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撼着帼眉的手,问:“帼眉,你不适吗?还是……”
“福慧,让我静一静好不好?让我想想,细心地想想,才跟你说下去。”
“要一杯热茶吗?”
帼眉点点头。
我干脆自己走进屋子里,向佣人要了杯热浓茶,亲自再交到帼眉手上去。
接触到她的手,如冰一般地冷。
“帼屑,我们进屋于去坐坐!”
“不,不!”帼眉连连摇头:“太恐怖了,太不能置信的一个大阴谋!”
“什么?”我愕然。
“她为什么胆敢冒认?”帼眉切齿痛恨地说:“为了要骗取巨额的金钱,为了要雄霸江家天下?”
“帼眉,你在说什么?”简直急得我直跳脚。
“福慧,福慧!”帼眉重握我的手,用力地握着,弄痛了我:“听我说,相信我,陆湘灵不是你父的红颜知己,其中有 诈!”
我耳畔嗡嗡嗡地连连作响,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要甩一甩头,才能再集中精神,听帼眉说下去。
“福慧,你听到我说什么吗?”
我点头茫然而下意识地问:“谁?那么,谁才是了?”
“我。福慧,对不起。”
这一次是我听不清楚了。
我久久没有回应。
园子已然幽黑一片。
靠着灯光,我仅仅能看到帼眉泪盈于睫。
“请原谅我,福慧,我并没有想过,隐瞒真相会出这个乱子,我万万地想不到。”
“怎么会是你?”
“福慧,请不要问。缘何会是我,过程与因由在今天并不重要,问题是如果你信我才是真的,那么,陆湘灵的假,便 是个可鄙而恐怖的骗局。杜青云可能跟陆湘灵联手欺骗你了。”
我蓦热心惊:“不,不,青云不会!帼眉,是你为了得不到青云,而胡乱造谣。我不信你,我不要信你!”
牵连的后果太严重,我自问承担不起。损失家财是等闲事,如何有勇气面对一个利用我感情与自尊去换取财富的事实!
我,江福慧会如此地不值得轻怜爱恋吗?
“福慧,你得镇静点听我说!”
“不,不,我不要昕,你走,你走:”
我疯狂地走进屋子里,直奔回睡房,立即倒在床上痛哭失声。
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福慧,福慧,请相信我!我怎么会骗你,我怎么会?我是爱护你的,我怎会忍心伤害 你?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分不清楚那个微弱的声音是青云还是帼眉?
我急得嚎啕大哭。
良久,有人推门进来,坐到床沿上,翻起我的身。
杜青云!
“福慧,什么事?”
我用双手抹去眼泪,企图看清楚这个眼前人。
没由来的,我竟有勇气坐直了身子,对他说:“请告诉我,究竟陆湘灵是不是我父的那个女人?你是不知情还是串谋人?蒋帼眉告诉我,她才是真命天子,是吗?还是……”我已忍不住,又泪如雨下:“她只是因为得不到你,才出此下策?”
我多么希望答案是后者,青云当然能证明一切。
杜青云先是一憎,随而放开了我,冷静地说:“对,陆湘灵不是那个女人,她确曾为了养家而成为多个本城富豪的玩物,你父只不过是她其中一个客户。可是,不是她。陆湘灵何只对你父无爱无情,且有九重恨怨,须要报在一朝。”
我苦苦哀求杜青云,一边播着头,像要甩掉脑里的毒瘤似的,我整个头胀痛欲裂,说:“青云,为什么不告诉我,这 原是蒋帼眉恨我横刀夺爱而诬谄了你?请你,求你,告诉我……”
“因为她没有。自始至终,她只不过是在穿针引线,努力为你物色对象。她才是真心爱护你的,愚蒙的是你自己,混淆敌友,且私心膨胀,你是彻头彻尾的重色轻友。江福慧,事至今日,我无须再隐瞒。问你的良心吧,你若仍是心无疑虑,老早一厢情愿地为我找借口洗脱罪名了,既问得出口来,只不过想我亲自证实而已。”
“我已再无利用价值?”我问杜青云。
“应该说,我们已经达到目的。今天下午我已向本城报纸发放重组伟力电讯的消息,与此同时,今晚,正正是美国时间,韦迪逊电脑会宣布新产品须要重新研究功能,始能适应市场需要。我们信托户口内的八千万美元老早在我和韦迪逊头头秘密协商下,名义与贱面上过户。换言之,伟力电讯未开锣鼓,已投资失策,市场人士哗然之余,必定风声鹤唳,最适合于此时加上流盲说利通银行不稳,只因江福慧这项失策将转嫁至利通头上去,故而连日利通股份节节下挫,如此一来,必会引致银行挤兑,层层相因,我跟某大经纪银行联手安排抛空利通,会很轻易地补仓过来,当然大大地赚了一笔!”
