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为了保住饭碗,也为父亲生前的确有仁者之风,礼贤下士;大事当前,他只会不怒而威,从未试过对下属口出恶言!
大殓在早上十时举行。未到九时,灵堂上已坐无虚席。
被知客带到我跟前来慰问的,若非父亲生前的挚友,就是非富则贵的社会贤达,二者又实在是同阶层的人物。并非父亲眼高于顶,往来无白丁,而是父亲为人特重恩情,极端念旧。好几个跟他一起从内地跑到香港来闯苗江湖的知己,在父亲发迹之后,都被提携而在他们的行业内叱咤风云。有本城字号老、几乎垄斯华人商业财务生意的利通银行作后盾,只要稍加勤奋,家财过亿是等闲事了。至于名望地位稍逊的,都只能被招呼坐下,等一会儿参加公祭行礼!
每个阶层的人都有笑话。父亲的挚友证券业翘楚黄祖林娶新抱,筵开百席,全港记者云集,争拍豪门贵客的照片。
结果,有位最爱出风头的世伯,姑讳其名,就为了最畅销的一本周刊没有刊登他出席盛会的照片,认为面目无光,给周刊机构的主席摇了个电话,害那编辑被调到别个部门去工作,以示惩戒!
我对父亲的丧礼仪节,一律交由治丧委员会决定,惟只郑重坚持一项原则,不准有任何摄影在灵堂内进行。江家毋须出这种风头,此其一。我不要有任何类同上述故事的情节发生在父亲庄严的丧礼之上,此其二。我绝不要世上贮存今日场面的图片,要永留印记的,是父亲生前与我快乐地相依相叙的生活,此其三。
父亲的格言:“一天不盖棺,一天不定论。有生之年,誓不言成败,永不言悔倦!”现今,真到盖棺的一刻了!
瑞心姨姨、帼眉与何耀基,陪着我到后堂去,看父亲最后一面。
心上虽明明知道一代财经巨人,无愧于香扛,无负于亲友,英灵不灭,浩气长存,然,我还是哭得死去活来,但愿慧慧能长伴父亲膝下,不要教我俩父女分离!
瑞心姨姨固然哭得要何耀基略略搀扶,才能走出灵堂,连陪着我的帼眉,目睹凄凉情景,也默默垂泪,毕竟父亲也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
那六位数字的棺木,由本埠最具名望的政经界巨擘扶着,慢慢推到灵堂中央。我早已泪眼模糊,不辨情景,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层人耳衅是“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的声音,在哀乐衬托之下,益发扣人心弦,教我悲痛欲绝。
像过了几世纪似的,我稍恢复知觉,已从火葬场回到家里来。
人累得崩溃了,贴在床上昏死过去。
翌日,天色微明,初秋的阳光仍然温柔可爱,毫不吝啬地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睡房来。昨日已矣!
我挣扎着爬起来,要整装接待到访的胡念成律师。
胡律师要向我宣读父亲的遗嘱。
原来在我返抵香江的那天胡律师就要来,只是我实在无心跟他讨论遗嘱事宜。得着了全世界而失去心中所爱,又如何?如果江家产业能换回父亲性命,我千肯万肯。金钱万能,也有死门在。阎王有命三更死,再富有的人也不能在阳间过得了五更天!
如今大势已去,人死不能复生,也只好将思念父亲的情怀,转为磨砺志向的激素,以我有生之年,将江尚贤剩下来的产业再发扬光大!
胡念成是父亲的老朋友,也是我们的家族律师。父亲遗嘱,托他代办,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在书房里招呼胡律师。
“福慧,你落形了,自己要保重,这以后的日子还长,不但要晓得照顾自己,还得肩起重任,作为江家的掌舵人了!”
我点点头:
“谢谢胡伯伯关心!”
“这儿是你爸爸的遗嘱,内容甚是简单。他的财产,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现金三十亿元,已用作成立永久基金,由你监管,只能动用利息,不可挪动本金。每年利息的百分之四十五,规定作中国人受惠的公益活动,百分之五,拨归服务江尚贤名下机构二十年以上的员工子弟教育委员会自由运用。其余百分之五十,归你全权调度。”
“父亲比我想像中富有!”
“因为他比你想像中更仁厚!他亲手拯救过的朋友不可胜数,商场内声望信誉,众口一辞地赞好。单是图报的人,把自己的生意,让他占一点股份,年来的盈利就已可观!本城没有多少人能及得上你父亲,有许多自愿为他赚钱,让他分一杯羹!”
我真真的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除基金之外,江尚贤的一切海内外资产,包括地皮、债券、各种利通银行与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股权,全部由江福慧继承。”资产总值多少,一时难于统计,只怕会计师起码也要花上两三个年头,才能将整盘数目清楚列出,再呈交税局审核。当然,这只是缴纳遗产税以及正式转名的手续而已。江家天下,自今日始,已交给第二代了!
