手之劳也省掉?

  正在愁闷之际,只见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赶出大门来,见了我就问:「走了呢?」

  「嗯,刚出门!」

  「三姨,这儿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给她,或仍在外头等公共汽车。赶出去,会追  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开口询问,阮端芳就说:「快去,快去,我并不知道她  住那里?」

  于是我赶出去,果然在家门转角处的巴士站看见了亲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块钱塞  进她手里时,对方含泪。

  「细婶!」她是如此的称呼我:「我一定还你!」

  「不,不,是聪少奶奶的钱,你别挂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念书。」

  她连忙点着头,才上了公共汽车去。

  我回到大宅来,寻了个适当机会,向阮端芳回报。

  她看旁边没有什么人,就给我说:「昨晚读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亲自经历  ,差点没帮上一位值得相帮的老实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点苦。

  写得实在好,我感动了,今日看见那亲戚,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讲这么多话。

  她在贺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对她好,丈夫大权在握、娘家架势,膝下有男丁、自己样貌学识都相当,这样  子的人物,是绝对有权选择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实在不敢高攀。

  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为打过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过各的独木桥。

  没想到阮端芳和颜悦色地一直跟我和贺智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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