我并不以为自己在造梦。
因为我紧咬着口唇,有分明的剧痛,跟我的心一样,随着那清晰得无法逃避的痛楚,滴出血来。
“青云,你竟如数家珍地诉说你的天罗地网?”
“对。反正明天,一切真相大白。瞒也瞒不了。”
“为了什么?青云。”
就算我不值得人爱,都母须以此手段,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
地狱之于我是如许陌生,恐怖到难以形容,我吓得惨叫。
“为了陆湘灵,一个我生生世世深爱的女人。”
“你有和蒋帽眉的一段情谊,自不难明白童年时代已孕育的感情,是何等牢不可破。小时候,我们家穷,一整栋大厦住的都是丰衣足食的人,没有一家人愿意孩子跟大厦看更的儿女混在一起。自懂性以来,我就知道什么是世态炎凉。最善心的住户,也只是把一些他们孩子穿旧的衣服、吃剩的糖果送到我们的小屋来,就期待我们感激流涕,三呼谢恩。
“只有陆湘灵的一家以朋友看待,湘灵放学必到平台上找我,把她用零用钱买下的糖果玩具跟我分享。湘灵父母晚上要外出应酬,把我请到他们家为湘灵作伴,是诚意地征求我的意见,请家中佣人备办两人用的晚膳消夜,好让我和湘灵款尝。
“原以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谊,加上我的勤奋上进,会为我们带来一个幸福的未来。然,就在湘灵的父亲陈尸血泊的那一天,我们惊觉好梦成空,为我们揭开丑陋人生的序幕者,竟是你的父亲!”
“你含血喷人!”我怒不可遏,对杜青云开始咬牙切齿地痛恨。
“我含血喷人?当年湘灵之父陆建通跟江尚贤是一同自大陆南下香江创业的知交,陆建通之所以创办伟力电讯,是江尚贤在幕后支撑的,那年头银行持牌人不能同时经营股票行,江尚贤看着七二年大市兴旺,舍不得白白放过发财机会,于是他着陆建通申请经纪牌,兼筹组公司—上市,所有资金都以陆建通名义申请,江尚贤批准,向利通借贷,原准备合伙赢个盆满钹满。一旦风起云涌,大市崩溃,江尚贤为了置身事外,保持银行家的稳健保守作风与声誉,明令斩仓,陆建通断了银行的支持,又遇上大批股票客户的不认账,内忧外患,一时急痛,顿萌死志。
“湘灵的母亲悲伤过度,精神不堪打击,已造成体弱多病,其后还突然患上肝病,全靠湘灵的皮肉钱苟延残喘,直至湘灵那个孽种出生,始撒手尘寰。”
“杜青云,罪不在后代,你别侮辱可儿!”
杜青云冷笑:“你以为可儿是你什么人?你亲生妹子?真笑话了!连陆湘灵都弄不清楚她的生父是谁。你的亲属情意结倒真要命!”
脑海里回想起可儿瑟瑟缩缩,有失童真的举止,回想起青云严厉地对她瞪眼,着她谨记教训的情景。我连连冷颤,连牙关都难以控制地抖动起来。
“杜青云,你冷血安排的一切!”
“对,我安排的一切,连你回港见湛晓兰之前,我已在长途电话里嘱陆湘灵到晓庐去亮相在内,还有我等在赤柱的餐厅,碰我的运气,还有我们从不替可儿装扮,为了你,给她买了一总红彤彤的发饰,还有……”
“杜青云,你住口!”我狠狠地喝住了他,之后竟无力气再作言语。
排山倒海的打击,使我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临于崩溃边缘。
青云还在冷笑:
“请别告诉我,你曾深深地爱上我。
“我当然经历过什么是深情与挚爱。我这么个条件的一个男人放在你江福慧跟前,是太受用了。
“请别忘记,在你委身待我以后,我在你心目中的价值还只是一亿元而已,这占你身家之百分之几?
“我考进利通去,就为看不得湘灵经年的委屈,不得萱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伺机行动。真没想到,天赐良机,你双手奉献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让我们了断这十多年的恩怨。原本打算骗你一亿,然一亿与十亿,你一样会觉得我们罪该万死没有分别了,既如是,我们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富人不知贫人苦,当年江家不仁,就别怪我们今日不义了。”
我抓住了床头几上的一个花瓶,用力地敲在几角上,使之断为两截,我紧握着碎瓶的一截,向准杜青云,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
“你立即离开,在我未改变主意之前离开,否则,我会跟你拚命。”
杜青云没有停止冷笑。然,他终于慢步走向房门口,再回转头来说:
“如果你经历过真爱,就会知道置生死于度外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要杀我,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诉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陆湘灵分离,只怕她心头的积怨无法宣泄,只怕她半生的屈辱不能平反,又怕我们无法富贵奢华地双宿双牺下去,此外,我什么都不怕!
“我并不像你,江福慧,你怕寂寞,你怕人言,怕得要死!
