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凝点头,大大地呷了几口咖啡。
“舒服一点了吧?”香早儒问:“并不是太多人肯在人前激动,因为要付出代价。”
这句话是太说到孙凝心上去了。
今时今日,人人都像把磊落光明的态度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则吉。
因为世情越来越艰难,人事越来越千丝万缕,一个不留神,表明心迹,旗帜鲜明,立即有成为箭靶的危险。
世纪末的今天,太多人受耳濡目染而变得多少有点政治智慧与手腕。
君不见每逢立法局有涉及中英两方绝不妥协问题的会议,就必有些议员缺席,连投弃权票都不敢,托辞海外公干,宜于避免表态,置身事外。
无他,这个后过渡期令一些人处境尴尬,因仍要买英国人的帐。
说到底,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还有四年日子,谁不要做生意,谁不想好好地过?
可是呢,四年之后英国佬执包袱了,无论如何要对祖国表示多少敬畏之心,以获长期利益。
故此,在立场上只好竭力左右逢迎,如假包换的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
若是人鬼同场出现,只好立即回避。
只要不让人执着真凭实据就容易洗脱。
明眼人对这种花招,实在是太心知肚明,然后依样画葫芦,用在其他事情上头。
孙凝最怕最恨就是嗳昧不清的言行,她连西式自助餐与中式火锅都不喜欢吃,就是对那种混淆味道起反感。
第六章
正如方佩瑜曾有一次对她直率地批评:
“孙凝,你太过黑白分明,是要吃亏的。”
孙凝就是改不了这个脾气,要吃亏,就随它去吧!
如今有人对自己说出如此体谅了解的话,真是太大的安慰了。
况且,看到香早儒对自己表示含蓄的关怀,心上泛起了丝丝甜蜜的意念,一洗今早对他的懊恼。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又觉着自己似有点傻瓜兮兮的,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孙凝并不知道,她的这个动静十分十分地女性化,且极之迷人。
香早儒差一点点就按捺不住冲动,要捉住她的双手,说:
“孙凝,你好可爱。”
虽然,他到底没有这样失仪。
但,经过这天的遭遇,彼此之间的微妙感情已逐渐升华,浮于表面。
晚上,方佩瑜来叩孙凝的门,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门旁,像有团艳光要闪进来似。
孙凝叹一口气,问:
“有什么要我效劳的?”
方佩瑜有点奇怪:
“你为什么长嗟短叹?’
“为你。”
“为我?”方佩瑜失笑。
“如此明艳照人的材料,犯得着如此委屈?”
方佩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放心,目下的景况不会持续过久。”
“你有把握?”
“成竹在胸,指日可待。孙凝,要找个跟自己匹配的人并不容易,唯其本身条件好,更难找了。如果要委屈,胡乱找对象,作为朋友的你,一样会痛心,一样会可惜。”
诚是一针见血的话,在方佩瑜身旁歌功颂德,赞美扬善者众。然而,并没有人够得上资格,试敲她的心扉。
谁会白白冒那碰一鼻子灰的恶险?
只有这有妇之夫的香早业,碰上了机缘,撞正了运气。
有什么话可说呢?
于是孙凝点点头,示意领会了,便道:
“是不是现在出去吃晚饭了?”
“不,我们打算留在酒店,在房里吃,特来通知你一声。”
“嗯,莺莺小姐原来约好了张生,放红娘半日假了!”
方佩瑜啐了一口道:
“你呀,好自为之,别是俏红娘要丫角终老。”
说罢就扬扬手走了。
孙凝背着房门站了好久,不知所措。
心想,这姓方的老同学若是有心成全的话,就不应只顾自己。其实不妨再四个人—起吃顿饭,再徐图后算。现今扔下她独个儿在房里,总不能自己给香早儒摇电话相约吧?
才这么想,就有人叩门。
香早儒站在门前,笑着说:
“看来,我们今晚是同病相怜,都被冷落了。就一同去吃饭好不好?”
说罢了,也不等孙凝反应,很自然地就拖起了她的手,把她拉出门外去。
直走进了升降机,两个人停住了急促的脚步,才发现手仍然牵着。
一份好受却难以形容的牵动在两个人的心底涌现,挥之不去。
是在难为情的沸点之下,孙凝悄悄地把手抽回来。
香早儒并不舍得这份遍体舒畅的感受。
他必须向自己坦白。在这十年八载之中,有过的女人不只一二。然,即使是泥上指爪,风月留痕,也从没有试过这种心灵喘喘跃动的好感受。他对眼前的这位丽人,在这瞬息之间没有肉欲,只有敬慕。
这个分别是很大的。
如果要问他,他究竟对孙凝在此刻有何要求?他会鼓起勇气,向对方说一句: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肯定爱上了你,你会相信?”
