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大戏的一天,她还干脆穿一对没有后跟的平底鞋。
方佩瑜连跟她走在一起,亮相人前也觉委屈,因为她老是觉得只有平价的货腰娘子才爱穿这种鞋子。
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品味的女人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职业女性。
若不是要跟白晓彤建立特殊的关系,方佩瑜连看这种女人一眼也怕办不到。她自认是属于不同阶层、不同品味、不同气派的人,不可与姓白的女人同日而语。
如今的这份委屈,是代价,以换取他日宝贵的光彩,于是方佩瑜倒抽一口冷气,定一定神,亲亲热热地挽着白晓彤的手,去欣赏粤剧。
粤剧自有其艺术的成就在,晓得其中奥妙者自然陶醉不已;是门外汉呢,必嫌它大锣大鼓,过分嘈杂。
方佩瑜看白晓彤投入得每逢大老倌一耍功架,一摆身段,一弄关目,一拉腔,她就兴奋得尖叫起来,便觉得不自在。当然非但要赔笑,而且要跟着作出类同欣赏的表情和态度,那才算是同道中人,容易拉紧距离。
白晓彤是如假包换的与知音共度良宵,对方佩瑜不能自制地亲热起来。看完了戏,竟还建议,佩瑜,我请你吃宵夜好不好?我家有个广东姨娘,能烧几味小菜呢。”
“求之不得,这就上道吧!”方佩瑜硬压着快要掉下来的眼皮,兴高采烈地说。
白晓彤的家在北角半山云景道一幢半新不旧的大厦内,单位倒是相当宽敞,足足超过二干尺。
布置呢,方佩瑜在心上叹气,暗想品味这回事真难说,白晓彤的家有如她本身的服饰,花了钱而不见气派,摆满了水晶、名画、古董,可是多而杂,营造不出性格来。一屋子的家俬。独立一件一套。并不太差,都是贵样货,合起来呢,似乱七八糟的杂架摊子,堆着一些名厂二手货作拍卖,那种气氛连个似样的家也攀不上。
真是物似主人形。
方佩瑜重新打醒精神。要自这一夜的交往中得到一些实际的成绩。
于是她一边欣赏广东姨娘的菜式,一边这样说:
“外头的菜太腻了,缺了家乡风味,远不如在家吃得舒服。”
白晓彤不期然地有些飘飘然,说:
“事业成功的人,都有种恋家的情意结,老喜欢耽在家中吃饭休息,视为一大乐事。”
白晓彤这番话当然是有感而发。方佩瑜立即把握着机会,把话题发挥下去:
“那也要家里头的人能相处才成,对着不喜欢的人,珍馐百味也难以下咽。”
“就是这句话了。”白晓彤忽然的感慨。
“可是,对着你这么一个有个性的女人,怕是锦上添花的事。”
方佩瑜说罢这句话,才发觉到自己对香早业的感情有多深厚,竟可以为了爱他,而讲着一些不算是心里头的话。
“锦上添花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白晓彤微微地呷了一口洒,这样说,“你或者不明白,没有这种经历的局外人,
很难向他解释什么。”
“你错了,如果你恕我冒昧,我坦诚地给你说,我们怕是同道中人。”
白晓彤很呆了一阵子。
“原意并不想为对方作锦上添花之举,只是感情这回事真是太难控制了。”
白晓彤慌忙点头,并向方佩瑜举杯:
“敬你!”
两个女人干掉一杯,方佩瑜忙又说:
“外头人不明白,老说我们这种有本事的女人何必做这种不体面的委屈事,实在嘛,人们不明白爱不能爱,其情更惨。”
“对,中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发生了。”
白晓彤回应了这一句话之后,也乘着几分酒意,得着眼前知音人的鼓励,开始唏哩巴啦的把她如何自工作上跟岑奇峰发生了特殊感情与关系的经过,都和盘托出。
方佩瑜问心呢,并不喜欢用私情私隐卖人情,她觉得这样是有违她的个性,有辱自尊的事;但,无法不投桃报李,好能跟白晓彤的友谊向前大大跨进一步。
于是方佩瑜答:
“说起来,你或会见笑了,我的那一位跟你们岑家有渊源。”
“谁?”白晓彤急问。
“香早业。”
“想深一层,是很合情理的发展,奇峰告诉我,他的女儿与女婿一直感情不怎么样,物先腐而后虫生,对不对?”
“只是有经验的人才会这样子想。”
白晓彤忽然握住了方佩瑜的手,问; “你以后打算怎样?”
“盼望他离婚,娶我。”
“会不会是空想?”
“彤姐,你是有感而发吗?”一句话就问到关节儿上头了。
白晓彤差不多接不上腔,稍停一回,她才说:
“我无所谓了,我已经上了年纪了。”
方佩瑜觉得时机巳至,不能错过机会。
对方既然已揭开了疮疤给自己看,不妨使劲地戳向她的死门,迫她惊痛交集,自然无法不予处理。于是方佩瑜不避嫌地说:
“大家既都是粤剧迷,自然不会不留意到名伶的举止。
“这最近某名伶的太太正式当他的新娘子,拍婚照、行婚礼、请婚酒,弄得热热闹闹,普天同庆,万众瞩目。其妻甚而是他的五子之母。彤姐,这个名正言顺的权益没有年龄上的限制。对不对?”
