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枫对础础的评语,也许流于尖刻,却有几分真理在。她在翌晨的早餐桌上说:
“二嫂是真真人心没厌足!以她的条件,已经超值出售了,自己不改良品种,怎能埋怨通货膨胀,竞争剧烈,而终于要把她挤出市场之外?”
乔枫趾高气扬地大发议论之际,迟到的董础础刚好站在玻璃小屋门口,把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同情的眼光只有一个,我留意到汤浚生的表情。
我快快地喝完一口咖啡,示意乔晖离场,赶紧上班去。
工作真是宝贝。一句不得以私害公,埋首在办公室中,忙得人仰马翻,根本就腾不出空闲去理会人际是非,安之大乐!
日子又是如此一天天地过。
乔夕和础础三两天过后,便又没事人似的,算是雨过天晴也好,算是暴风雨前夕的平静也好。总之,眼前就是云开见月。
只乔晖在一天晚上,拥着我说:
“眼见东厢事发,益见西厢情重,长基,长基,但愿我俩长相厮守,自头偕老!”
“没得肉麻当有趣!”
说毕,蒙头大睡。
每早,回办公室,定必遍阅几份大报。
今天头条新闻,大字标题:
“张逊风行贿案结束,被判入狱三载。”
我呆了一呆。
之后,按动对讲机,给秘书说:
“给我搭监狱署的刘署长!”
我抓起了电话,很诚意他说:
“刘世伯,早晨好!”
“长基!你好!你家翁盛宴当晚,都没有机会跟你好好一谈,正想约你吃个便饭,你就摇电话来了,真巧!”
“难得刘世伯有空有雅兴,我随时奉陪。那晚嘉宾不少,我们招呼不周,你别见怪!”
“世侄女,不说这等客气话,我跟你父母是老同学,手足一般了!快告诉我,打电话来,究竟有何贵干?”
“无事不登三宝殿,很不应该,是不是?”
“你我何分彼此?”
“想请你多关照你的一位新客户!”
“你跟张逊风有交情?”
“爸爸落难时,他没给过我们白眼!”
“即是说,我和他是同道中人。能照顾过我兄弟的我会尽能力照顾他。”
“廉记会不会录音?”
我们大笑。
“能给张世伯写信的,是吗?”我问。
“当然!”
当下,我写了一张简短的字条给张逊风:
转眼便是三年,我等着替世伯洗尘。长基。
亲手将字条放迸信封,封了口,并交给秘书说:
“你等下放工,拿去寄掉,别交给写字楼的行政处邮寄!”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愿意有任何说话传至乔正天耳里,给他啰嗦个半死。
才想起乔正天,他的秘书就传话过来:
“主席嘱咐,请乔晖先生与乔太今天下午,早点下班回乔园去,有访客!”
“谁?”
“听说是位姓文的医生!”
常言道:“度日如年”,原来真有此事。
夏日的黄昏,长,而且醉人。
乔家大宅白屋巍峨,园草青青,盛着余晖,迎着晚风,有如成熟高雅的贵妇,静坐山前,教人想入非非。
乔晖和我准在六时前回到乔园,仍见满园淡金,尽是落日情趣。
走到花园去,只见乔正天夫妇端坐在彩色太阳伞不,呷着茶。
远远,乔雪陪着花间踱步的贵客,必是文若儒无疑。
乔正天春风满面,给儿媳说:
“文医生来看望乔雪!”
“为此,你要我们赶回来凑热闹!”
此言一出,我才惊觉失仪,可是,奇怪得很,乔正天竟不以为意。
他还是祥和地解释:
“我在希尔顿订好了四人一席的晚宴,让你们两对边欣赏英国话剧,边进晚饭,请做兄嫂的,好好协助他们培养感情。”
“男女之间的感情要顺乎自然,未必培养得来!”我斩钉截铁地答。
“怎么会?连我都没想过,你和乔晖现今成了如此恩爱的夫妻!”
我登时为之气结。
文若儒和乔雪有讲有笑地走近来。
乔雪手上拿着一束雏菊。
她把花在老父面前挥动,笑着说:
“香不香?香不香?我们刚摘下来的!”
文若儒见了我们,连忙跟乔晖握手。
“乔大太,你好!”
“你好!欢迎你!”
“我说过要来看乔园黄昏景致。”
“满意吗?”
“嗯!在英国,难得黄昏,难得太阳出来走一趟,才一露脸,就隐闭了,顿时变成黑夜。”
“这也没有不好,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省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人生本就如是!”
