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的提示,如果当事人要打这场官司,他是可以申请重新检核帐目的,是不是?”
“原则上如此。”
孙凝心领神会,把秀芳叫到跟前来,说:
“芳姐,我们要同心合力去打一场硬仗,才可以为汝姐翻案。”
“怎么打?”
“把阿强找出来,面对面地讲数。”
孙凝大致把情势与打算向秀芳分析了,然后说:
“我们实行先礼后兵。”
“我也要出面?”
“我想过,炳嫂太和善,演不好这场戏。”
“孙小姐,”秀芳想一想,道:“你为人为到底,单人匹马去成不成?”
“为什么呢?你怕那阿强?”
“可以这么说,我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物。”
“可是,我没有名分与名目代表你们家去跟他算这一笔帐。”
“可否说,你原本是林炳记的买家,准备给炳嫂买下这笔生意的,现今节外生枝子,故此要向阿强细问因由。”秀芳说。
孙凝不能说秀芳的提议不可行,可是,她忽然有一丝一线的迷惘,很觉得这个建议怪怪的。
究竟这个近乎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孙凝一下子没法解释得来。
也许是因为她奇怪秀芳怎么会想出这个主意来,她只不过是个没见什么世面的女工,对商场的—切应是陌生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耳濡日染的关系,使她聪明起来。
另外一个令孙凝不安的原因,是因为她若接纳秀芳的建议,那么,就等于要撒一个谎。
孙凝是个直率人,要她不将事情真相讲出来,可以。要她捏造事实,很难接受。
若从另一个角度分析,这种商业行径上的撒谎,或者是比较容易过自己一关的。
况且孙凝应承要对付的并非善类,亦非仁者。
你先不仁,我有权利不义。
这样想停当了,也就对秀芳说:
“待我想一想,看有什么办法跟他交涉。”
孙凝的犹疑,是被秀芳看在眼内的,她说:
“孙小姐,除了你,我找不到别人去帮那几个孤儿寡妇。”
这句话无疑是有效的,孙凝的心又软下来,拍拍秀芳的肩膊以暗示她可以宽心,自己一定尽力而为。
孙凝也奇怪,为什么会心肠如此软。不是在人人心目中,都认为自己是个铁石心肠、刀枪不入的金刚不坏身吗?
连孙凝都被感染得认定自己是强人。
方佩瑜曾劝她,凡事别强出头,当时,她对这个想法不肯苟同。现在才回头是岸,放下那女豪侠的钢刀,单是念佛去普渡众生,是否可能?
孙凝自知是迟了一点点。
那种插了手又不善后的坏感觉,油然而生,很有点像不负责任的样子。
这闲事是管定了,义无返顾。
于是,她单刀直入,约会了林炳的弟弟林强,把对方请到自己的办公室来。
猛虎不及地头虫,孙凝在打这场硬仗上先要占上地利。
那林强果然应约而来。孙凝待他一坐厂来,就说:
“林先生,请让我表达今天约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林炳记出让一事,要向你索取一些有关资料。”
林强一怔,道:
“什么资料?你不可以向律师楼和会计师楼取到?’,
对方可是个厉害角色。
孙凝当然不是省油的灯,立即使出看家本领,认真地拉下脸道:
“林先生,如果我不是在会计师楼以及炳嫂那儿取得资料,如果我不是与余杰先生做了很仔细的商议,我不会透过他,请你来这儿一趟,我是个没有太多空闲的人。”
这么一说,那林强果然有点退缩,比较和悦地说:
“我不知道孙小姐需要些什么资料。”
“真实的资料。换言之,不是你提供给余杰会计师及其手下的资料。”
“孙小姐,你这么说话,是可大可小,要负责的。”
“江湖上你有听过孙凝做事不负责任的没有?”
“你不是在开玩笑?”
“开玩笑是间亦为之,但对象不会是你,对不对?”
孙凝毫不客气,威风凛凛,表现颜色。
“孙小姐,第一,我其实并不需要向你交代;第二,我交给会计师楼的数据全部正确。”
孙凝答:
“第一,如果你真的认为并不需要向我交代,这一趟根本不需要来是不是?”
孙凝故意地停顿下来,看他的反应,发现阿强果然一怔,这证明此人极有可能吃硬不吃软,孙凝于是更有信心,便说:
“至于第二点,我若没有几分证据在手,敢插手来管这件事吗?”
孙凝站起来,在阿强坐的位置附近来回踱着步,这么闲闲而又具威严的动静,竟有一种慑服力量,把阿强镇压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敢动。
孙凝继续说:
“林先生,这阵子香港的商业罪案调查跟廉政公署都有一个隐忧,就是很难有大案子到手,无他;商场的大鳄,都越来越审慎,越来越晓得应付。江湖传闻都说,除非牵涉到政治范围,否则,也不轻易挑战商界群雄。那班大官爷闲着无事,最能做的就是办些小案。”
孙凝停住了脚步,俯身面对阿强,那炯炯生辉的双目,像探射灯似,以阿强的瞳孔为焦点,对准丁,发挥威力。
“孙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叫你小心。就算炳嫂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秀芳也不放过你。”
“她告诉你什么?”
