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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 page 9 作者:梁凤仪

  “没有骚扰你吧?”杜青云说。

  “没有,没有,请坐,请坐!我正在思量着要吃些什么饱肚。”

  “这就给你送来了!”杜青云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主席室内那套款客的真皮沙发上去。

  “上次没给你买备午膳,今次谢罪而来!”

  “哪儿的话?一场误会,我还没向你说声对不起!”

  杜青云大方而不经意地提起那宗尴尬事,反而筑起一道彼此冰释前嫌的阶梯,教我觉得比前次跟他单独会谈时更无隔膜。我很自然地帮忙着把纸袋撕开,将块香喷喷的家乡鸡拿到手。

  “怎么知道我没有外出午膳?”

  “刚跑上你办公室来,想请示一个小问题,碰上程太,她说你没外出!我看反正是午膳时间,饱着肚讲公事更好!”

  “有什么问题问我?”

  “刚才会议席上,你没提新的电脑计划,限期何时完成?”

  “你看呢?应该何时完成才算理想?”

  “昨日!”

  我想想杜青云的答话,随即哈哈大笑。

  谁说不是呢?

  举凡已定下来事在必行的业务计划,最宜速战建决,时间就是金钱,早行早着。能有如此着重效事观念的行政人才,根本就不劳上司操心,我笑着回应他的幽默:“你原来已过期限,办事如此的不力,想以一包家乡璃就功过相抵,未免太便宜了!”

  杜青云把手上一支粟米扬一扬,道:

  “不单一包家乡漓,还有你喜欢的粟米。”

  他都记住了。

  就是那天,我说过的一句话:“最好能多买一支粟米来!”

  我心里牵动一下。生命中,只除了父亲,未试过有男性如此的把我的喜爱与需要放在心上。

  我竟有些微的感动,因而红了脸。

  “我看,限期由你自己定了,跟耀基叔申请牌照的进度吻合就成了。”我立即把思维重放在轨道上。

  “你跟蒋帼眉相熟?”杜青云问。

  “从小到大的知己,也是小学和中学的同窗。你呢?是老朋友?”

  “香港大学的同学,同届不同系!可是,很有点渊源!”

  “啊!”我微微应了一声,示意对方如在方便的范围之下,不妨说下去。

  “蒋帼眉是我在大学里头的第一个舞伴!”

  “是吗?这么巧!”

  再吃了一口家乡鸡,竟觉得不如先前的甘香了,大概是已吃到第三片,肚子饱满之故。

  “那年头,大学经常开派对,男生全都打何东宿舍的女生主意!蒋帼眉跟我是在学生会的活动碰上了的,她的同房是当时锋头最劲的学生会台柱,姓张……”杜青云拍着头:“怎么记不起名字来了?真糟!蒋帼眉接听我邀约的电话时,还傻吁呼地问,你是找我吗?还是找张什么的?哈哈!”

  帼眉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怯懦而严重缺乏自信心!

  这杜青云显然对她有很大的好感。当年,那个学生会的大红人,还没有吸引到杜青云邀约她成为舞伴,偏偏挑上蒋帼眉!如今,事隔十年,一碰上面,又能清清楚楚地叫出个名字来,可见对帼眉,饶有好感!这杜青云其实真算一表人才。我呷了一口可乐,倚在沙发上,细细地重新打量他。

  高个子,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轮廓挺拔,还有,一对活灵灵的、乌亮的大眼睛!

  瑞心姨姨坚持,男人要有大眼睛,才是光明磊落的得体儿!我蓦地有点心惊肉跳。

  霎时间骨碌骨碌地把一大杯可口可乐灌进肚子里,很有点要淋熄心头略略呈现的小火焰似的。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你们十年未见过面吗?”我问。

  “毕业后,各忙各的。我尤其在外国的时候多!及后,蒋帼眉又搬了家,她似乎并不作兴跟同学多所来往。谁不为口奔驰呢?友情在乱世最难维系!”