“持此论维生者,实在可惜!”
“坐下来谈嘛,别个个都站在那儿!先喝杯茶,再启程去晚饭不迟。”殷以宁殷勤地招呼着。
雪雪有意无意地偎倚在乔正天身边,一派天真烂漫,一脸撒娇撒嗲的表情。
这真是不必的,女人在意中人面前,故意扮得更似女人,会有反效果。
雪雪到底有二十二、三岁了。我比她大六年,却较之成熟百倍,这是我引以为傲的!
其间,乔晖竟跟文若儒谈得起劲。
这文若儒,……处处于言谈之间考验乔晖的智慧。他要失望了吧?乔晖并不失礼!
怎么我总是心烦气躁,尤其今天,任何人事场面,看在眼里,都有负面反应。
“大嫂也是留学英国的!”乔正天在找话题,结果找了个全世界最龌龊的话题。
“对,我知道。”文若儒答。
竟无人提出质疑,我捏了一把汗。
“乔太太现今对英国还有深刻印象?”文若儒胆敢有此一问。
“要看哪些地方、哪些情景,有些已迷糊不清了。”
“多可惜!英国是个有文化、浪漫而值得永记的地方!”
“你对英国偏爱!”乔雪插口,“我看它又旧又脏,要说浪漫,跟巴黎没得比!”
“要看你是否能在那儿碰上风流人物!”文若儒落落大方地看住我:“乔太太求学时在英国,可认识芬士巴利地铁站?那区有个芬士巴利公园,因而定名,园子虽小,景致不凡。夏天依然绿草如茵,红花掩映,媲美乔园呢!那年头,我就住在该区的一条小街,叫奥本尼道上!”
拿着的咖啡杯,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响。
“文医生,说起来,你要见笑了!一自外头天朗气清,温柔浪漫的国度跑回这东方之珠来,人就得全身投入另一种名城生活之中,再无余情余绪去记忆过去了。年来我的记忆力差透!”
“你现今还住在那芬士巴利区吗?”雪雪满怀兴致地问。
“不,搬了,可常常回那小公园里独坐,休息、看书、沉思、散步,做着各种赏心乐事!”
“长基,你要不要跟乔雪去换件衣服,让我陪着文医生说话!”乔晖建议。
“好,好!大嫂,我们走吧!”
乔雪半拉半扯地拖住我往大屋里走去。
“雪雪!”我叫住了小姑子。
“什么事?”
“我……有点头痛,不大想去吃晚饭了,你这就跟文医生去好不好?”
“大嫂!”雪雪以乞怜的眼光看我,“别扫兴呢!等会你和大哥不去,爸爸妈妈代替你们上路,可怎么好算呢?”乔雪扮了个鬼脸:“老人家有时肉麻得吓死人!”
我怎么说呢?
“大嫂,就求你这一次,成不成?”
我很为难,实在头痛欲裂。
“要不要我向文医生给你取点药,说不定他身上有……”
“不,不!”我吓得连忙摆手。“没关系,别多生枝节了,我这就去吧!可是今晚得早点回来。”
希尔顿酒店年中经常有这种欣赏英语话剧的晚宴,多是座无虚席。
我和乔晖间中会来欣赏,诚亦是社交的好节目。很多时趁机请一席商场朋友,联络感情。总不成有事相求时,才去叨扰,懂人情世故的,平日就得笼络,在香港商界之所以忙,也是应酬多的缘故。
这晚上演的一出话剧,是环境喜剧,闺房乐之类的题材,我实在无心欣赏。
没有存心骗乔雪,我的头,一直在痛。
“长基,你怎么吃得这么少?”乔晖问。
“大嫂有点不舒服!”乔雪快人快语,差点连嘱她别多说话的一句都爆出来。
文若儒立即紧张而歉疚他说:
“要回家去吗?真对不起,害你不舒服,还要陪我们!”
“陪我们”三个字顶刺心,我答:
“我跟乔晖也很爱看话剧的,并非旨为陪你们!”
“要回家去吗?”乔晖问。
“不,刚才有点头痛,现在好多了。”
“你在英国时,很喜欢看话剧?”乔雪间文若儒。
“对,从前走得近的朋友,是话剧迷。我们当年是学生,大清早起来,就抱着早餐盒,跑去诽队轮票子。在伦敦上映的话剧,全部看过!”
“最近有什么好的话剧上演了?”