阿强的脸部皮肤很粗糙,微微抖动起来,显得有点贱肉横生,跟他刚才进来的那模样并不一样。
可以这么说,对方表现了惶恐不安。
“和盘托出,林先生,不用我从头复述一遍过程恩怨了吧!我们彼此心照。”
“你们并没有证据。”
“错!”孙凝目不转睛地望住对方说:“应该说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如果我们有的话,老早向商业罪案调查科报了案了,还用得着跟你磨?”
孙凝的意思是,根据他们手上有的帐目,并不觉得林炳记会亏损,但余杰坚持林炳记有贷款外债,那就没话可说了,要翻查帐目,只有用硬功,提出控诉。
她并不知道崩口人忌崩口碗,林强的顾虑,刚好跟孙凝的话吻合。
“孙小姐,你实话实说,你打算怎么样?”
“很简单,一就是我建议当事人认为你提出的帐目有疑点,向法庭申请禁制令,冻结林炳记资产,直至调查完毕为止。一就是我们从新谈条件把林炳记出让给我。”
林强苦笑,带一点不屑道: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孙小姐,这是否滑稽一点?”
“你说得对极了。”孙凝立即接腔道:“个人的选择是绝对高贵的。林先生,门口就在你面前,请便。”
孙凝很潇洒地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弄得林强尴尬极了,很迫不得已地站起来,缓缓地步出门口,然后,他回转身来,很有点欲言又止。
孙凝冷笑,说:
“林先生,女人不是好惹的,这包括炳嫂、秀芳和我在内,你以为你惹得起,那真是太错误了。”
林强忽然地怔住了,像很能把孙凝这句话听进耳去。
“女人被欺骗侮辱了之后,那种报仇感很强烈。林先生,你好好考虑吧!我花在你身上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孙凝干脆打开门,说:
“不送了,你不必急在一时给我答复,只要你决定后把文件送去律师楼便成。六天之后没有你的消息,表示你放弃了,我自然晓得怎样做。”
门关上以后,孙凝大大地呼了一口气。捱过了一重难关了。
硬充好汉是为难的事,她这个客串女侠的角色实在不易演呢!
过了几天,秀芳眉飞色舞地来告诉孙凝,林强去跟炳嫂讲和。孙凝并没有想过事情会如此顺利地进行。
“他知道我们这一边有有力人士出头。”秀芳是这样说的。
“提出的条件还是你们可以接受的吗?”孙凝问。
“可以取消前约,我们从头开始合作,把林炳记做好。”
“你们对阿强仍有信心吗?”
秀芳脸色一红,道:
“总要给对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的意思是,孙小姐,你帮了我的一个大忙,让他清楚今时今日要欺负女流不容易就好。”
孙凝微笑点头,她着实没有想过一场预定要来的横风横雨,会只是多有雷声,少有雨点,一下子就雨过天晴。
当然,既是当事人也决定息事宁人,和好如初,总是好事。
忽尔,孙凝想,端的是世事如棋局局新。人世间哪有永远的敌人。
这原本是好事,但,反过来说,也没有永远朋友的话,就未免令人沮丧。
秀芳在不久之后便向孙凝请辞,说要回去帮炳嫂好好地打理那盘清洁公司的生意。
这也是情理以内的事,没有不接纳之理。
整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也真是时候,因为孙凝正要启程赴美国华盛顿公干。
香港的工商业各团体代表,委托了孙凝顾问公司组织一个游说团,到华盛顿去力陈有关三O一法例的意见,以祈中国能争取有利条件与美国签订关贸合约。
香港工商界人士都十分着重三O一条例是否获得协议处理,因为中国的经济贸易利益与前景,直接影响香港前途。
代表团需要顾问公司负责筹组—切美国与香港政府代表的联系事宜。这份业务合同轻而易举地握在孙凝手里,只为工商界内孙凝能名早播,人人都有一个不移信念:“孙凝办事,我放心!”
孙凝在阅读各界代表名单时,看到了一个名字,令她情不自禁地呆了一呆。
又是他,香早儒。
在启程赴美之前,由各负责同事再联络工商界各代表一次,看他们还有什么需要或遗漏,包括他们的演辞在内。
然而,当孙凝看到了香早儒的名字时,她做了以下的决定。
然后孙凝直接给香早儒摇电话:
“我是孙凝。”
对方的声音是磁性的,甚是吸引,道:
“孙小姐回来后可好?”