“以你的才具,不配有这副身家,我们聪敏勤奋的人分你的一杯羹,有何不可?
“我走了,还有什么你想知道而我又未曾交代清楚的?
“对了!你大概情迷童乱,未曾想过,我和陆湘灵联合起来,自然知道江家父女不为人知的胎痣。这倒是我要向你说声多谢的。
“你要好好保重,因为利通的苦难不绝,自明天起,还须靠你!”
杜青云开门走出去,再关上门时,我猛力用手上的花瓶向手腕一割,眼前猩红一片,跟眼泪一样如泉地涌出来。
再醒来时,周遭白茫茫一片。
过去的一切,一时间寻不回来似的。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福慧!福慧!”有人在我耳畔不停叫喊,像出力地把我自迷惘的、遥远的一方硬拉回人间来。
啊,福慧!我原来叫福慧!福慧是我!
对,省起来了,自小到大就听父亲说,女孩儿家,最重要是福慧双修,故而以此命名。
我疲倦地微笑。一切一切都渐渐地回复记忆了。
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睡房,都站满了人,何耀基、胡念成律师、瑞心姨姨以及蒋帼眉,还有佣人、护士。
我蠕动着身子,意图挣扎着坐起来,竟没有成功,人还是虚脱的。
护士忙于替我垫高了枕,让我可以略略平视各人,很舒服了点。
我以听来犹似微弱,但仍清楚的声音问:“利通如何?”
“福慧,别管这些,你休养要紧!”瑞心姨姨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医生给你打了镇静针,休养才一天功夫!”
我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人一下子回复了知觉,就等于要活下去了。
死不能死,又生不能生的话,更辛苦,更凄凉。
一种浓郁的劫后余生的衰伤,刺激着我的思维,我正视了自己的身分。有身分的人,也必有责任,我萦念着利通,怕它已面对危急存亡之秋了。
我拿眼看何耀基,再问:“利通如何?”
何耀基讷讷地答:“今天伟力一经宣布停牌,美国那边又传来坏消息……”
我又摆摆手,听不下去了,一下子记忆全部回笼,无须他再重复预知的噩耗,杜青云的计划已在逐步实现。
杜青云,这个名字,于我,突然地由迷糯而至清晰,血淋淋似地呈现在脑海里,使我又似有一阵晕眩。
我闭一闭眼,再竭力睁开来,心上开始鼓励自己,只能迎战,不要逃避。
“市场上的谣言四起,都说利通运用资金受到重创,挤兑情况相当严重,你又出了事,我们只得向外宣称,你仍在加拿大未回。”何耀基报告完后,垂手而立,整个人看上去老掉十年。
“银行的现金周转能否应付挤兑?”我问。
何耀基皱皱眉:“如果明后天继续如此,必定力有不逮。如今要收回放款的话,更惹风声鹤唳。”
“利通的股价呢?”我气若游丝。
“跌至三年来的最低点,跌幅达百分之六十。”
“胡律师,父亲的基金,我能借用吗?”
“福慧,基金规定只能供你每年自由运用利息。”
“我手上的游资有多少?”
“不多。遗产仍在核算之中。”
“福慧,英资银行的头头曾跟我接触过,他们诚意地提出相帮的条件。”何耀基说这话时,眼睛泛红。
能有忠心耿耿之士若此,利通肯定命不该绝。
我自明他之所指,哪间英资机构不长盼这些危机,以图鲸吞有潜质的华资生意呢?趁我们有难,以市价盈利率百分之五至六计算,去对利遇握手吗?荒谬。
我登时气愤得腰肢一挺,稍微坐宜了。
太多人要我栽我倒,我江福慧偏不就范。
“你放心,利通的股份不会贱价出让,让英国银行有机可乘!要卖,卖富德林银行给加拿大人!”
此言一出,除了瑞心姨姨与护士,其余各人都好像打了一支强心针。
“耀基叙,请代表我播电话给富德林银行主席皮尔德林先生,商谈条件,把我们须要周转的现金作底价。”。
何耀基拿眼望住胡念成。
胡律师道:“我跟你一起到书房去办这件事,合约上订明跟遗产核算不抵触的条件便可。或甚至,在成交条件上注明正式股份移交日期在遗产过户之后。”说完便偕何耀基离开房间。
“瑞心姨姨…”我握握她的手:“我没有事,你别担心。”死不掉的人,应更坚强。
“福慧!”
“你出去给我弄点小食好吗?我肚子有点饿。且,我想跟帼眉讲几句话。”
瑞心姨姨于是领着护士、女佣离开了睡房。
房内只剩下我和蒋帼眉。
帽眉坐在床沿,温婉地说:
“别担心,医生来过,只说你皮外伤,幸好没割到血管上去,很快就能康复过来了。福慧!”她紧握我的丢“请振作,利通需要你!太多人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