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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 page 17 作者:梁凤仪

  “请蒋小姐进来吧!”

  我随手接了三号内线电话,是何耀基的声音:

  “刚收到纽约那边的银行电讯,邀请我们参加银行业今年的周年晚宴,以及同期在纽约举行的有关亚太区银行业务近年发展新动向的研讨会,你是否会前往呢?”

  我示意刚走进来的帼眉坐下,同时回答何耀基的问题:

  “你认为我应该出席吗?”

  “那真要看你能否分配出空闲时间了。”

  “如果我没空去,你会代我成行吗?”

  “利通跟纽约那边的银行关系素来密切,我们总得派高层代表参加,才显礼貌。”

  “让我想想,再通知你。”

  帼眉一直笑眯眯地拿眼望着我,意态悠然淡定,看着我处理公事的人能有这副表情,可说难得。

  一般情况下,我在办公室内的模样不但不可爱,且有时见着了,很有点惊心动魄。

  我实在有不少为公事不称心而盛怒的日子,在位的女人一般比男人更肄无忌惮,很容易把不满以一个火山爆发,溶岩回流的方式发泄出来。

  想起来,不禁好笑,我其实在主席职位上的经验,只比康妮当我的秘书略胜一筹。新丁的表现,自有幼嫩之处,要不怒而威,是一等一的修养功夫,故此,办公时间内在办公室中,一向都不欢迎得闲人物,无谓把一副张牙舞爪的紧张凶狠相,在人前张扬。连蒋帼眉也不大有特殊礼待。

  今天是少有的例外。

  “什么事找我?”我直截了当地问,口气完全没有鼓励意识与兴奋。

  “原要约你和青云一起吃午饭,有事商量。”

  “什么事?”

  “大学校友会在复活节假期到泰国清迈去观光,我想约同你们一起去逛逛。”

  我没有即时回答,脑子突然混乱一片,有点弄不清楚帼眉的用意。

  “我们同学会里头也有很多政界与工商界的成功人士,平日大家都忙,很希望能趁几天假期,轻松地聚玩几天,一律不谈工作,只讲风月,岂不是好?”

  帼眉连忙向我补充资料,大概怕我不肯跟身分地位距离太远的人混在一起,她的殷勤使我更大惑不解。

  “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热衷于这些团体活动?”

  平凡的一句问话,竟教蒋帼眉刹那间脸上泛红。除非别有用心,否则犯得着如此难以为情?

  “福慧,你别多心!我只不过想把生活过得活泼一点。你也应该如此。”

  为什么是必要把我拖连在一起计算?我并不觉得目前的生活过分呆滞。还不够我忙?

  是蒋帼眉打算把她个人的沉静生活改变罢了。

  我没有戳破对方的这重心童。只答:“我不是你们的校友!”

  “不相干,欢迎携眷参加!”

  “你把我当成眷属了?”

  “我和青云都够资格把你带在身边成行!”

  帼眉的幽默并不到家,我只勉强地笑了笑,表示礼貌,并诚意地追问;“杜青云说过要参加这个旅行吗?”

  “他答应了。所以我才赶快来问问你。要是能成行,那就太好了。”

  “怎么不能成行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帼眉瞄我一眼,看得出她是把一份难为情硬压下去:“福慧,你会跟我们一道去吗?没有了你,兴趣要打折扣了,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信,然,事务太繁忙,我将另有远行。”

  “到那儿去呢?”

  “纽约。”

  “独个儿去?”

  “不,看银行内有哪一两位高级职员有空,一起到那边去开研讨会!”

  “福慧,你会邀杜青云陪你成行吗?”

  任何人此刻若在蒋帼眉跟前,都不难看得出她是何许紧张!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何况,争得到,也未必好!

  杜青云既已老早选择在复活节假期内跟老同学到泰国去轻松几天,何必要他仍为公事奔波劳碌?利通之内,难道还缺陪我成行的人。我播摇头,说:“我让何耀基或其他职员陪我去!”

  “福慧,我看杜青云并不知道你的这个计划,否则,他是会先顾念公事的。我的意思是……”

  蒋帼眉的确是有点急躁,因而使她更觉自己辞不达意。

  然,我并不愚蠢,三两句说话,自明她之所指。

  蒋帼眉几艰辛才得到这个称心如意的机会,不宜扫她的兴。她担心我以公事为大前提,坏了她的好事。是杞人忧天了。根本懒得再在此事上跟她蘑菇纠缠。’

  “帼眉,我自有分寸。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的话,别介意我下逐客令了,我还有甚多事情待办。”

  蒋幅眉正式道:

  “福慧,工作之外,人生还有别的可船更重要的事物,值得你关注。”

  “那是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不可能爽快率直地答。

  良久,帼眉才说:

  “福慧,如果你真是觉得一个人独自孤伶伶地生活,仍可撑下去的话,那就无话可说了,不过,我记得那么清楚,你曾对我坦言,人生需要伴侣,那么就好应该当机立断,莫负青春。”

  原来心里头的志趣真不便胡乱宣扬,昨日的朋友,可以是今天的敌人,无端奉送把柄,划不来。

  事已至此,我只好虚晃一招,问:“你呢?”

