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要他所受的委屈,不久的将来,必可令他明白过来。我才不担心。
果然,青云和我,多多少少为了这次的争执而有点貌合神离地过了好几天。
这一晚,我有个应酬,九时多才回家来。一踏进大门瑞心姨姨就迎上来给我说:“有位陆小姐来找你!她说是你朋友,且认识杜先生,我就让她进来,坐在小偏厅等候。着亚明在一旁侍候。”果然来了。
我直走进小偏厅去。壁炉前站了个风姿绰约的陆湘灵。我示意仆人亚明离去。
“陆小姐,对不起,不知道你来,让你久候了。”
“不相干,我正在浏览着,没想到,真能到江家来,看一看你们父女俩多年的起居环境,很有亲切感。”
这番话,自是用意深长,内里真真,差不多不言而喻。
我并不打算显得太愚蒙,只略略顾左右而言他,看她如何跟我交代。实际上,这重要关头,也鲁莽不得。切戒一厢情愿,必须抓着很独特的证据,才能相认。这年头,人心不古,社会上充塞着的虚虚实实,很难预测。
“陆小姐一定听青云讲很多关于我们的故事了。”我说。
“我见青云的时间其实并不多。重逢后的这些年,我跟他已不比年轻时,什么心底话也能说了。”
“也许是成长后的一份谨慎所致,跟感情无关。”
“一定有关的,如果恩情犹在的话,不论是何环境,均无界限,必会畅所欲言。只可惜,情怀已异,也就觉得不方便 尽抒胸臆。”
“青云注意到你这种转变吗?”
“他并不愚蠢,男女之间的契合与仳离是心灵上的感应,传送出来的讯息有一方面已拒绝接收,更无回应,应该明白此路已不通行,至于线路发生故障的理由,可不一定需要交代和深究。”
“陆小姐此来是为了……”
“是为了向你解释我和青云之间,心灵沟通发生故障的真正理由。”
“你认为我会关心。”
“你会。我考虑过,不能为了个人理想,而令你和青云不得安宁。青云不错跟我是一同成长的儿时玩伴,情窦初开年纪时的爱侣,然,家变之后的这许多年。我跟他没有见过面,期间发生的事,他并不知道,并不明白。曾在他未回港来任事之前的那些年,我已有缘遇上另一位对我极端呵护备至的异性,发展了一段我意想不到的奇缘。可儿是他的女儿!”
“青云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江湖上,只知我在跟了这个大客户之后不久就金盆洗手,从了良了。”
“可几的父亲是谁?”
“我以为你已知道?”
“不。”我摇头。
“那么,你在我家时的言辞是试探性质?最低限度,你怀疑?否则不会提起湛晓兰来!”
“对。”我无须否认了。
“你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是的的确确。”
“真是父亲!”
陆湘灵垂下眼皮,豆大的泪珠,不断地滴下来,碎落,消失。
“他待我很好。”
“很好吗?你的生活还不过尔尔。”
“不,物质享受上,不致于登峰造极,然,也算丰衣足食,直至今日,我的银行存款,仍足够我们母女俩平平安安过掉
这一辈子。精神上的愉快,身分上的尊贵跟以前无可比拟。”
“身分?”父亲曾付与这个女子何种身分?
“江小姐,这不难明白呢?如今你走到人前去,也比以前更见光彩了吧?女人需要名花有主,那一种备受爱宠、袒护、荫庇与承担的表白,是护身符,是最尊贵的身分象征。
出身如你那般好,若是形单影只,尚且难免有孤伶伶的落寞与自卑,何况当时我是待价而沽,任人渔肉的货腰娘!你父岂只将我由零沽的身分变为批发,且珍爱我有如宝藏,一个女人,久历风霜,希望得到的也无非是这种归宿而已。真正的名分于我,从来是空中楼阁,我想都不敢想!”
“父亲既如斯爱你,从没有提出过要名媒正娶?”
“没有。你父亲不会。”
这真是的确老实的说话了,一点纰漏也没有,婉转地说,父亲的顾虑极多,要直接一点批评呢,唉,他其实顶自私,傅瑞心、程张佩芬、湛晓兰以致其他很多个他曾恋慕过的女人,都因客观条件配不上名流富户的一品夫人宝座,而只能在暗地里享受他的情爱,从无例外,又岂独陆湘灵?
至死,父亲才蓦然惊觉,自己欠负对方良多,这才留下了遗书给我。
“他这种态度,你认为可接纳?”我问。
“态度源于苦衷,我谅解。人与人之间有情爱,就不会计较太多的外表需求。我根本不忍强他所难,况且公开名分对我必造成压力,我并不认为我能适应,我一直沉醉于三人世界之内,不作他求。”
全部言之成理。可是,我这就能鉴定陆湘灵必是那父亲的红颜知己了吗?
