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电话缓缓放下,随即又立即抓起来,再摇到杜青云的家里去。接电话是个男孩吧,声音还是幼嫩的。听见我要找青云,扬声向家里头的人间:“有人找大哥呢,他有没有说好什么时候回港来了?”
跟着小男孩在电话里头回复我:
“他有远行,没说到哪儿去,只是过几天就会回香港来了,可以留口讯吗?我是他的弟弟邦邦!”
“哦!”我应着,邦邦!于我曾经是个亲切的名字,如今,听到了声音,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只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为什么?一千一万个不明所以。杜青云的行动何解要如此诡秘?他干么辞职?他到哪儿去了?
心上刹那抽动,一个可怖的联想出现,我惊愤莫名。
抓起电话,接到蒋帼眉的住所去,无人接听。
再接到帼眉任事的工专学院办公室,对方答:“蒋小姐到泰国去旅行几天!”
果然!是为了最终的决定,还是挑蒋帼眉,因而杜青云洒脱得干脆辞职了。事前一点蛛丝马迹也投有。杜青云竟会是个如此深沉的人我看走了眼了?
我以为他是……
脑海里白茫茫,像片一望无际的雪地,冰冷虚无,没法有一点思虑、依归,与色彩。
我以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久久都未能把过往的相交情节聚合成一幅清晰的画像,让我看清楚杜青云的脸谱是红是白,是奸是忠,是愚是智,是丑是美!
我吓得蜷伏在床上,呼吸越来越急促。眼泪应该立即滚流出来,好泄心上抑恨。然,没有呢!
我苦苦的干睁着眼,突然眼前昏黑一片……
我什么东西都看不清、看不到,活像个瞎子般。对,我一定是瞎了眼了,不然,怎么会被人玩弄于掌上。那人是杜青云,也是蒋帼眉!
恋爱是这个样子的吗?
何以还未款尝清楚两情眷恋的甜腻,就已苦酒满杯,灌着我饮,让我肝肠寸断,死不瞑目?
我在床上不断地翻滚,把枕头。被褥,全都蹋跌到地上去。一个翻身站起来,手上能抓到什么,都尽情往地上摔,摔它个稀巴烂。
江福慧从来未受过这种窝囊气。
我摔得累极,一下子倒在地上,突然凄厉地、痛快地哭起来。在我有生之年在记忆中,这是第三次嚎啕大哭。第二次,人所共知,是在父亲的丧礼上。第一次呢,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我十岁上下吧。帼眉来我家玩不知怎的,爸爸竟把我的一个洋囤囡给了她,在未征求过我同意之前,擅自地从我的玩具室内挑了那娃娃就往帼眉怀里送。
我登时妒火中侥,爸爸除我以外,未曾钟爱过别的小女孩。我更不高兴他拿我之所有,纵使是一分一毫,去贴补别人。我有的是通天下的洋娃娃,如何舍不得其中一二?但每一个玩具都盛载着金不换、银不换的父女深情,不容外人妄动丝毫。
于是,我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吓得父亲以及一家佣仆都慌了手脚,帼眉原本抱住洋娃娃的手一松,洋娃娃掉在地上,她连连地退到墙角去,退无可退,就站在那儿干睁眼。
没有人理会她,一总的人对我又吻又哄又求又拜,我心内越发觉着哭得有理,只要尽情放声大哭,必会更惹人怜爱与使人屈服。
真是一劳永逸。自此,生活上再没有不遂我心意的事情发生过了。
这第三次的嚎啕大哭,跟第一次竟有雷同,都是蒋帼眉拿了我心爱的东西,惹起我的不快。
然,这一次,当事人杜青云没有在场看见,我的悲痛成不了影响力,反变为徒劳无功。
真不知哭了多久,我喘着气,慢慢回复平静。
三十岁的人足像个十岁小孩,就为着保存不了心头喜好的人与物,覆天翻地吵个不休,幼稚不幼稚?
想深一层,真真幼稚。情爱之事,缘来即聚,缘尽则分,勉强不得。候了三十年光景,有昙花一现的璀璩,瞬即花残人渺,其奈之何?哭不回来的事,硬吞下去,算了。
心口的翳痛犹在。
看看表,已经凌晨二时多,这么自管自的一闹,原来也花了好几小时了。
我扶着墙,有气无力地走进洗手间去,不敢照镜子看去。
几可想像出我形容的浅俗、残败。气馁、凋零,孤独等恶形恶态来,何必还要看个仔细!
我只替自己拿了只水杯,再走出来摸着个冰箱,胡乱抓着一瓶饮品,倒到水杯里去,然后骨碌骨碌的灌下肚去。
稍平一平气,我坐到床上去,细细思量。
杜青云跟我,才好好的走在一起一小段日子,就如此无影无踪、无情无义,真令人不可思议。会不会其中另有原委?
