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声笑了出来。
青云解释说:“我一下机,才想起没有赶得及在香港买戒指,于是把行李放到这酒店后,慌忙跑到第五街去,钻进第一间首饰店去,兼看了一场活剧。”
“人家刚才心情不好,不知你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我很不服气,鼓了双腮,双眼仍不住湿濡。
“苦苦地为你而来,刚才见着了狮吼,如今得着个怨妇,真令人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了?无端开这种可大可小的玩笑,我还未跟你好好地算帐。”我举起拳头捶在青云的脚膛上。
“好,好,好,我欠你的,你欠我的,如今都一起算个够!”
青云捉住了我的手,一边乱囔,一边吻住了我。
人家说,宿世前缘,是因为彼此在前生欠了帐,待至今生偿还的。是吗?前生,是青云欠我,还是我欠他呢?不得而知。但望今世,谁也别再欠谁了。
自今以后,我们已成一体,不论是春花秋月,抑或风起云涌,都必须携手与共。
从来没有如此恬舒地睡上一觉。
整个人活像经过五马分尸的折腾后,有着一份难以言宣的幸福感觉。
青云背我而睡。
望着他那赤裸的肩膀,肌肉因均匀的鼻息而引起微微的鼓动,如此地深具活力、如此地醉人吸引。
我拿手指轻轻地扫抚着。
杜青云,一个将我化整为零,又再化零为整,付与我一个小妇人妩媚美丽新生命的男人。我将爱他的每一分一寸,每一丝一毫,直至生生世世。
沉沉地、娇慵地,昏睡过去。
再醒来,纽约是无尽的艳阳天。
若说女儿真能继承大统,光耀门楣,许是太抬举女性了。
到今日,才得默默地承认,其实自己并无大志。管什么利通银行的业务、管什么国际银行家的聚会,我只匆匆地拜会了欧年银行的夏里逊主席,以及跟一两个来往得颇密的银行总裁吃过一顿便饭,其他一应要探讨的生意门路与资料,都置诸脑后,由着霍律师独当一面去。
我跟青云,雨过天晴之后,更形影不离。
携了手,游遍纽约的大街小巷。
单是坐在中央公园里头,由日出面至日落,讲尽了由小到大我俩的故事,就觉此生已无憾然。
这天晚上,我们到纽约四十九街一间古老餐厅去吃晚饭。
这餐厅是最受纽约金融界名人欢迎的食肆,装修成一间英式古老大屋,楼下是有火炉的起坐间,楼上的饭厅,只疏落地放十张古老的餐桌。不论是墙上的壁画,抑或餐桌上的摆设,均是其来有自的古董。
价钱贵得惊人,因而一顿饭必须消耗整晚肘光,才觉得物有所值。
饭后,我们一直享受着香醇的誓后美酒,轻谈浅酌,其乐无穷。
“我们这就要回香港去了。”
“青云!”我蓦地按住了他的手:“我们不回香港去了,好不好?就在这儿落地生根?”
“好!”青云把我的手捧到唇边去,吻完又吻,说:“就这样,我们到长岛去买间小屋,以后,我到纽约市上班;你在家烧饭,给我带孩子,像我母亲一般,一养就是六个。让你也来试试一家八口一张床的滋味。”
“真的,我愿意。”
“我也愿意。”
“那可好了,你我同心,其利断金!”
青云大笑:
“谁管得着我们了?人要自江湖上退下来,颧首称庆者众,谁生挽留之心,以添多一重劲敌呢?根本上,过不了关的,往往是自己!”
“青云,你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
“谁说不是了?然,原意做的与应该做的是两回事,天真的爱情童话,只是迪斯尼娱乐孩子的素材,不是我们的故事。”
“回到利通去,又是早晚营营役役的干活做生意,老求你回去助我一臂之力,你总是一问三摇头,誓死不肯答应,反正我知道你并不贪图富贵,不就成了,何必理会人言!”
“我怎么不贪图富贵呢?只是我不要在利通起家,我必须另起炉灶,你要当个贤内助辅助我的话,机会还是有的。兜了一个圈子帮我,多少掩人耳目,也让我心内好过。”
真的掩耳盗钟,我差点失声而笑。然,有什么相干呢?都已是他的人了,他喜欢怎样发展,总得依他吧!
忽又想起临离港时,在家宴上见着的那黄启杰的嘴脸。青云也许真比我看得透。我的确应该辅助他另闯天下。很多事宁让人知晓,却不能被人窥见。凡事没有真凭实裾,事可转寰。
青云在利通再叱咤风云,裙带关系的阴影过重,有谁会认为那是他的本事所致。
“青云,你有想过作何发展吗?”