“江尚贤在我最需要爱护的时候出现,我们感情关系弥笃,并不是少年十五二十时的一段纯情可能替代。故此,我和青云始终只如兄妹朋友,这也是缘分吧!江小姐,此来是向你交代清楚,请勿以此为虑。我多希望以我跟你父亲这段情的剖白换取你对青云的信心,继续帮他发展事业。无论如何,我们曾是交心的朋友。你父亲曾对我说,胸脯上有颗虹痣的人,象征着有无比智慧,你也必如你父,晓得分辨真伪,谁也骗不了你!”
真是大团圆结局了。
我喜不自胜。
陆湘灵连我和父亲的胎痣,都知道,还假到哪儿去呢?
将整件事想一遍,连她偶然泄露的口风,都与故事吻合得天衣无缝。我再没有什么好思疑的了。
“你会考虑让可儿跟我相认吗?”
“请原谅,可儿不错是扛家骨肉,将来她长大了,你做姐姐的要刻童给她发展的机会,就由她自己决定是否接纳好了。作为一个母亲,可儿之于我是跟你父亲感情的珍贵纪念品,我希望与她形影不离。况且,我只望我女儿平庸平安地成长,其实并不需要如何出类拔萃,富贵荣华不一定是女人的福分!”
此言虽有伤我心,然亦井非无理。
陆湘灵如无此信念,并不坚持这份执着,不会有今日。
“你知道父亲曾把可儿的一个红发夹及红丝带放到纽约的保险箱去吗?他实实在在地爱你们!”
“我知道。那一定是几年前,你父亲生日,可儿把自己心爱的发夹及丝带,送他作为礼物,他好好保存下来了。”
我送陆湘灵走时,我诚恳而郑重地说:“我们以后是一家人你和可儿需要什么?请让我知道!”
“我们希望你和青云快乐!福慧,好好地爱青云,我和你父都会为此而安慰,他既已下了功夫在伟力上,就成全他的计划吧!更望你尊重我的意愿,让可儿和我一直以目前的身分,过愉快的生活。”
总算是个感人的故事。
从没想到父亲在爱情上能得着这么好的报应。
翌日,我才把整件事告诉青云。
他惊骇得张着嘴巴,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青云,有时真像个大男孩。然,永远可爱。
我这才提醒他,既已雨过天睹,就得好好部署伟力电讯重组之事了。我当然地无限量支持。
青云乐极之后,又显得有点迟疑。
我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因而劝勉他说:“大丈夫心怀磊落,何苦执着细节,诸多狷介!况且,好好收购了伟力,乘机给予陆湘灵母女一份资金,也是她以双重身分应该获得的,以后你真能大晨鸿图,既能酬报她往昔的深情,更能答谢我的青睐,一举而数得,何乐而不为!”
“那你以后不再妒忌她,思疑我了?”
“傻孩子,原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招数,我才不这么笨!”
“对,这人海江湖上,谁不如此了!”
青云情深款款地吻在我面颊上,露出个我从未见过的宽松写章的笑靥。
以后的这一段日子,我看青云和我,要各忙各的。我当然可以开始考虑备办嫁衣了。
至于青云,他量先要部署的是落实了美国韦迪逊电脑公司的合约,幸好对方并非上市公司,手续简单得多,八千万美金一经过户,除了美洲,全球的总代理权便能到手。
其次,当然要委托一家商人银行,代为处理伟力电讯重组事宜。准备妥当后,得向交易所申请停牌,向外宣称全面性收购,并向其上市部门及证监处呈交重组文件,清楚交代新董事局成员、资金情况,以及持控股权者的背景等等,重新申请复牌。
我和青云商量说:“既然伟力的控股权在自己人手上,我何不就借此良机,把收购金额提高,顺理成章地给陆湘灵一笔款项呢!”
青云不置可否,只道:“你要坚持,也无不可。只是收购成功,交易所批准复牌,我们才会把收购价过户,价格定高定低,无伤大雅。”
话可不是这么说呢,除非申请复牌不成功,否则分别还是有的。怎么青云好像对复牌与否,不大着紧似的?
回心一想,他也未尝无理。反正万一有什么意外,交易所不批准伟力重组计划,使之复牌上市,极其量是变为私有公司机构,真没有什么大不了。
这只显示青云对伟力电讯重组后的前途有无比信心。今时今日,越来越多规模庞大的实力公司取消上市集资的念头,甚而越来越多公司采取私有化行动了。一则有分量,有信用的公司要筹措资金,根本不成问题,二则市场不断怨声载遭,证监处监管过严,集资与投资人士,都兴趣索然。问题的严重性,已使金融财经界人士的烦忧日重。
不是吗?谁个企业家不怕麻烦?闻说买卖一百几十万的股票,都立即收到证监处的电话查询,要求解释。还有,身为上市公司的董事身分,掣肘之多,难以形容,要公布自
己的持股量,已犯了商家一向的大忌,谁不喜欢暗渡陈仓?