这番话无疑是把白晓彤埋在沙堆里的头扯上来,要她在大太阳下面对现实。
白晓彤睁着她那双并不算大的眼睛说:
“他们为什么要争取正名?”
“我估计是心魔使然。”方佩瑜道:“当事人过不了自己的一关。”
真是一针见血。生活在大太阳之下没有完美无缺的情况。
真心视缺月别饶风味,那才能克制了心魔,行止潇洒脱俗,心情安泰。
否则,缺憾就是缺憾。这在感情上、面子上、理智上都要补救过来。
“有这样豁达的人吗?”
白晓彤狐疑地问。
“有。或者,香早晖的生母是其中一个,不过她选择走的是得不到名正言顺就扬长而去的路子,也算是豁达的行为,说到底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存。
“另一个,江湖传闻,有位女作家也是本城企业家的情人,从不避嫌地出双入对。
“记者访问,垂询婚期,答说:‘无期。’
“再问:‘可有憾焉?’ ”
“又答, ‘人生焉无憾焉,以这种遗憾换回我手上拥有的—切幸福,我是太有着数了,并不再想冒险改变。”’
“你认识这位女作家吗?”
方佩瑜摇头:
“我看她的文章,感于她的坦率,相信她的诚意。”
“女作家与伶人之妻,其实都殊途同归,求得了心之所安。”
然后,方佩瑜非常郑重地补充:
“她俩不同于你我,我们才是同道中人,都自困在死胡同内,钻上了牛角尖。”
那么血淋淋地自揭疮疤,也毫无留情地伸手揭人的。
为了把对方迫近到墙角去,承认彼此需要同舟共济。
白晓彤的年纪比方佩瑜大,她从没有试过有一个比她智慧还高的闺中密友,为她剖析心灵,辨正心理。
这是一种带着疼痛的快感与享受。
有如职业女性所向往的指压按摩服务,分明的被扭按得痛极了,但自极度痛楚之中同时获得肌肉松弛,使精神同时可以舒畅得颓然入睡。
怎么肯放弃?于是乎纠缠着方佩瑜继续把话谈下去。白晓彤说:
“佩瑜,你很勇敢,你愿意坦承自己的需要。”
“彤姐,是要先肯对自己老实了,才有办法好想。”
“我并不如你,我怯懦,我甘于处在个人人都知之为不知的环境中,得过且过。”
“我不成。我不要在—些人跟前,香早业可以承认我;在另一些人前,他不能不否定我。我更不能再往下去,依旧单人匹马地出席本城的一总至高无上似的辉煌应酬场面。香早业曾在酒阑人散后的万籁俱寂中寻找到我,乘虚而入,他必须把我大大方方地带到任何人的跟前去亮相,这是我的目的。”
“佩瑜,衷心地希望你成功!”
白晓彤竟是眼有泪光地向方佩瑜祝颂。
这句话有千斤重,证明了这一晚用在白晓彤身上的工夫,已然奏效。
方佩瑜明白,白晓彤正是千千万万身为男人外遇的一般女人,既不像女作家的真诚洒脱,寻到了一个自己舒坦地接受,甚而是享受的角度去处理爱情关系;又不如自己的勇敢积极,设想一切最有效的方法去达到目的,坚持光彩地亮相人前。她只巴巴的有如一头主人偶然回家来住宿,就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从屋头跟到屋尾的狗。主人—离开了便爬在地上,伸长了舌头长嗟短叹。
今日之后,方佩瑜知道白晓彤会与她形影不离了。
方佩瑜非常的集中精力去与白晓彤来往,以求最后的胜利,因而并没有再留意孙凝回港后的动向。
毫无疑问,孙凝是在热恋了。
她和香早儒已经是一对如假包换的相恋情侣,正在无时无刻不做着情人所会做的一切。
例如,都各自嘱咐秘书,如无必要的话,别把午饭与晚宴时间都给约上了人,日记簿内但愿由星期一至星期日,
再由星期日至星期一,早午晚都填写着对方的名字。
又例如,必是有些晚上,由孙凝在家洗手做羹汤,俨然一个家庭主妇的模样,做出了三菜—汤,来个二人世界的烛光晚餐。
所有闹恋爱的职业妇女都不会放弃这个生活节目。她们对串演一个崭新的家庭主妇角色是太向往了。
一如家庭主妇一旦做起生意来,太迷恋于把秘书叫进办公室里来,向她报告公事一样。
前者的温馨与后者的威势都能在新鲜用家的体内产生特殊的良好效果与反应。
香早儒一句“我不知道你还能烧菜”对孙凝而言,甜蜜比起接获一单大生意更甚。
很自然的,一应情人蜜语,有多少说多少,自不在话下。
甚而非常有情趣有技巧地谈到私隐,以从中发掘另一种浓浓的爱意。
香早儒就说:
“如果你怀孕了,我们就立即结婚去。”
“这就是说,如果我一直避孕成功,就不用结婚了?”