“有。”青云把椅子移近了我一点,非常认真地说:“我打算重组伟力电讯,注入新的电脑合约。”
“什么?青云,我并不明白。”
“伟力电讯是七二年间上市的一间公司,现今仍在交易所挂牌。只因七三年时重创,之后乏人营运,以致于经年处于毫无交易活动的冬眠状态。”
这类股票多的是。就算以现今上市的资金条件而论,五千万资本的机构,算不了什么,把一些贵价物业拨归公司名下,已符合上市的资本规定。若是七二年期间上市的,条例的严谨程度也值得质疑。人们老以为凡是上市公司必定财雄势大,经营有术,真是很错误的观念。交易所内挂牌的几百只股票,除了恒生指数的成分股之外,其余有比例甚多的股份在上市后不久交易活动即呈衰退,终至消失于茫茫股海之中,老是不能翻身。
这伟力电讯怕是其中一只冬眠股份,何以青云独垂青眼了?
“因为我了解这家公司的背景,认识它的持权人,并且电讯电脑行业是我的专长。待你回香港后,我会飞到西岸三藩市去,接洽美国一间新兴的韦迪逊电脑公司,希望能购得他们新产品总代理合约,作为伟力的营运资产。重新包装好,再放到市场去集资,是成功可恃的捷径。”
青云在细说计划时,红光满面,眉飞色舞,看得出他的兴奋,跃然于眉梢眼角之间。
谁也不忍心在此时此际不予他鼓励与附和。
更何况,计划是好的,难得青云可以在自己本行内找到一个可以重整乾坤的机会,打好了新扛山,他在社会上由有另一重尊贵的身分,更与我匹配。
不消说,我要准备拿出一笔可观的资金来,将伟力电讯重组。然,这有什么打紧呢?别说青云是个才智之土,就看生活的圈子内,不知多少个香江富户,需要在机构内设个虚位,让那起公子哥儿。乘龙快婿,可以大摇大摆地活下去,更以此保卫自己的面光。
因而,我问:“青云,你预算过要多少资金周转吗?”
“最主要看美国的这间韦迪逊电脑公司合约价钱,始能定夺。届时我要你的推荐,向银行借贷,利通当然不在此列。”
“你何苦如此狷介?”
“能够以你的名声压阵,给予我发展机会,已是非常难得的支持,我不希望直接领受你金钱上的资助。”青云轻轻叹气:“又是书生之见,掩耳盗铃的另一招!”
“别傻!只要我明白就可以了!青云,如果是动用一亿港元资金上下的,完全没有问题,你放心好了!你我应无分彼此!”
说着这话时,我其实有点惭愧。
若真如我所说的,跟青云无分彼此的话,又怎会一下子露了出手,实斧实凿地给青云一个数目限额去发展呢!
这其实是家教使然。父亲生前,要应付的穷亲穷戚,甚而落难的故旧,多至不可胜数。他是来者不拒,断断不肯让开口求助的人空手而回,坏了他乐善好施、仁厚心肠的好名声。唯,他必定心中有数,先在对方开口要钱之前,定一个认可的数字,然后自动提出来。一则可免去讨价还价的尴尬,二则堵塞对方开天杀价的机会,三则落得清爽大方。至于他答应帮忙的那个数目,自然视乎跟求助者的情谊关系,以及他需要援助的理由而拟定。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过是家学渊源,套用父亲的招式。想深一层,不是不惊心的。原来我对青云,仍未能做到无分彼此的地步,非但如是,差距还是太远了!
一亿港元对我,仍是个轻而易举的数目。
我安慰自己,也许,过一些时,青云和我的关系与感情巩固下来,情况会比较从容一点。
正式的新婚夫妇,尚且有个互相适应期,多少有点防范与戒备之心,怎比老夫老妻,真正经历患准生死与共呢?我心释然。
看青云的脸色,并没有什么转变。对他,又添一层敬重与歉疚。
“青云,”我决定补充;“你且放手去研究,有了更多实际资料,我们再好好商议。未尝不可以把它看作一宗正宗生意处理,别把我们的私情牵涉在内,成为无端的障碍,而坏了大事。”
青云似在思索,然,也连连点头。
“当然,如果发觉这个构思并不健全,不妨放弃,生意机会遍地皆是,我们不急于一朝一时,对不对?”
我希望引导青云将整件事视为正常生意处理,或者对他的感觉有利。
青云没有造声,呷了一口酒。
我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去:“伟力电讯的持股人是谁?你跟他相熟?”
青云将酒一饮而尽,答:“对。是陆湘灵。”
我心怦然一动。陆湘灵?那个杜青云初恋的爱人。
“伟力电讯是湘灵之父创建的,七三年股票风暴,被市场歪风影响,刚上了市,就一败徐池。以后的故事,我已告诉了你。”
我突然地沉默下来,心上的不安,像浓雾,一下子凝聚,越来越迷糊越沉重,越分辨不出方向与感觉。或者干脆地况,我意识着事有跷蹊。
“伟力电讯一直在长期昏迷状态,只因乏人照应,更无强心针起死回生。我跟湘灵商议过,这是个可行的方法,她已表赞同。”
“那么说,你并不打算将伟力收购,借尸还魂,再使之在市场活跃,你只是跟湘灵携手合作?”
