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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 page 6 作者:梁凤仪

  我脸上发烫,越想下去,越觉得滚热!

  坐上高位的人连在生活小节上都要步步为营,才不会行差踏错;以致万劫不复,真艰难,

  程太没有说什么,就退出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

  这姓杜的现今是何心情了?洋洋得意,抑或诚惶诚恐?

  看他刚才的不在乎,似乎胸有成竹,才踏进利通来,跟主席过的第一招,就是他赢我输!

  父亲曾教我:

  “最能害自己和救自己的人,也就是自己!”

  今午阴沟里翻了船,正是此意!

  有人叩门。

  我无精打采地说:“请进来!”

  进来的人,必须打醒十二个精神应付。

  一种本能反应,使我立时间和颜悦色地站起来,极表大方地伸手跟他重握,表示欢迎。

  “我不知道你原来是新同事!”

  杜青云笑容可掬地答:

  “今天才上的班,何老总刚在外头有会议,说好了在下午才带我来见你,没想到刚才发生了这个小误会,我也就等不及何老总回来就先叩你的门了!”

  连一句专程负荆请罪的说话都欠奉。

  如果我不是主席,他大概要关起门来,面壁笑个呛死算数。自问心头怒火还在,仍有点不高兴。

  然,横说竖说,我都高高在上,他再赢,一家大小的开支还是由我控制,今时今日,衣食父母,拥有无上权威。摩登文明社会内,掌生死荣辱的人除了老板,还有谁?

  再理直气壮的人在利通,仍要矮我一截。我,何惧之有?

  我招呼着杜青云在款客的沙发上坐下。

  对方绝口不提刚才的故事,也不解释为什么不按照我的指示去买家乡鸡。

  我原本还有一丁点的不高兴。再往深一层想,刚才出丑的是自己,重提旧事的话,只有更难应对。

  杜青云很得体地把自己的履历说了一遍。他年纪竟与我相约,看样子是白手兴家的,在香港大学毕业后,赴美深造多年,被美国极具盛名的电脑公司罗致旗下三年,才回港发展,一直在大机构任主管之职。

  我好奇地问:“能在美国发展不是很好的事吗?你任事的电脑公司又名重江湖,为什么买棹归来?”

  我以为答案会千篇一律,说什么回到中国人的社会服务会安乐点之类。谁知不然。

  杜青云非常爽快地答:“在美国的发迹机会,今时今日,黄皮肤的人仍然要输人一皮。何必拿我有可能赚到的钱贴补花旗大国的人?”

  杜青云稍停,未说先笑,样子更平和:“更不足留恋的原因是,美国很多规模相当的电脑公司,都有一条以重金买起极标青人才,但求他在行业内起不了创新作用的经营手腕!”

  我有点不明所以。

  “他们罗致最佳电脑专业人士,发展各种电脑计划,但崭新的产品,未必能及时推出市面,为免跟自己在市场内风行的贷式抢生意,自己斗垮自己,但又怕人才流失到中小型电脑机构去,异军突起,出产了突破性品种,影响大阿哥垄断市场的威力,于是宁愿养兵千日,未必一定用于一朝,旨在拿钱玩死或拖慢好多科技上的好主意!”

  “你就是那要被拖慢脚步的目标之一吗?”

  杜青云的傻笑更添了一点稚气,很令人看得舒服。

  商场如战场,放在首位的一定是集团利益,而非人类福利。这后者如无底深潭,需求不竭,予以适当控制,也未可厚非。

  跟这杜青云短短的一席话,又学到了一些知识。

  他的出现与谈吐,如许地令人神往。

  我开始对他有了一点点不能自主的好感。

  又想,利通能舔一员猛将,做头头的,有一点委屈,有何相干?

  雨过天睛,我毫不牵强地堆满笑容,送杜青云走出主席室。

  程太随即问我:“你还饿吗?”

  都醒不起来,中午饭还没有着落。

  “不,少吃一餐不碍事,算节食好了!”

  “你那么瘦!”

  “胖起来穿衣服不好看!”

  “提起衣服,服装店刚来电话,你订的几袭晚装运到了,请他们送上来好不好?”

  我想了想,答道:

  “不,很想到外头走走,我去试穿好了!”

  中环的高贵服装店,全靠我们这起有钱找地方花的人支撑着。故而一脚踏进去,受到的欢迎讨好,较之在利通银行还多。

  父亲去世已满了七七,很多推却不了的社交应酬,都要赴会了,衣著方面可还是要挑素色来穿。于是,嘱咐服装店从法国和意大利订了好几件深蓝与黑色的晚装应付。这名店的经理是位姓方的小姐,四十刚出头的样子,补养得极好,看上去不比我老,穿着更具品味,是个活灵灵的生招牌。

  每逢有贵客到访,方小姐一定亲自招呼!一件名牌贵价货穿在身上,给方小姐品评一下,或建议加多一点饰物配衬,就更见出色。客人无不欢喜她的服务。

  “江小姐穿这批晚装时,戴不戴首饰?”