  我们算处于乱世吗?是不是太言过其实了?

  我把这句问话往回吞,各人的际遇与感受不同。同事之间,尤其是上司下属,免得过不宜太深入了解查问个人的事迹,一旦涉及私隐,关系就易起变化!

  直至目前为止,杜青云再高级,再有才华,还只是江福慧手下一员将领而已。很多人都批评香江富豪,太感染门第之见,然,我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关起门来,我可以轻轻松松,毫无芥蒂地跟这姓杜的大嚼家乡鸡。

  一旦大开中门,别的且不去说它,有谁间机构午宴,不把江福慧的位置排在主人家的旁边?所有利通银行的将帅,也只得叨陪末席!我不去计算别人,别人也会来计算我!

  计算的定义是抬举、吹捧、尊重抑或谋害,其理一也。

  简单一句话,轮不到我不同流、不从俗!

  回家去后,第一件事就赶忙跑进瑞心姨姨的房间去,给她慰问。房内空空如也,我吓那么一大跳。

  冲出来抓住个菲籍女佣就问。对方答:“她到园子散步去了!”

  我这才安了心!步下通往园子的几级石阶,就看见瑞心姨姨在悬崖的栏杆边,背向着我。

  “瑞心姨姨!”我走过去,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这儿风大呢!”

  涛声不绝,在风里更显清朗。一个个白头浪,在夕阳余晖中,仍然轻拍崖岸,浅起千堆雪花,一次又一次散落在崖石之上。

  瑞心姨姨拍拍我的手。

  “要到里头去坐吗?”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吧!”

  我陪着瑞心姨姨坐到摇椅上去。

  “慧慧,你小时候一不遂意,就哭闹不停,只消把你抱到摇椅上一放,登时就止了哭声,笑逐颜开。”

  “小时候,我一定是个非常难缠的家伙!”

  “是你父亲的刁蛮公主:”

  “他过分宠我!”

  “算是怀记你母亲的亲情,也为你可爱!”

  “瑞心姨姨,我很抱歉,害你无端端地病了这么一场!”

  我突然地心急,趁对方自动提起了父母的恩情,立即踏入正题。

  “别担心!小病是福!”

  “是我的错。我那么的小题大做,吓着了你!”

  “心里头如果光明磊落,怎会惶恐失色?”

  话说到关节儿头上去。手心不住冒汗的是我。

  低垂着头,一时间情虚,我竟不晓得追问下去了。

  “慧慧,我想过了,一直瞒着你,始终会有更多的误会……”

  “瑞心姨姨,你说……你说好了,我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对父亲,有难以报答的恩情,我什么也会得谅解的!”

  “这好呀!我可安心了!”

  第四章

  瑞心姨姨重重地咽了一口气给我讲她的故事。父亲在天之灵,一定庇护着我们,轻易地解了这个死结。

  瑞心姨姨慢慢地将颇为涣散的眼神,自远方收回来,好好地望我一眼,说:

  “你父亲是一九二五年在广东的小榄镇出生的,跟你母亲映雪是同乡。映雪姑娘是傅家三小姐,前头两位大姑娘与二姑娘都嫁到外省去了。你外祖父傅林山是广州一家也叫利通的小银号老板,当时一盘生童,营运得头头是道,只可惜后继无人。两位女婿都各有所业,并没有打算缝承岳父家产业的打算。傅老爷便期望小女儿映雪姑娘能嫁个对银铺有兴趣的好青年。

  “是天缘巧合,尚贤姑爷当时在银铺当后生,勤奋至极。由于家穷,晚上还留在银铺住宿,也算兼职看更,以求在薪金之外,还不愁两餐一宿。

  “尚贤姑爷比我和映雪姑娘都大五岁,我跟傅家三小姐是同一年生的。一个屋檐下,同年同月只差一天就同日出世的两个女娃,贵贱相去何只千里!”