“你看呢,应该怎样做才最适合?”
才说了要把这件事看成正经生意处理,自不能前言不对后语。我因而不便将酸风妒雨稍稍吹入事情的讨论之内。
“这要看陆小姐的本人意愿。她肯退位让贤的话,自然由着你独断独行比较干脆。”
“她无所谓,这么多年来,只她的叔父在打理着一些例行交代的手续,整间公司已是如假包换的空壳。”
“现在呢?父债女还好一段日子,她生活已安定下来,并不想以一个新身分重现人前吗?”
今日社会,笑贫不笑娼,谁也不会有长久不灭的兴趣去重提某人的往事。
“她曾经万念俱灰,现今只以女儿为重,算是得着一点生气。我相信,姑勿论是跟她共同管治伟力,抑或全面收购
过来,对她的分别不大。”
我们这就似乎不必再在这方面研究下去了。或许,我是太多心了,陆湘灵与青云的情缘老早巳了,如果还有任何藕断丝连的话,怎会毫不忌惮地在我面前提起?青云若不对我坦白,我又如何得知一切底蕴呢?
一宿无话。
我离美飞港的航机在下午启程。
纽约之行,得着个身分感情,生理心理上的愉快转变,竟是乐极忘形,连要到欧年银行去开保险箱一事,也置诸脑后。
我晨早让青云陪我赶到银行的保险箱部门去。真好,店部门的人根本不晓得我是谁,更不知父亲早巳去世,故此联名人之一签妥了纸,就把我放进保险箱库去。
我把父亲的这个保险箱打开,吓一大跳。
其内,空空如也。
只放着一个小孩于用的红蝴蝶发夹,以及一条颇为残旧,其上印有小白点的红丝带。还有一张宇条,分明是父亲的字迹,写了八个字:
珍之重之,永志不忘。
我呆住了。
这是什么童思?
线索吗?是寻找父亲红颇知己的线索吗?
我茫然地把这两件东西放回保险箱去,缓缓地锁上,再走出银行。
青云催前来,扶着我急问:“什么事?福慧,你怎么神情如此怪异?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不期然地把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讲了出来:“父亲大概有个私生女呢!也就是说,我有个小小年纪的亲妹妹。”
“福慧,你说什么呢?”
“青云,你不会明白。这是一个我还不曾告诉你的故事。”
骤然而来的发现,宛如春雷暴雨,震撼心弦。我初而迷惑,继而兴奋,禁耐不住长久以来的纳闷与私下推理,我如许急切地需要有个可信任的人,跟我分担一总的猜测、疑虑,甚而是惊恐,或愉悦。
青云,自是最佳人选。
我们急不及待的,钻进华尔街旁边的一间小咖啡店去,要了两杯香浓咖啡,开始讨论着这件大事。
第一次,我把父亲遗书的秘密告诉他人。青云非常细心而专注地听。他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原来程张佩芬一役,并不是我被动地为父亲的声名尽力,而是一出精采夺人的折子戏。
“青云,父亲不论在美、加、港三地均开设保险箱,只有这个开在欧年银行的保险箱,有我的名字作联签,会不会是父亲故意留下的线索,让我及早发觉,予以根查?”
“绝对有可能。”
“那个红色蝴蝶发夹子,以及红丝带,肯定是小女孩的用物,如斯慎重保存,除非属于父亲心爱人配用过之物。”
“也对,你童年时喜欢用这类发夹吗?”
青云的意思,是怕父亲不过钟爱我,而保留作为纪念。
这层顾虑,立即可以迎刃而解,因为,我小时候最恨红色,什么红鞋儿、红帽子、红袜、红裙,一定不肯穿,这个怪脾气传诵于亲朋戚友之间,都视作怪谈,哪有小女孩不喜欢红艳艳的颜色的?
并且,我自几岁大就剪一头短发,直直地垂至腮边,根本用不着丝带与发夹。
“那么,”青云再沉思:“会不会是你母亲童年之物,或甚至是瑞心姨姨所有?他到底钟爰过这两个女人!”
我细细地思索一会,答:“可能性很低吧?”
“何以见得?”
“因为母亲与瑞心姨姨是逃难到香港来的,怎会把儿时之物携在身边?何况,纪念她俩,也用不着老远放进纽约的保险箱来。”我倒抽一口冷气“差不多可以肯定了,父亲有个私生女儿!”
“你打算怎样?”
“继续努力寻找她母女俩!回港去,第一件事就到晓庐去,问清楚那湛晓兰是不是有个小女儿!”
“找到了呢?”
“照顾她、供养她、提携她:”
“福慧,你好爱你父亲!”
“当然,没有父亲,我何来今日?爱一个人,敬重一个人应该生生世世,为他的理想而做着一切能力范围以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