帼眉到泰国去度假,可能是老早对同学们有言在先,因此成的行,根本与杜青云毫无关系。
杜青云辞职了,会不会是为了以一重自由的新身分去巩固我们的新关系?
对呀,男儿志在四方,何必要死守在自己女友身旁,受那裙带尊荣所带来的层层压力?唯其要彻底而认真地跟我长相厮守,才会走上这一步棋。
为什么我不曾想过,他可以为爱我而辞退利通银行的职位呢?若真如是,杜青云名副其实,如假包换的不爱江山爱美人了!
人情冷暖的世界,依然再有温莎公爵的故事。我心怦然一动。
很多后世的人都作理性的分析,认为公爵放弃如画的江山,下半生还不是以另一重更自由自在的身分享受荣华富贵?如果他知道离开国土,抛弃权柄之后的生活必是坎坷孤寒、两誓不继,他就不会作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抉择来了。
人们难得碰上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于是忙不迭地歌功颂德,也不去深究其中的微妙和利害的人际关系。
我江福慧是否也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心中所爱捧上个情圣的角色地位上?
难道杜青云掉了利通银行的高职,就要饿死不成?当然不会。然,我们再发展下去,利通的业务顺理成章地会交到杜青云的手上去,最低限度,在公事上头,他早晚会变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种权势,不是旁人轻易求得。当年父亲何尝不是靠了外祖父和母亲的关系,才成银号的掌舵人?放着眼前一条平坦坦的大路不走,而要扭横折曲,迂回婉转地去达到理想,已是一番难能可贵的量度。为我而养就这番器量,更深感我心。
如果我这乐观的推测正确,那么,青云离开香港,可能是跑来纽约会我了。
立时间脚口怦怦跳动加速,越跳越快。
慌忙地跑到窗前去,拉起了窗帘,外头仍是黑漆一片。
黑夜几时才会过去,让黎明快快来临,好等我得着个美丽的答案?
天呀!别这般折腾我成吗?
究竟我那两个极端的推测,哪一个是真?
如此反反覆覆,不住思量,还有没有第三个可能出现了?
情绪的混乱与跌荡,终于使我累极,稍稍瞌上眼睡去一会,又转醒过来。
床头电话蓦地响起来。
是青云?
我抓起来昕,对方是男声。
“江小姐吗?我是霍竞庭。计划有改变吗?”
“计划?”
“我们一起吃过早餐,才到研讨会去。”
“哦,对,对,就是这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七时半,我这已在大堂餐厅候着你呢!”
我这才晓得自己要迟到了。匆匆梳洗过,就跑到楼下去。
华都酒店是幢占地极大仿古欧洲的建筑物。美国人大多迷恋英国文化。
我走下大堂去,缓缓地朝餐厅而行。
忽然老远看见有位高瘦身形、深棕色头发的男士,背着我,在跟霍竞庭热烈地打招呼。
我欢喜若狂,那不就是青云吗?
我飞奔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嚷:“你果真来了?”
对方转过脸来看我,微笑着,叫了一声:“早晨!”
我呆一呆,回应着。
他并不是杜青云。
尴尬的是霍竞庭,连忙解围道:
“阮先生,你们认识吗?”
那阮先生,礼貌地答:“也许在某些银行业务场合,跟江小姐见过面了。我是曼谷恒盛银行的阮伯滔。”
“阮先生跟我们都住这酒店,又是来参加同一个研讨会的。欢迎他一道跟我们吃早餐。”霍竞庭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显然地看得出,我很有点心不在焉。
早餐是在过分客气而拘谨的气氛中用毕的,我自觉度日如年。
禁不住对霍竞庭说:“我今天有别的要事,研讨会那儿,你独个儿应付得来吗?”
霍竞庭是个非常世故而深沉的人,并没有向我查根究底,只不当一回事地首肯了,就陪着阮伯滔离开餐厅。
他再回过头,轻声地交代了一句:
“江小姐今早的脸色很疲累,要保重身体才好,若觉得有何不适,需要我的话,这是研讨会场的电话。”
我知道我一定脸如死灰了。
去研讨会实在提不起劲,再躲在房里闷上一日又如何?倒不如走在阳光之下,还有点生趣。
自华都酒店,一走出去,向右转就是第五街,再向前信步而行,就是一连几间举世知名的首饰店。
我随便闯进一间去,茫茫然转了一个圈。望住了正中一格那大大的四方柜位,摆住一条条镶功极端精细的钻石项链。其中一条,串连着一只只双飞蝴蝶,用黄金与钻石镶成。另一条层层叠叠围上透着火水色蓝光的心钻,足有六十克拉的样子,配以同样图案的手镯。另一个胸针,一串葡萄模样,颗颗晶莹欲滴的巨钻,顺势向下垂,最后的一颗形如眼泪,荡着水柔的晶光,美不胜收。
我拿手指指点点,给那女售货员说:“这些,全给我包起来。”
女售货员非常礼貌地答:“小姐,这几件首饰,都是我们新鲜出炉的精晶,最便宜的要算这只胸针,价钱也要十二万美元。”
“我晓得,就这四件,全要了。”我把手袋打开,取出了纽约欧年银行发的白金卡,飞掷在柜位上,不耐烦地说:“给我送去华都酒店,二O三八号套房,我才给你签名。”
“小姐,请稍候!”女售货员身旁,走出了另一位男士,大概是她的上司吧。
“小姐,可否让我们查一查你的信用卡,再给你服务?”