香早儒并没有说出口来。但他那棕黑的眼珠子在明亮的眼眶内流转,表露的神情代表一切。
然后他把手伸出来,撑住了升降机的那面镜子。
再俯首向前,吻在孙凝的刘海之上,沿沿而下,以至终于捕捉到她的炽热红唇。
孙凝整个身子在颤动着。那不是反抗,而是一种很自然的紧张反应。
对于一种很遥远的,似曾相识,而又不再可追可认的感情冲动,孙凝需要一阵子去适应、去接受、去容纳、去向往。
那不是他们的初吻。
然而,感觉那么圣洁无暇,令他俩不期然地极端骇异,加倍兴奋。
香早儒托酒店租来了一部汽车,把孙凝带上车去,风驰电掣地开到马路上去。
两人都无话,在回味着刚才的一幕。
完全是酝酿很久而生的风暴似,吹得人东歪西倒,昏昏然.不知如何才能使神智清醒过来。
“我们要到哪儿去?”孙凝终于问。
“不知道。跟你在一起就好,不管到哪儿去。”香早儒说罢,握着了孙凝的手,只余一只手紧握转盘。
“到哪里去倒不是个大问题,别是太年轻就得上奈何桥就好。”孙凝说。
“什么?”香早儒惊问。
“在商场上,你或可只手遮天,在驾驶术上,你真的应付得来吗?”
香早儒闻言哈哈大笑道:
“原来你还未准备跟我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意愿?”
“差太远了。”
“总有一天你会的,指日可待。”
“你自负过甚。”
“我有十足十的把握。”
车子终于开到了一个广阔至极的广场,是露天的电影院。
“我们看什么电影?”孙凝问。
“不知道。让我问问去。”
香早儒走下了车。回来时手上捧了两个托盘,上面载满了食物。
一屁股坐卜来之后,就把汽车前面的遮挡阳光用的帆布帘子垂下。
“我们不看电影?”孙凝问。
“到这儿来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孙凝稍稍红了脸,也没有再说什么,接过了托盘就起劲地吃。
“你很能吃。”香早儒侧着头看孙凝,笑。
“怎么?你笑什么?”
“笑你。没有人会像我一般,有机会看到你如今的这个从容的吃相吧?像是个有圣诞大餐可吃的欢乐女孩。”
孙凝稍稍呆住了。这是她认为对自己至高无上的赞美。
今时今日,还有人认定且看到她童真的一面。不是所有人的眼中都觉得她孙凝是头只会张牙舞爪的黑豹,分分钟要择人而噬吗?
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人,不能怯懦,不能软弱,不能畏缩,不能过分善良。
这些外在环境的压力造成的要求,一遇上对自己苛刻的入,就立即被冠以恶名。
一句霸道就抹煞了所有坚强壮志,一句犀利就替代了所有精灵身手。
白白地,不时地蒙受冤屈。
如今在一个驰骋商场的男人心中,竟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
且最难能可贵的就是他肯承认。
太多太多人在身边对自己不喜欢的、妒恨的、要打击的人与事不肯认帐,不肯承认对方的成就与好处。
孙凝身受得多了,因而她对香早儒甚是感激。
女人,尤其在人海中有过经历的女人,会为一些很奇妙的个人感觉而表示感恩,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孙凝很快地吃罢,然后舒服地呼一大口气。
再下来,香早儒把车背调后,让彼此都可以平卧在车内,又按动了车顶的窗门,好让头上出现一颗颗细碎的星星。
再诗情画意没有了。
孙凝忽尔觉得疲累,她打了一个呵欠。
香早儒问:
“你疲倦了?那就睡一会儿,我们再开车回去。”
“你呢?我睡觉,你干什么?”
“我看你睡觉。”
孙凝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果然,她很安心地闭上眼睛,很快很快地就觉得自己已走进梦乡。
当一个女人感觉到安全,又当她了无牵挂时,她就容易入睡了。
梦里是一片如茵的绿草。
孙凝看到一个赤足的女孩,脑后摇晃着两条粗辫子,在朗日清风之中,奔跑在草坪之上。梦中还有一个男孩,那男孩跟女孩说;
“孙凝,不要再逃跑,不要再避开我。”
他叫她孙凝呢!然后那个叫孙凝的女孩抬眼望去,眼前的男孩那么地像一个细了几号的香早儒。
“早儒!”孙凝喊。
“嗯,是我!”
孙凝再睁大眼,看见的不只是黑漆长空上的一些小星星,且是一张比梦中更优美更成熟更醉人的脸。
“你睡得好香!”香早儒说。
“我实在累了!”
“我知道。”
香早儒伸手把孙凝额上的刘海拨开了,双尹捧住了那张端丽清秀的脸孔,吻将下去。
这一吻是冗长的、不舍的、深情的、决绝的。
香早儒尤其兴奋得整个人飘飘然如飞上云霄,只为对方没有抗拒,没有回避,没有羞涩。
他真切而实在的感受到孙凝很舒畅地、不打算保留地、甚至任情地、肆意地通过这个热烈的拥吻,把她整个人溶入香早儒之内,接受他向她奉献的情爱与保护。
对于情人,相叙的时间永远是短暂的。
香早儒与孙凝如是,香早业与方佩瑜亦如是。
这是逗留在华盛顿的最后一夜。
香早业与方佩瑜在酒店的房间内紧紧地相拥着,有一点点像要联手合力对抗一分一秒地无情溜走的时光似。
“怎生地球在这一刻静止下来,永远不要再走动就好!”