  不能说瑞心姨姨的说话有酸溜溜的霉气,她只是平铺直叙地说着一个故事,差点像是跟自己沾不上关系的,一个属于他人的故事。

  “我父亲也姓傅,是真姓,还是沿用主人姓氏,就不得而知了。傅家的人都臂他叫老九喊母亲做九嫂。老九在傅家是杂工,九嫂专门奉侍傅太太。

  “傅太太作动生映雪姑娘时,九嫂还顶着个大肚子忙于烧水,帮忙着执妈接生。

  “映雪姑娘出生的第二天,不知怎的,九嫂在厨房里摔了一跤,就早产,才生下了我后,就返魂无术了。

  “傅家太太于是把两个女娃一起带大。我从小就有责任在身,老要在映雪姑娘身边,陪她读书耍乐。

  “温饱倒是不愁,亲情却堆拥有了。”

  “每天每夜,目睹傅家老爷太太把映雪姑娘抱在怀里又疼又惜,我只得站在旁边干睁着眼看。

  “映雪姑娘读书识字,也教我那么一点点。西席先生老是赞她聪明伶俐,其实,最难得的还是她天生有副慈善心肠。我还记得,每逢过年,傅家老爷赏我一套新衣,就别无其他了。倒是映雪姑娘慷慨,必拖了我的手,走到她那檀木雕花的首饰盒跟前,硬要我挑件小饰物,或插在头上或别在襟上,好衬得喜气洋洋。

  “有一年年底,我才十二岁,尚贤姑爷那阵子已十七了。我跟太太姑娘跑上银铺去,跟银铺的伙计一齐吃团年饭,尚贤姑爷拉住了我的双辫,说:‘很好看的一位小姑娘啊!这别在辫子上的一双珠花,很矜贵!’

  “我原以为矜贵二字,一生跟我绝缘了,竟不知能有人如此看我。心上一喜,整夜里睡不安宁,才微微入睡,又看到尚贤姑爷那张端方正直的脸,笑着把我的小辫握在手里说。“瑞心,瑞心……你很好看,很矜贵啊!”

  “原来不只我对尚贤姑爷有好感,我渐渐开始注意到傅家上下人等,都对这位孤苦伶仃,却勤奋好学的年青人有好感,包括我那垂垂老矣的父亲老九在内。

  “每次,我开小差,要跑上利通银铺去,问尚贤姑爷一些书本上的生字,回家晚了,父亲问明原委,必不骂我。”

  “映雪姑娘那西席先生实实在在凶巴巴,他只专职奉侍三小姐一人,从不肯跟我多言多语。”

  “也真教人想不透,不都说读圣贤之书,就有慈善心肠吗?我曾以此问父亲,他老人家只摇头轻叹,没给我好好解释。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亡故,弥留之际,执着我的手不放,只说了一句其实不应该说的话:‘瑞心呀!阿爸不放心你.怎生你能嫁得个像那尚贤先生的好男儿,我就死能瞑目了。’

  “父亲的遗言,只我一人听到,如许地刻骨铭心。

  “这以后,我每逢上利通银铺去,脸就红。

  “有那么一个中秋之夜,傅家合府上下在园子里迎月赏月。傅家老爷蓦地想起,今儿个晚上,利通银铺的另一名伙计老刘请了事假,回乡去给长辈拜寿,只剩下尚贤姑爷独自守住银铺,也就无法来博家趁这一趟高兴了。于是跟太太商量着,差人把一些好吃的饭莱果点,放在一个大红漆盒内送去。

  “我那么的幸运,得着了这份好差事。

  “明月当空,我挽了漆盒,一步一惊心,向着利通银铺进发。

  “门开处,就是那双魂牵梦萦的大眼睛。

  “我怯怯地走进去,为他摆好了酒和菜,默默地垂手站在饭桌前,也想不起应该引退。

  “一脸的滚烫,令我浑身的不自在,头有点昏昏的,差点摇摇欲坠。

  “就是那一刻间,尚贤姑爷轻轻托住了我的腰,把我抱在怀中。我吓得心慌意乱,一颗心似要在胸口跳出口里来,惊得什么似的,幸好有那么热炽的两片唇,给堵住了。

  “当我重新自述茫中醒过来时,已经在街上,朝着傅家的大宅走回去。

  “过掉半个月失魂落魄的日子,才盼得到尚贤姑爷把我约出来一次。他拖住了我的手,在广州城外的郊野,自由自在地奔跑。走得我满头大汗,他就拿出了汗巾,轻轻为我印掉了额上的汗殊。