胡念成律师郑重地继续说:“除了遗嘱之外,你爸爸有一封遗书,在一年前写好了,封以火漆,亲手交给我,要我在他去世之后转交给你,并嘱你独个儿细读!”
我认得信封是利通银行主席专用的信笺配套,上书“给我亲爱的女儿福慧”!
的确是父亲笔迹!
我急不及待地接过来,正要拆阅。
“福慧,请独个儿拆阅!”胡念成慎重地把我的手按住,再站起来告辞。
书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时,对住书桌上父亲笑吟吟的照片,我立即把信拆开来看:
亲爱的女儿:
十分十分十分地舍不得你!
自你母逝世,整整三十年,父慈女孝,我俩相依为命,每念至人生苦短,我们终有分离的一天,我就心上翳痛,太舍不得了!
这些年来,侥幸有成,能留给你稳固安乐的事业与生活根基,不借,诚一大快慰。惟,仍惶惶终日的,是忧虑财富为你带来烦恼,阻挡了一个健康正常女人理应享有的幸福。常言有道:千金易得,佳偶难求。今日的世道人心,要寻真情,谈何容易!
慧慧,只怕你百般可爱,千种德行,都被雄财劲势所掩盖,相形失色,变得黯然无光!更怕你满途的荆棘,全是势利小人连将爱你与爱江家财富划上等号也不甘愿,他日伤了你的感情与自尊,我在九泉之下,仍会歉然自疚!
能够不因你的条件而爱你为你者,除了父母,殷殷期盼你能如我,有缘遇上一人!
慧慧,你母与我是年青时,在父母安排下结的婚,她是个纯良至极的贤妻,要不是造物弄人,结婚不过十五年,她就撒手尘寰,我相信我们会是对能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
自你母亡故,我把感情全放在你身上,把精力专注于事业上头,过尽了悠悠三十年,不能说成就不辉煌了,可是付出的代价,是七千个孤衾寒夜,忧患谁共?何其厚幸,竟在几年前.有缘遇上红颜知己,使我生命中最后一段不能算短暂的日,孕育成温馨、舒畅、高雅,瑰丽……
慧慧,我的女儿,我真的快乐无比!请原谅我没有在生前亲自向你交代,让你分享我的欢愉!我常想像,要是给你知道真相时,你必目瞪口呆,继而就会欢呼雀跃,一把抱住我的颈,狂吻,说:“爸爸,爸爸,我好为你高兴,我好为你兴奋!”驯孝如你,一定比我更开心!不能让我父女俩有这么高义隆情的欢乐场面,实有可原谅的苦衷!只为我和她相爱以诚,在过往几年,她未曾向我提出过任伺一个要求!就连我主动地为她做的,安排的。一涉及财富,就给退了回来!曾在瑞士银行为她开了户口,送她的支票只签名,没有写上银码,可全部都原封不动!她只殷切地要求过我一件事!
父亲的遗书,揭露了这个大秘密,我看得连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世上真有只重情爱,不谈金钱的圣人,为什么我不曾遇上一个?把父亲的遗书继续念下去:
她恳恳地哀求我答应,今生今世,也不要直接或间接地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名字和身分,因为她说:“只爱你一人,就让你一人知道,已很足够了!”故而一直不便将真情相告。
慧慧,我纵不是情场老手,然阅人之众,使江尚贤早变成金刚不坏之身,在我身上花了何种功夫,要我还以何种恩义者,我只消一抬眼,就能看个通透。何其羞愧?跟她相爱的一段日子,都不能说百分之百的消除戒心,然而,千方百计地试探,都无法有一丁点儿的迹象与破绽,去证明她对我稍存非分之想。连她分内应得的名位财富,她都一挥手,就让它付诸东流!
人之将死,其言也菩,我在知道身患癌症之后,曾坦白问她是否知道有好几次,我对她的感情产生怀疑?她笑着答:“知道!”我惭愧至极,求她原谅。她轻轻拍着我的手说;“人在讧湖,半个世纪了,有一点职业病,挥之不去,何足怪哉!真诚是不怕任何考验的!”
慧慧,如果你也遇着如此情操的一个人,想你也必会爱他直至永远!我最爱,最关心的人,在世上也只有你俩了!遗产原应一分为二,也曾深切希望我的基业由你二人执掌,可惜,如果在遗嘱上报露了她的名字:固然有违我的诺言,更辜负了她。
慧慧,你父亲受惠承恩深重,真的无以为报!可否请你,恳切地请求你,为爱爸爸,在以后的日子里,茫茫人海中,万一你有缘发现她是谁,请代我照顾她,爱护她!让她活得安稳,愉快!天如佑我,又以你的聪明,断不舍认错了人!