方佩瑜抱着香早业的腰这样说。
“我们回港去还是有见面的机会。”
“对,要在香早业夫人指缝漏出来不需要你侍奉在侧的时间才能见面,你每天有二十四小时,每星期有七天,每年又有三百六十五日,不是每天每时每秒都用得着,当然会有我的份儿。”
“佩瑜,我们难得两个人在一起,开开心心、舒舒服服地过一夜,你何必闹性子,破坏气氛。”
“香二少,你从来不知道可以跟你在一起完整地过一夜是我生活上最大的荣耀,是不是?”
这句话是辛酸的,不知道香早业听后有何感觉。
然而,把这句话率直地讲出来之后的方佩瑜,整个人刹那间自觉渺小, 一种难言的、从未有过的自卑切实地蚀着她的心。
她无法不沉默下来,细味这种感觉。
这对她很重要,会帮助她下定决心去做一些她犹疑不决的事。
她完全明白,今时今日,早已势成骑虎。
换言之,难题虽大,只有一个。只要这个难题,迎刃而解,就天下太平。
如何令香早业离婚再娶她是当前最切实的一件要紧
事。
与香早业相交以来,像今晚所发的怨言,重复又重复,撒娇撒野、死缠烂打、激厉哀求,总之各种花样款式手段方法,统统层出不穷,依然无效。
她必须搜集所有有利的资料,集中火力,一次过把香早业的婚姻关系粉碎。
方佩瑜于是略一回气,问:
“你岳父的企业谁替他管?”
“自己管。”
“这么庞大的企业,独生女也不接管,那么你这个女婿为什么也不帮岳父一臂之力?”方佩瑜好奇地问。
“岑奇峰不愁没有得力助手,玩具厂内的总经理跟在他身边许多年,当自己家业办,做得非常的入心入肺。”
因为香早业说这话时,神情是颇特别的,故而方佩瑜有一点点地会意,她立即问:
“是个女的?"
“自然。女的才会如此忠心不二、义无返顾地卖命。”
“她叫什么名字?”
“白晓彤。”
“你见过?”
“她在岑家的国际玩具城是当总经理的,怎么会没见过?”
“告诉我,早业,你岳父跟他妻女的感情如何?”
“春茹比较跟她母亲接近。”
“她对白晓彤的印象如何?”
“恶劣,这是必然的,女儿不会不站在母亲的一边。”
“岑奇峰之妻知道他们的关系?”
“处理得颇聪明,知之为不知,使他们无法跟她开谈判。”
方佩瑜点点头。
这以后回到香港去,方佩瑜就加紧实行她的计划。
方佩瑜办起事来绝不输给孙凝,尤其是自己紧张的事。
要打这场仗,要先从敌人的敌人入手。
于是她摇了个电话到美国领事馆的商务领事莲黛伟克的写字楼去。说:
“你组织个晚宴好不好,我打算问一些关于玩具业的资料,有位厂家想跟我们合作建厂,我想看看这行业的前景如何。”
洋鬼子最欢迎有借口以公费吃饭,这是毫无困难就可以答应下来的事。
吃饭的当晚,方佩瑜忽然兴致勃勃地在席上跟莲黛说:
“莲黛,我跟你是好朋友,不说客气话,我有两张绝好的粤剧票子,如果你有兴趣知道广东大戏是怎么一回事,我就请你去欣赏。
“可是,如果你视作应酬我,这可不必勉强,因为愁着找不到票子的人多的是。”
莲黛一拍额,就说:
“别说广东大戏,连意大利歌剧我也怕。”
在同一席上的白晓彤忍不住说:
“我倒是相当欣赏粤剧的。”
方佩瑜立即说:
“我迷林家声迷得三魂掉了七魄。”
白晓彤立即兴高采烈地回应:
“我们是同道中人。”
“是吗?那好极了,我的两张票子知道花落谁家了。”方佩瑜说,“我请定了你了。”
“看,原来不只可以交换生意资料,还是一对知音人。”
莲黛也笑着说。
什么业务讯息?什么知音人?
全是为了要结识逢迎白晓彤而制造的机会与借口。
这些手段在商场上也是太昔遍、太不出奇了。
莫说粤剧非方佩瑜所喜爱,就是白晓彤本人的品味,也不是方佩瑜所能认同。
白晓彤是个半百上下的女人,并不算胖,只是珠圆玉润。在国内大学毕业,来港后又修读过商科与英文,底子还是过得去的。胜在她办事勤奋专心投入,于是一个玩具城上上下下都打理得头头是道。人也还算老实而随和的。
若没有跟岑奇峰那重暧昧的关系横亘其中,让她的心理有时候得不到平衡,反而是个更易相处的女人。
至于她的衣着,倒真是令方佩瑜不忍卒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