谁喜欢把最私人的隐秘公开示众?这还罢了!竟要规定上市公司董事,不可在宣布业绩的前一个月作股票买卖,以免造成内幕交易。你说,这条例笨不笨?就以我江福慧为例,利通银行每年派息两次,我已有两个月被明令不可股票买卖,可是,除利通外,我一共是十多间上市公司的非执行董事,这条数如何计算了。
故而有一天,代我买卖股票的经纪打电话来说:“江小姐,市场有好消息!我准备替你入货!”
我差点要讲粗口,气愤愤地说:“我正在坐股票监呢,你不去查清楚我的释放日期就来叫我买卖股票,是加害吗?”
荒谬不荒谬?
若用匿名大手买卖呢,三分钟后股票行就有可能受到证监处质询,要求公布客户真实姓名。
只有托个亲信出名交易,才可以安然无恙。然,如此扭横折曲,就有法律罅可走的话,不也更证明此条例实在形同虚设!难怪金融界中人甚多怨言,投诉每年花费投资者及证券界人士亿元以上的金钱,聘了一班英国专家来整治香港市场,就是建立这种虚有其表、架床叠屋,非但没有实效,寻且具阻吓股市活跃作用的条例,你说英国佬奇怪不奇怪?
怪事年年有,近年证券界特多。英国银行界出版一个精采的报告书,名为《伦敦如何会成为世界金融中心?》,报告内分析出最主要的理由是伦敦股票市场的监管相当轻松自由。
报告出版之日,香港有名的财经报纸《经济日报》以显著的篇幅详细报导此事,并且访问了刚在交易所理事会退了理事席位的洋鬼子,他对这个报告极表支持,并对香港市场运作的监管尺度提出质疑。
由此可见一样米养百样人,难怪市场认为有人处心积虑,运用手段在部署九七之后,仍能抱紧那只金融饭碗,控制香港财经市场,代替政治权力。亦有人,虽同是金发白脸,却义愤填膺,力持正义。
在这种市场过分的监管下,我跟甚多企业翘楚的心态相同,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钱不一定要在股票市场上赚,英国帮要在证券活动范围内大权在握,华资机构亦可联成一气,消极对抗,甚而杯葛抵制,反正让整个香港股市死气沉沉,全世界的股票市盈利率均在几十或以上之时,香港的偏低至十甚而十以下,仍然乏人问津,正以此独一无二的现象向国际金融界明白宜示,谁是幕后凶手,谁意图于九七之前,重施历史上屡屡出现过的故技。
有史以来,殖民地从未试过皮光肉滑的物归原主,香港能幸免于堆乎?港人再不团结的话,身光颈靓机会等于零。
今时今日,将伟力电讯重组上市成功,亦未必是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反正七亿元的注资,我江福慧负担得起,如果什么交易所或证监处,诸多留难,不上市也罢。摊开近年上市的纪录一看,过往一年的淡静,已足够证明谁还在今天以为上市是无懈可击的金矿了?
青云当然明白这些背景因由,故此对伟力重组上市,亦抱相当冷静而中立态度,他旨在必得的只是韦迪逊总代理权,这才是日后生意滔滔的凭借。
在商场上最叱咤风云的女人,仍有甚多的妇人之仁。我尤其欣赏陆湘灵不贪图名位富贵的淡泊知足个性,因而决定以高出伟力电讯有史以来最高股价的百分之三十为收购价。
一切即将部署就绪,非但青云眉飞色舞,连我都感染着一份无比兴奋,来自一种执掌乾坤,大定扛山的骄傲心态。
三十年以来,只怕如今是我最得意的阶段了。既权倾我之天下,又复有深闺梦里人。
太阳底下最珍贵,最万人翘望的金钱、权势、名位,爱情,婚姻,健康,甚至青春,我完全拥有。如此际遇的人,连 在梦中都会无端白事哈哈大笑。
故而,当何耀基一脸凝重地晨早跑来见我时,我觉得难以甚解。会有什么事在世间值得愁眉苦脸?会有什么难题在江福慧的手上不能迎刃而解?犯得着如此的大惊小怪?
“市场已有传闻利通将收购伟力电讯?”何耀摹还未坐稳,就已发问。
我之于这位老臣于,永远是急惊风,偏遇慢郎中。只这一次,角色调转来演。
“当然不是。”我简单地答,利通银行是上市公司,如有这项收购行动,身边的几位执行董事,包括何耀基在内,非 但会预闻此事,更应跟他们详细商议。我不是不知道规矩的,如此乾纲独断,自是我江福慧个人的事。
何耀基听我一口否认,顿时语塞,不晓得如何接腔下去。
我说:“怎么?如果真是利通意欲收购,你的意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