  “你看呢:”

  “大孝仍在身,本来不应添什么饰物的,然,一件首饰也不配戴的话,未免太素了!我看,就挑珍珠和白金比较适。”我点点头,记住了。

  跑到更衣室去穿回常服时,听见这方小姐又在招呼别个客人。

  “朱太太,你订的那件水红色晚服,法国没有现货,改穿别个颜色好不好?”

  “不好!外子对水红色有偏爱!”

  哈哈!又是一个靠丈夫作长期饭票的女儿!

  “朱太太,你已有太多水红色的衣服了,换一换口味,朱先生可能更欢喜!我实话实说了,其实你的肤色配米白更显高贵!”

  “我听人家说过,最高贵的女人是身旁有个得体的护花使者,方小姐,可同意这句说话了?女为悦己者容,我其实很明白,晓得真正欣赏女人衣服品味的多是同性,然,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赶忙推开更衣室的门,走出去看看这位朱太太!

  面熟得很,想是在什么社交应酬场合碰过面!香江之内,能有多大了?来来去去是那一撮的名媛!

  名嫒之中晓得说刚才那番话的也不多见。

  那位朱太太温柔地对住我微笑打招呼,叫了一声:

  “江小姐,你好:”

  “你好!”

  我回应着,细细地打量她,皮肤一点不细致,太多的化妆,太着意的一身红。然,浑身洋溢着一种舒服与祥和,竟不觉得过分伧俗。

  幸福的女人是不是这个样子了?

  我向镜前一站,分明地比那朱太太清秀、年轻,好看。

  然而,我显得那么苍白,一对乌亮的眼睛转动着,在搜索什么似的,有微微不知所措的惶恐。像不像那些在原野中奔跑着,既要猎食,遍寻温饱,又怕被敌人追击的野鹿,老带着凄然迷惘的眼神,不得安稳?

  我一手拿起了手袋,头也不回地昂步走出服装店。

  方小姐在后头嚷:“我这就把衣服送到利通银行去了!  ”

  心头因新衣而感染的一份喜悦,被那朱太太的出现洗刷得干干净净。

  谁个女人不喜欢成为所有场合的皇后?自觉彼人家比了下去,心上有气!

  今日的江福慧,无需面对魔镜,问:“谁是香江之内最富有的女人?”

  或者甚至不需要问:“谁是才具色相都属上上之选的人材?”

  我对自己之所有,极具信心。

  然:“魔镜魔镜,谁是香江之内最幸福的女人了?”

  大抵问上一千一万次,都未必轮到我!

  单是那朱太太,在她心目中,一定认为嫁不掉的富家小姐,最是可怜!

  无情白事地在人前跌这一跤,不是不心痛的!

  父亲老说我是个敏感而情绪化的孩子,谁个女人不是了?

  小时候,遇上一丁点儿的不快意,就要父亲哄个没完没了。

  现今,父亲去世了,谁来哄我疼我?

  恨得牙痒痒的,下了班,一整个黄昏躲在睡房中发莫名其妙的脾气,想着想着,一手把床头的书都扫落在地。

  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  黄金屋我有好多好多间,偏就生成没有金屋藏娇、解愁去闷的福分。也别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了,越念得多书越难找匹配自己的人!

  第三章

  怕只怕我偷了粤语残片的桥,乔装银行的清洁女工去认识个理想情人,一开腔的谈吐,就出卖了思想,流露了背景,后果跟目前还不是一样?

  我看着放在床上的那一袭深蓝色舞衣发呆。

  直至瑞心姨姨跑进房里来催促我。

  “快别这样!心情不好还是要赴会的!你今年多大了?父亲不在,更要奋发做人!江家除了你支撑局面,还有谁?”

  我支撑江家,谁来支撑我了!真气人!

  苦苦地启程赴那见鬼的名流晚宴去!

  主人家是工业界巨于黄德生,名下的德生企业差不多垄断了香港的玩具业,成为承接欧美出名玩具厂订单的主力供应商,厂房的发展岂只雄霸香江,老早率先在中国内陆以至菲律宾、泰国都设了分厂!

  利通银行是德生企业光顾的主要银行,难得有如此稳阵的商务客户,非努力维持良好关系不可!于是,我的情绪再不好,也只能勉力赴会!

  黄家是在九龙塘区内的一间占地万多英尺的花园洋房。隔篱左右尽都变了时钟公寓,如假包换的一个高级红灯区,也亏黄德生还死守在这大宅不肯搬!

  听说这是黄家发迹之地,风水好之故!

  香江风云变幻,巨富们拥抱着既得的利益不肯放,眼前又委实太多动荡,太多不稳定,人们只好以种种迷信去加强信念与斗志。

  黄德生跟他的儿子黄启杰一齐出迎。

  黄启杰是黄德生的独生子,比我年长三岁左右。我们从小相识,他还是我第一个舞伴,算是世交了。然,长大卮,我跟他合不来,不单是性情不相投,严格来说,很有点心病!