  “尚贤姑爷那么地不喜欢讲话,带着我走上一个小山坡,寂寂无声地就坐至夕阳西下。

  “我不敢多问,也不需要问。那年已十六岁,以为世间上会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

  “这以后……”

  瑞心姨姨稍停了一停,继续说下去:

  “尚贤姑爷没有再把我带出去了。他有诸多的不方便。

  毕竟傅家老爷已经宣布,要招郎入舍。

  “傅家上下开始为映雪姑娘的出阁而忙个团团转,只我一人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傅家人注意到我的异样,都说:

  ‘瑞心舍不得三小姐呢!’说话传至傅家太太耳朵里,就把我叫到她跟前去,提起我的手来,慈爱地问:‘瑞心,是舍不得三小姐吗?’

  “我没说什么,只微垂着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碎落在衣襟上。

  “瑞心!快快别哭吧!我也舍不得你!’映雪姑娘扶住了我震粟的双肩,诚心诚意地安慰。

  “我还是不住地在哭,竟至嚎哭,不能自已。

  “‘妈,别让瑞心嫁,先让她陪在我身边好了!’

  “傻孩子,时移世易,现今还流行把个小丫环留在身边一生一世吗?为瑞心好,也得给她安排,好让她在你出阁之后,就嫁给许友年去!’

  “谁个叫许友年?我现今都记不起来了。当时,我只管哭着乱嚷:‘我不嫁,我不嫁!’

  “阵阵痛心,肝肠寸断,教我整个人收缩,弯了腰,胃部抽筋得厉害,差点儿就要滚到地上去。

  “‘妈妈,别让瑞心嫁!’映雪姑娘在旁边喊。

  “‘好,好,真拿你们没办法,难怪,还小昵,都是孩子,就让瑞心留下来奉侍姑爷小姐去吧!’

  “我这才稍稍止住了哭声。

  “映雪姑娘出嫁的前一晚,我陪在她闺房之内。

  “一室的红,喜气洋洋。

  “她和我竟然相拥着流下眼泪。

  “我说:‘三小姐,你别哭!’

  “‘这就要离开娘家了!我心好慌!’

  “我们才是十六岁的孩子呢!难怪她心慌的。

  “‘在家千日妤,出门半朝难呢!’

  “‘可是,姑娘是嫁给姑爷,连睡房都不用换,有什么分别呢!’

  “‘怕姑爷待我不好!’

  “‘不会的。’我说。清清楚楚地说,“姑爷会待姑娘很好很好。,

  “瑞心,你有这个信心?平日你到银铺去走动多一点,总听过人家在背后怎样议论姑爷呢?’

  “‘都说是个勤奋向上的好青年。’

  “‘不知会不会将来发迹了,就把家中糟糠弃如敝屣?只要是情义深长的人,我可不嫌清苦。万一富贵临门,就三妻四妾,家无宁日,那可怎么好算了?’

  “‘姑娘放心啊!姑爷不是这样子的人!’

  “不是吗?他大抵知道要入选为傅家的东床快婿了。把我带到城郊去逛的一无临别时,只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

  瑞心姨姨一直追述往事,语音如此地平和,一点激动的情绪也没有,跟昨晚我在父亲房里见着的她,有大大的分别。

  是每一触及过往,就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沉痛吗?

  父亲年青时本心一定是向着这个博家的小丫环的。难得瑞心姨姨肯从一个正面的角度去谅解父亲的处境,竟不怪责他为了前途,为了名正言顺地继承傅家的银铺,而远离本心,放弃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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