  帼眉望住我。

  我望住她。

  “不律己而律人,天下间没有的事。”帼眉淡然而肯定地说:“如果要我选择,我也宁可人生旅途有良伴,却不必顶头星光灿烂。每个人都应该想清楚自己的需要,努力争取,幸福不能经常唾手可得。”

  “谢谢你,帼眉,我会谨记你的这遍话,想清楚,然后有所取舍。”

  帼眉起身告辞。

  她的那番说话,我不但会谨记,且会细味。

  很明显的,她已采取行动,向着“目标”进发。

  我呢,目前千重思虑,还是有关利通银行前景的问题。

  独独关于自身的,也许有一个,在脑海中出现,一瞬即逝。

  从小到大,事事都依时依候就水到渠成,我太不习惯与人争,不晓得争,也不屑争了。

  在跟利通的高层人员会议时,我格外地专注在几项重要的议决上差不多是目不斜视,心无旁骛。

  会议结束之前,我跟何耀基说:

  “纽约之行,我决定抽空前往,反正趁复活节假期,早飞去几天,休息个够才参加研讨会好了。你能跟我同行吗?”

  “总不好你和我都同时间不在香港吧?”

  “你看什么人代替你比较适合?”

  何耀基还没有回答,我又加问一句:

  “从前父亲偶有出门,是谁个习惯跟在他身边的?”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何耀基竟然一时间搭不上嘴。

  想了好一合,才说:“故主席近年很少远行。”

  “从前呢?”

  “只是往东南亚而已。”

  “总有随从。”

  “是小简。”何耀基终于答了。

  小简,全名是简仁杰,是利通银行的公司秘书,近年公司秘书部门拨归法律事务部管辖,这小简是无端地降了职。

  简仁杰的降职不足为奇,反而是他当年能出掌公司秘书部,才真出人意表。

  不为什么,这人实在嬉笑散漫,功夫上头得过且过,老仗着小聪明,讨人欢喜,这种个性,尤其不适台坐到公司秘书的职位上去。

  一般而言,任公司秘书者都比较老成持重,终日与公司条例文件为伍,非沉得住气的人不可胜任。

  利通内有传言,小简部门的功夫,直至今时今日,还是他的副手代策代行,姓简的只坐享其成。

  真不明白这样子的职员何以能一直风调雨颊,连一向甚是紧张赏罚分明的父亲,都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简既能在父亲作海外公干时,随侍在侧,想也必是他的机灵聪敏,能讨父亲的欢心。

  然,我也应选他作伴吗?

  还未出口相问,何耀基立即抢先答:

  “小简这一阵子也走不开,我看,请杜先生跟江小姐一道去好吗?他是美国通。”

  我没有反对。也不表赞成。

  很想看看杜青云如何反应。

  会议室内因此而沉默了几秒钟。

  杜青云终于自动打破了闷局,答:

  “对不起,我正拟要在复活节放假,有点私事,须要办理。”

  我随即答:“那么,我们再说吧!反正离启程日子尚远。”

  的确,心情一下子郁闷,日子就益发显得冗长而遥远。

  连日来跟杜青云的骤然亲近来往,自谈及复活节假的动向之后,一下于就回复生疏了。

  是不是彼此心照不宣,就此告—个段落算了?

  人的交往与感情,怎可以如此地忽冷忽忽热,忽然而来,遽然而逝,不着痕迹?

  是的,春梦了无痕。然,我连春梦都未曾拥有过,就要眼巴巴地看着那一点点微妙的感情宛如流星飞逝?

  蒋帼眉说:不必头顶星光灿烂,只要旅途结伴有人。

  我又伺尝恋栈着翠拥珠围千人敬,何尝不希冀枕衅有人可叮咛?

  然,总未曾绝望至如蒋帼眉,肯研究如何抹下自尊,找寻出路。

  现今连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都不欲披衣而起,到园子去漫步散心。

  既怕披星戴月,四顾无人,益见清冷,又怕让瑞心姨姨窥见深闺无奈,被她缠扰得更添惆怅。

  三十年来,都是一条棉被,伴我至天色微明。

  张佩芬启程赴加拿大,我去送她的机。

  “福慧,不见才三无你竟消瘦了。”

  我微笑,说“银行事忙。”

  “康妮还能上手吗?”

  “还可以,当然比不上你。”

  “福慧,程立山那儿……”

  “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有些人原不过靠着虚张声势讨碗安乐茶饭,终究不是大不了的一回事,你选定多伦多或是温哥华作居停后,就给我摇个电话。过些天,我会到纽约去一转,看能不能抽空到加拿大看你。”

  “只要你有空,就请来。”张佩芬稍停,甚表关切地问,“谁陪你去美国?”

  “还未定人选!从前爸爸总喜欢小简跟他作伴……”

  “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跟小简结伴?由香港直找到外国呢?他的路数蛮多,你女孩儿家,自然不能把小简带在身边,给别的行内人看见了,胡思乱想,惹出笑话来!”