“好,不久又将风尘仆仆了。”孙凝答。
“彼此彼此。”香早儒笑着说:“我刚在阅读你公司送来的行程表以及应注意之事项。”
“我就是为此给香先生电话,看你还有没有什么额外的需要。”
“都已很详尽了,孙小姐,你真是周到。”
香早儒看不到孙凝煞地红了脸,他的那句话其实是一般的赞美话语,却令孙凝难为情,好像对方已戳破她的借题发挥似。
“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就好,我们机场见。”孙凝打算急急地挂断电话。
“我的演辞是机构内的助理执笔的,不知道孙小姐有没有可能给我再审视一下,看还有什么资料什么意见可加进去?”香早儒问。
“你请秘书传真给我。”
电话才讲完了,孙凝就又立即嘱咐秘书:
“香先生有篇演辞会传真过来,收到后请立即交给我。”
才嘱咐完秘书,就有人推门而进,这样说:
“老板娘凡事亲力亲为,那还得了,真要变成千手观音才成。还是对个别客户与人物,特别赏识之故?”
孙凝回头,看到了方佩瑜。
“你开我什么玩笑了?”孙凝道。
“我不说笑话,我是认真的。这么看,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坊间传闻你跟香家公子在北京结了缘。”
“对,一面之缘。”
“如今呢,又再结善缘。”
“什么善缘?彼此在商场厮混的,都非善男信女。”
“香家人不错,孙凝,你何必故意回避?”
“佩瑜,你来找我干什么?”
“闲着,找你聊聊,喝杯茶去。”
方佩瑜老实不客气地抓起子孙凝的手袋,塞到她手里去。
这位千金小姐的脾气就是如此,从小到大,只有别人迁就她,没有她迁就别人。
之所以能跟她相处,是因为迁就她。之所以肯迁就她,纯为欣赏她的其他优点,当然的包括她手上的权势在内。
她的这个优点,为人忽视的情况不多,孙凝是一个例外。
方佩瑜不是个愚笨人,她洞悉人心,了解自己手上的注码,毫不介意身边的人,因着她所拥有的条件而迁就她、奉承她、拥戴她。
与此同时,她也晓得分辨周围的人欣赏自己哪些好处,对于一小撮不为她家势权力而喜欢她的人,例如孙凝,她虽没有额外感恩,却的确在相处上少了戒备。
方佩瑜自小就有她的所谓王者之风似,高高在上,别人的膜拜,一律照单全收,来者不拒。然而,她倒也相当明白需要在这群臣之中挑一些死士。
孙凝是个适合之至的人选。
她具备一切配得起与方佩瑜为友的资格,跟她走在人前成为一对老同学,孙凝在样貌、风度、谈吐、学识、本事、社会地位等等方面都不失礼。
这很重要,曾有位女同学跟一位外形猥琐,不务正业的男人走在一起,把对方带到同学的聚会上来。方佩瑜一见,脸沉下去,就站起来走了。这以后,通过孙凝告诉大家:
“有那人在场,别叫我出席。”
别的同学都怪责方佩瑜过分地嚣张,只有孙凝明白且维护她,说:
“同台吃饭,不一定能各自修行。偏是那些低三下四、形容猥琐的人,会得在日后有不情的行动,教人气愤。例如在一些有业务关系的人跟前,有意无意地说出了跟方佩瑜吃过饭,态度熟谙,误导别人以为他在方家可能产生的影响力,那是可大可小的。”
孙凝这番话是肺腑之言,且是经验之谈,本无不妥。
就坏在她替方佩瑜打前锋,于是在背后,就有人说:
“怕是孙凝自抬身价之举,活脱脱只有她才够资格当得上方佩瑜的好朋友似。要真是方佩瑜的意思,用得着她姓孙的忙不迭地向各人解释了?”
人们没有爬上社会顶层去,不明白在本城云端生活的人,都具政客本色。
最出色的政治家,就是可以令身旁的人,向那些敌对者,讲出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政策来,且切实笃行。
谁有这个本事?谁就大有机会在自己的企业王国内称王称霸。
方佩瑜幼承庭训,她太晓得如何指令人、支配人、控制人。
只除了一个情况例外。
这个例外的情况,正正是这天把孙凝抓出来谈论的话题。
方佩瑜跟孙凝坐下来呷了一口咖啡后认真地说:
“我也要到华盛顿去。”
“那很好,你知道我也要成行。”
“对,这就是请求你帮忙的原因。”
“说吧,别吊人家的胃口。”
“香早儒要到华盛顿去,这是你知道的。”
“昨晚,他的兄长香早业决定跟他一道成行,已经给香老太香任哲平交代过了,是为了另一些公事成行的。
“他们兄弟俩会住同一间酒店,我也是。你明白吗?”方佩瑜说,脸已微红。
“明白什么呢?你的这个哑谜很难猜。”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看到我跟香早业在一起,可能不大方便,故而在某些情况下,需要借重你,甚至你们,跟我们在—起,掩入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