我忽然地有气在心头,嚷:
“查信用卡?天下间有这么费时失事之举!吃这珠宝行业饭的人不晓得看看信用卡的号码,而知龙与风吗?欧年银行出的信用卡,首一百个号码等于给了无限量贷款额的,别说几件小首饰,我要将你们整间店铺购下,一样只须签这信用卡便成。”
“小姐,你的态度有点令我们难受。虽云客人永远是对的,在纽约做贵客生意的商家,一样须要维持肯定的自尊。循例跟银行挂个查询电话,并不表示对你不信任。你是在与我商议着几百万美元的买卖!”
本已心烦气躁,再遇个不识抬举的人,我刹那间怒不可遏,嚷;
“很好!你给我接到欧年银行主席夏里逊先生办公室去,说富德林银行与利通银行的江福慧要问他一句话,看看是哪问见鬼的银行让你这小店活动头寸的,真要着实地检讨一下。”
那女店员吓得什么似的,干站在那儿,不敢拨动电话。
我一手枪过电话来,直找夏里逊去。
二十四小时之内,断断不可有接二连三的不遂心,不称意。
我素来雄霸天下,呼风唤雨,轮不到屡屡阴沟翻船,老栽在无名小卒的手里。
杜青云如是,蒋帼眉如是,这珠宝店的他妈的职员如是。
夏里逊先生是父亲深交,一听我的投诉,立即哈哈大笑;
“大小姐脾气发到十万八千里路外的纽约来了。那店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开的,你要把它整间的铲为平地也底你且别动怒,给我五分钟时间,立即可平你的怒气。”
果然是五分钟的时间,柜台的电话再度响起来,只见经理唯唯诺诺地应着,脸色骤变。
第八章
放下了电话,他差不多看牢我有三秒之久,不知如何开腔。
“怎么样?是查清楚了我的信用卡无效,还是随随便便可以把你的小店买下来,轰走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售货员?”
我冷笑,咄咄迫人,一点没有打算放过对方。
“江小姐,请原谅,大抵是一场误会。”
“天下间的误会还少呢?每天每夜地搞误会,要人苦苦忍受到几时?”
我突然地心上翳痛,真觉得我才是在众目睽睽下受欺凌的一个。
“小姐,我们这就把你要的首饰包好,送到华都酒店去,送去了,核对清楚,才请你签名好吗?”
“通通作罢,谁要让你们这般不识抬举的店铺有钱可赚?”
“小姐,可别让我们为难……”
“对,别让他们为难,这就包起那几件首饰,江小姐用得着。”
声音那么似曾相识。我回转头去,想不到围拢着看热闹的店员与顾客,已一大堆,其中,一张熟悉的,曾害我思念了一整夜的、梦寐以求能在这异地相逢的脸,果真出现了。
我呆住。
圣经上曾载:“不要回头,否则,你要变成盐柱!”
怪不得,我当真回转头一看,就此变作一根盐柱了。连一声轻呼,叫一句“青云”,都已无力。
刹那间,我似是浑噩,更似清醒。
怎么无端端地出了这一趟的丑?从不是个如此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人,怎么一下于不堪刺激,整个人就变掉了质,誓无反顾地跟不相干的人拼命去。只求发泄吗?唉!真真恐怖!
杜青云紧紧地拥着我,不发一言,直把我带返酒店去。
青云把我安顿在房间里头,让我坐好,给我喝了一杯清水,再蹲在我身旁,细细地问;“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我点点头,傻呼呼地点点头。
“青云,真是你来了纽约吗?”
“傻孩子,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了?”
青云一下子说破了,我就放声哭倒在他的怀抱里。
“你怎么走了呢?闷声不响地走……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以为你冰雪聪明,一定明白我的用意。对我没有信心也还罢了,为什么对你自己也没信心呢?”
我抽咽着,不知如何作答。
“不想在你离港前给你辞职信,是既已决定下来的事,不想再予讨论,也怕你为难。你临走前,我日夜赶工,就为把迫在眉睫的公事赶完,告一段落,才可以飞纽约跟你共叙。”
“怎么不预先通知我呢?”我边哭边笑:“又是为给我一重惊喜?”
“怎么到现在才回复正常呢?刚才你在那店里像只失心疯的母狮,恐怖至令人人瞠目结舌。要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的这只订婚戒指,就要退货了。”
青云把一只镶了大约三十份钻石的戒指,套在我的左手中指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