我相信在我灰飞烟灭之前,我深爱的你俩会在我灵前看我最后一面。请别哭,别费心,死者已矣,慧慧,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步步维艰,寸寸惊心,等着你奋勇地走完它!祝福你,
父字
父亲的遗书,我重复又重复地读了千百万遍。真的看呆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抱住父亲的亲笔信,自书房走出花园,踱步至悬崖的栏杆,在树荫下的摇椅上坐下来,沉思!心上七上八落,只有一点感觉非常踏实。我突然地不再如前的悲痛,我觉得父亲于我的一份深厚感情,并没有随他而逝,竟活生生的在人间一角,等侯我去寻找捕捉,只要觅得回来,心上就会一如往昔般安稳了!
一个崭新的希望,有如星星之火,瞬息之间,烧得我心灼热,一股滚滚的动力在体内扩张澎湃,使我精神奕奕!三十年的父爱亲恩,当然要图报!就是能结识一个如此令父亲深爱,如此清幽雅洁的女士,未尝不等于寻觅稀世奇珍,缘何会不珍之重之?我相信我们二人必能相处!
百亿家财,由她领受半数,合情合理。物质享受在达到某一个程度的满足后,不过尔尔。而事实上,我十分之一的经济能力,都已抛离那个程度很远!
财雄势大的诱惑,在拓展企业上是无底深潭,永无止境。仁厚英明一如父亲,都泥足深陷,不能自己,故而做到老,做到死。于我,再雷厉的叱咤风云,都不外如是,成为财经巨擘是我的责任,而非理想,故而把集团实力分一半给另一个父亲挚爱的人手中,何乐而不为?
我那么热切地希望可以添一个亲人在身旁,分享我的欢愉,分担我的忧虑。从小到大都独拥巨资,独掌权势的人,太向往有人分甘同味的乐趣了。况且,人拥有得太多,就够资格不自私了。何况,从小丧母,能在双亲亡故之时,得回一位如此深爱父亲的继母,想她也必能爱我,何其幸福?
远跳蓝天碧酶,近看打拍在岩石上,溅起的浪花,一如千百堆白茫茫的雪。曾几何时,父亲必是幸福地跟他所爱的一个女人,承着良辰,观赏美景,浸浴在美丽的黄昏之恋之中,说不尽的轻怜浅爱,谈不完的盟山誓海!
父亲营投孤寡半生,他得着如此回报,最是公平!想想,我也浑然陶醉!可是,那个女人是谁?
眼前景物如昔,伊人已杳,我往哪儿找去?人海茫茫,别说没有贵姓芳名,连她的高矮肥瘦、年龄、样貌、职业,家庭背景,甚而种族,都一无所知,如何寻觅?天!父亲跟我开了这么一个天大笑话!
银行家的本色是言而有信,就这样,他就真的直接间接都不给我留一点线索,我难道回利通银行,翻看父亲的电话簿,凡是女性,就摇个电话去探声气看看对方是不是父亲的情妇?
抑或在全港,以至全球的报纸,登寻人广告,资料极其简单,只道:“寻找江尚贤情妇一名,特征:女人。”连自己都禁不住失声笑出来!若然泄露半句,如找得到真命天子的话,江家产业与之对分,自认是父亲的情人者,怕会自世界各地飞来,踩沉香江。
我再读父亲的遗书一遍,实在感情真挚,绝对绝对不是跟我开玩笑!要寻蛛丝马迹,可又难比登天!如何抽丝剥茧,先寻出一个头绪来呢?真真费煞思量!我开始从正途推想,父亲会跟个什么样的女人闹恋爱?
首先,我应摒除所有外籍人士。不单因为父亲的英文不灵光,其实语言在相爱的过程上不一定是唯一的沟通工具。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细意的行动,都可以吸引,可以属于永恒!然,父亲一直不喜欢西洋人士,他极讨厌英国人的阴沉狠毒,也不欣赏美国人的夸张豪放。我当然更不必朝极冷门的其他欧陆女人身上打主意。父亲的爱人假定是中国女人无疑。
老天,思考了大半天,才得出了这个所谓进一步的结论,真是!
中国女人何其多?再假设这中国女人不会居于大陆,也不会居于台湾,以至其余世界各地,因为父亲近这三五年,极少出门远行。他并非年事已高,十年前才是五十岁刚出头,精壮异常,只是海外业务,他都让何耀基负责的多。那个中国女人多是在本埠结识的!对了!父亲患上癌症,仍坚持要我远赴加国,就是他终日养病在家,有我服侍在侧的话,不能跟那女人见面了!可以想见情人必定在港居住! 如此抽丝剥茧,不知要多少重功夫,才能寻出更多端倪。闭上跟隋,想,想,想,老希望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耳衅软语一声,有人喊我:“福慧,你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