  事情发生在多年前,我自外国学成回港,刚出道,父亲即让我在利通银行行走学习。

  刚好那年利通在泰国新设一个办事处。东南亚的各个劳工市场,泰国的潜力决不比菲律宾逊色。父亲说香港年内就必须放弃劳工密集的特色,让中国大陆与东南亚专美,转为发展高科技企业,而大陆市场因各种关系,未必能尽情吸收香港的制造业订单,就会让东南亚分一杯羹,故此菲、泰两地的工商业财务生意,是银行拓展的对象。

  利通于是继菲律宾之后,也在曼谷开设办事处,联络当地客户,也方便自港往泰发展工业的厂家。

  父亲带我一同到曼谷去主持办事处的开幕仪式,很多位有商业关系的好友,都在被邀之列,黄德生父子当然地榜上有名。只是黄德生有公事要留港办理,便派了儿子做代表前往祝贺。

  开幕酒会办得头头是道,开设的虽非分行而只是办事处,倒也真真官绅云集,泰国有名望的银行家都捧场十足,除了到海外公干的,没有一个缺席。

  初出茅庐的我,被这种公式应酬,闷得发慌。现场最熟络的除了父亲,就只得黄启杰!老想找机会把启杰叫在一起开小差去!

  小时候,我们还算合得来的。十六岁那年,父亲仿西例给我在深水湾的大宅开了个社交派对,官式舞伴就是启杰,正正是双方家长在我俩同意之下安排的。

  那个晚上,我的一条粉红色薄纱裙子满场飞动,自觉出尽风头,很不失礼身旁的黄家大少爷。(缺了一页,不过不致影响内容)  这张照片,压在银包下留于抽屠内,想也是黄先生之物!”

  我拿过照片一看,妖妖艳艳地一个泰国少女,穿一件低胸T恤,两只奶子差点要跌出来似的,低格得可以!最可耻的还是,上书:送给难忘的黄启杰先生。没得叫人恶心!

  蓦地,脑里掠过了鸡尾酒会内黄启杰跟那泰国女侍应生款款而谈的画面,耳畔又响起了今早回应我摇至黄启杰房间电话的女声。

  我不期然地问跟前那侍役:

  “你们酒店雇用女的房间清洁员工吗?”

  “我们用的多是男工。有什么事吗?”

  “我今早到泳池游泳时,朋友打电话到酒店来找我,投诉说房里接听电话的女侍役十分不礼貌。”

  “不,不会的,小姐,一定是一场小误会,就算是本酒店的女侍役,也断不会接听电话,这是酒店的规矩,以免发生  些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换言之,黄启杰今儿个早上把名泰国女子收在房间内鬼混,是证据确凿了。

  怎么可能如此地坏?

  不是学贯五车、出身世家的人吗?犯得着活得像条公狗似的,碰到了可以上床的异性就扑上去,我莫名其妙地生气!

  气黄启杰在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之下,要我接受一个清纯童年朋友的转变。

  也许还气自己下意识地被黄启杰看低了。连一个低三下四的泰国妹,都比我吸引千百万倍。

  当时,我脑子里乱成一片。

  一脚踏入机场,碰面就是等着我们的黄启杰,我连银包带相片,闷声不响地塞到他手上去。

  那情景,回想起来,很有点像负气斗气的情侣似的,真真过分一点了。

  启杰当时的脸涨得紫红!

  往后,轮到我浑身滚烫不安!刚才自己那冲动肉紧情切的表现,必会惹起对方的疑惑!如果黄启杰以为我因喜爱他而生妒意,也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蓦然发觉自己哑子吃黄连,心上自苦,无辞以对。

  总不成理直气壮地跑到他跟前说;

  “黄启杰,你休妄想我江福慧会把你放在心上,以为我对你有半点期望?我只不过看在我俩半斤八两的家势,以及你还真真捞到过一两个正统学位的份上,觉得你如斯作贱自己,可惜,可惜!”

  香江之内,像他这般人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认真细数,也总不下有几十人!他黄启杰算老几?然,一时情急、冲动、幼稚,所造成的尴尬后果,我是无法不承担的。

  涉世日深,方才渐渐发觉,商场之内,有哪个男人未曾试过这种无媒苟合,沾花惹草呢?

  莫道是旅途寂寞,就算天天在闹哄哄的中环,开了一整个上午紧张搏杀的会议,男人们利用午膳时间,跑到一流大酒店之内,享受一顿异乎平常的“午餐”,慷慨地津贴一下旅游至港的东南亚佳丽,也是等闲之事!

  怕只怕连正经如我父亲,也有逢场作戏之举!

  男人们齐齐把这上床遣兴的玩意儿看似打一场高尔夫球,旁人又岂能妄议?

  连他们的妻,都要为了适应这种行为而设法修正传统道德观念,以图适应,以求安乐,我凭什么身分与资格表示不满了?今时今日,商场上可以谴责的是作奸犯科,已经足够卫道之士忙个汗流浃背!谁还有余情剩力去批判这等个人嗜好?

  只怪我江福慧入世未深,其怪自败,于是,惹得后患无穷。不是吗?日子过下来,我有机会洞悉世故人情,因而淡忘黄启杰的所谓劣迹!然,他对那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的误解,反而会因日子有功,而更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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