孙凝似怒还嗔地回应对方。
“是否怀孕,其权在你,对不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好冤枉!”
“我不要为了有孩子而结婚。”
“那么好得很,我们倒过来,为结婚而有孩子。”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给你的意愿找借口的玩意儿。”
“你好滑头!”
“那么是答应嫁我了。”
“把大问题过分简单化令我不安。”
“你要如何复杂化?是不是要翻出我曾有过的一宗又一宗罗曼史,让你逐一批审原宥,才肯下嫁?”
“你究竟曾经有过多少个女人?”
“我从没有问你这些不重要、不必要的问题。”
“因为你知道我没有女人。”孙凝俏皮地答。
“告诉我,我以前有过女人对你的感觉如何?”
孙凝想了想,答:
“不告诉你。”
“让我来告诉你,你必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因为你击败了所有对手,拥有了我;惧的是我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个女人。”
“神经病!”孙凝啐他一口。
“那么为什么女人总爱追问男人的前事?”
“香四少,你这句话是露了马脚了。”
“久不久为你带来生活上的酸性刺激,你不觉得是一份享受?若非为了这份享受,女人不会不住地追问男人从前有过的女人。”
孙凝笑了起来,不能说香早儒说得不对。
自己挑的人总是有一定智慧的。
忽然,她想起了游秉聪。
他原本也是个有智慧的人。
男人的事业可以使已有的智慧发扬光大,也可以令已有的慧根退缩干枯。
何其不幸,游秉聪是后者。
有些人的智慧因为际遇影响胸襟,或变大或缩小,因而有不同的行为反应。
何其不幸,落难蒙尘,而仍能宽宏大量,去接纳身边最亲近的人忽尔而至的辉煌成就,肯被他比将下去,实实在在是最困难的事。
不一定是妒忌心作祟,更大的悲哀与无奈,在乎对方承受不住自尊的困扰,以致生出了自卑来。
自卑一但形成,无药可救。自卑的最通常反应就是自闭。
忽然的,孙凝想起了游秉聪,于是思路扯得远了。
香早儒问:
“你想起什么来了?”
“过往。”孙凝坦言。
“不值得再去想它,我们应该向前望。”
男人就有这个好处,他们不会乘机死缠烂打地追问女人的过往。
也许女人的过往提起来不会令男人有种酸性的感受,反而有种可免则免,无谓要自己在精神与感觉上有种犹似与人分享怀抱中人的怪感觉吧。
孙凝于是答:
“不住的往前看往前冲实在太累。”
“两个人携手冲刺叮把兴致提高,疲累减半。”
那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香早儒于是很认真地说:
“要不要接一笔大生意?”
“什么生意?”
“帮我管治好一间我要收购过来重组的机构。”
香早儒详细地把收购对象信联企业的情况说了一遍。
孙凝听得相当入神。
对于商业,她无疑是深具慧根,领悟力相当高。
“有兴趣吧?”香早儒讲解完之后就问。
“为什么挑我?不见得我是适当人选。”
“因为池中无鱼,虾仔大。”
孙凝气得翻白眼,当然,她知道香早儒只不过开玩笑。
“我不骗你,信联之所以失败,最主要的关键在乎人事复杂,过多冗员,号令架床叠屋,无法有效率可言。这就是说信联需要一个能大刀阔斧去干的人。”
“这个人你们香氏之内没有?’’
“有。”
“谁?”
“我。”香早儒指指鼻尖。
“那为什么还要外求?”
“我不能动手去干,只能动脑去想。有了我的坚定意志与决心,由你代切实笃行,是天下无敌的最佳配搭。”
“在你未发掘我之前,谁给你拍档?”
“放心,不是我曾经有过的女人!”香早儒大笑。
“那是准?”孙凝认真的嘟起嘴来问。
“我的一个兄弟,香早源。”
“为什么今回不挑他了?”
“跑掉了,此君实行不爱江山爱美人。”
“现世纪有这种童话故事?”
“你不信?铁一般的事实。母亲反对他去爱叶柔美。”
香早儒才说了这句话,一想,便又更正:
“准确点,是母亲反对他娶叶柔美,那个女明星。”
“这二者有何分别?”
“爱可以是火花,是短暂的激情。娶是明正言顺,准备跟对方共同拥有天下,给她法律上的分身家的保障。”
这真是世纪末婚姻与恋爱的最具体与新颖的阐释。
“你认为汝兄的行为值得赞赏,或应该接受非议?”
“我要很技巧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可能殃及吾身。”
“你并不笨!”
“如果我笨,你会爱我?”
“别顾左右而言他,快答复我,如果易地而处,你会不会也只爱美人而舍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