  我蓦然得到线索,慌忙记在心上。

  回到利通去,事不宜迟,我嘱康妮把小简请进主席室来。

  简仁杰坐在我对面时,虽是满脸笑容,仍掩不住有点紧张。

  的确,我甚少单独会见他。既然公司秘书部拨归法律事务部统筹,我最常商议公事的是霍竞庭律师。简仁杰如今的职位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很有点尴尬。

  其实,很多时行政架构要架床叠屋,是情不得己,遇上了仁厚作风如利通银行,不好把发挥不到建设性作用的冗员铲除,只好让他挂个虚衔自生自灭。

  可巧是这姓简的,并不知难而退。

  又或者根本退无可退,为求温饱,保持着一定的身分地位,也只好厚了脸皮,捱下去。

  我并不打算扭横折曲,让这鬼灵精有机会好好思考后才回答我的问题。必须单刀直入,乘其不备,才能吐取真情。

  于是我问,“小简,父亲在世时,跟你多次一起作业务旅行,他其实最喜欢哪个地方?”

  简仁杰答:“日本吧!”

  “因为你介绍给他认识的日本女郎最合他脾胃?”

  简仁杰干笑几声,脸上还是白白净净的,一点红粉飞飞都欠奉。明显地是老皮老骨了。

  “江小姐,开我玩笑。”

  “说真的。是不是?”

  小简摊摊手,耸耸肩,一派赖皮的模祥,也不作答。

  我得加一把劲,把他的话逼出来:

  “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一位老朋友即将抵港,洋鬼子开门见山,问我要人!”

  “要什么人?”

  “这人是你,因为你名不虚传。爸爸生前跟他无所不谈,既是同性深交,也是行业里头的自己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小简何德何能呢?”

  “就是这话了,能坐在利通银行的高级职员位置上,经年不倒台,没两三道功夫怎么成?”

  小简青靓白净的脸上,至此刻,才略略泛红。

  我没有放过他。继续说:

  “我不开你玩笑。商场中每个人的路数都有其独特的建设性,所谓各有所长,谁可厚非呢?就像今次,要真来了这位父亲的故旧,找谁去陪他乐几天了?难道要我去不成?”

  “当然不成,江小姐是什么身分了?”

  真好,渔人下了佴,鱼儿快要上钩了。

  这简仁杰一心以为鸿鹄将至,可以东山再起。大致父亲自欢场中找到了个真正红颜知己以后的这几年,小简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伸直脖子,盼得大展拳脚的今天,一时忘了形了,不打自招。

  “那就拜托了。洋鬼子嘱咐我,要找回当年父亲跟他谈起过的那位花魁可人儿。”

  “哈哈!”简仁杰大笑:“怎么搞得?当年的花魁,如今都已鸡皮鹤发了吧!”

  “欢场中人,不是极年青就已操此业?怎会跟爸爸一般年纪!”

  “江小姐,现今三十岁的人儿当妈妈生,也嫌老呢!不必回顾从前,总之,他一抵埠,我担保陪着他,挑个称心如意的!”

  “那真拜托你了。”我急急把话题又重纳正轨:“当年父亲倾心的那位花魁,究竟是香扛佳丽还是岛国红粉?现今到哪儿去了?”

  “你讲湛晓兰?如假包换的广东姑娘,既靓且柔的女郎不必一定往外求。只是偶然外游,寻欢解闷,也是有的。”

  我看小简越说越兴奋,干脆硬充着略知内情,引导他发挥下去:“爸爸不是很喜欢她吗?外间人都这么说,连洋鬼子老友都记得,只讲不出名字来。真想知道她有什么魅力?看看她是否美不胜收?”

  “真是各花入各服,要是我就宁取傅玉舒的妩媚。湛晓兰嘛,过分清幽雅冷,吃不消。”

  “偏就迷倒爸爸?”

  “也不能说迷吧!我看只不过是有一段颇长的日子,愿竟跟她交往得较频密而已。”

  “这已经很例外,是吗?”

  小简想了想,终于点头“对。”

  “那湛晓兰呢?”

  “当然上岸了。是否已从良,可不得而知。”

  “可惜,缘悭一面。”

  “你想见她?”

  “好奇,你知她所在?”

  “那还不容易。她经常在中环那家叫雅式的理发店做头发,店于开了几十年,一直做些老客户生意。”

  我要套取的资料已甚足够了。

  看着小简喜气洋洋地离开我的办公室,心头禁不住一阵悲哀。

  既可怜这种人海中载浮载沉的小人物,挣扎着以自己有限的能耐与知识,希望早登彼岸,结果饮了满肚子咸水,依然在水中央。唉!

  同样也为父亲这么雄才大略的成功人士难过。毕竟世上难有圣人,谁的偏私与色欲程度最可按受的,谁就已是誉满同行,备受赞赏。现代人对于人性的弱点非但不正视,且已到了忍辱负重,相当地降低要求水准了。

  我当然迫不及待地到雅式去。

  第七章

  那是间在荷里活道上,一栋唐楼二楼的理发店。装饰极之平庸,且有点古老,然,经常客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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