“很久没看话剧了,这些年,朋离友散,谁都是学成归国,我孤家寡人一个,也懒得上戏院去。”
乔雪听见文若儒说自己是孤家寡人,怕要乐透心了。
话剧一景三幕,演了不及两小时,散场时才十点钟。
我们步出希尔顿酒店。
乔晖说:
“车子停在三楼,我驶下来,你们在这儿稍候。”
他才转了身,乔雪就给一群走到停车场来的少男少女叫住了。
“乔雪,乔雪!你怎么在这儿了?”
乔雪像蚂蚁见蜜糖似,立即飞扑过去,跟那些年轻人打打笑笑,闹作一团。
只剩下文若儒陪我站着。
“我们很久不见!”他说。
“才在上星期乔园之宴见着了。”
“你知道我指的是英国别后!”
“相见不如不见!”我垂下头来。
“你生活如何?我一直挂念你!”
我默然。
“你现在爱乔晖?”
“他是我的丈夫。”
“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是我问得无聊,抑或无言,算是给了我最佳答复。”
“一言难尽!”
“我们找个机会见面细谈,好不好?”
“不方便!”
“长基?……”
“乔雪走回来了!”
乔雪总是笑容满面,什么时候,她始知愁滋味?但愿她永不知道!
车子先把文若儒载回香港大学薄扶林道的教授宿舍,他暂住那儿半年。
回到乔园来的三个人,怕始终是乔晖最有福分,三分钟光景就己入梦乡。
我仍倒在床上,过我无泪、无眠、无梦、无言的一夜!
第六章
星期天比较开心,最低限度,不用准七时半爬起床。
乔家的早餐大会,也在星期日休息,各房人等可以在自己楼头享用早点。
乔晖习惯早起,先陪乔正天在网球场上运动一小时,父子才进早餐。
这些天来,一直睡得不好。故此,这个星期日我额外地起晚了。
披衣而起,吩咐菲佣把早餐开在睡房的露台上。
边喝咖啡,边眺望花园,仍是乔家父子在网球场上玩得痛快。
这边游泳池旁,竞是汤浚生陪着董础础,两个看似谈得投机,础础不时仰首大笑,她这个动作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或许直接点说,有种骚态,教人难忘。
想他们俩必是有点同病相怜,因而顿成莫逆。这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
我心头觉得有点怪怪的。老觉得乔家的姑爷和少奶,不应走得如此近,有碍观瞻。
有时,自问头脑古板得追不上时代人情,有修正之需要,好像文若儒约我见个面,有何不可呢?
旧情已逝。然,交谊仍在。故意躲着、避着,所为何由?
奠非我信不过若儒,抑或,我其实信不过自己!只有作贼心虚的人才要回避。
我若光明磊落,就应该大大方方。
心上想念的人,立即就在眼前。我放下茶杯,擦了眼睛,果见乔雪把文若儒迎入园中。
一大清早,就来了娇客。
这文若儒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究竟他心目中渴望求一见的人是乔雪,抑或是我?
是我又如何?是乔雪又如何?
答案显然仍能左右我的感情思想。就在此刻,我已坐立不安。
回到睡房去,摊在床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英国的古老大屋,天花板也是高高的。
那年头,若儒老是吓唬我,说英国房子老,天花板里头全是空心,住了几窝老鼠。万一有哪晚风大雨大,屋顶受了震荡,天花板塌下来,那些老鼠就会得掉到我们床上去!
吓得我呱呱大叫,立即躲进若儒臂弯里,把一张厚厚的棉被,由头到脚地紧盖在二人身上,如临大敌。若儒拥我在怀,乐得哈哈大笑。
若儒比我大七年,我在伦敦大学念一年级时就认识了他,其时,他已在圣玛利学院毕业,当了医生。
奥本尼道的小房子,是若儒租下的。
我们相恋后,很顺理成章似的,晚晚都留宿于此,宿舍的房间实则虚之,囱白交费用,免得父母根查。
若儒老是给我在被窝里讲故事,讲那些医学院的故事,总之,我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有一夜,外头一定是星光灿烂的。可是,我们看不见,还是恩恩爱爱地拥住一床棉被,把头伸到被窝外去,看着火炉红艳艳,发出卜卜的声响。若儒突然伸手把我的脸扳过来,我们面对面,良久……
“嫁给我好不好,长基?”
“不嫁!”我开心地搔搔头。
“真的不嫁?”
“不!”
“我叫天花板内的老鼠下来咬你!”
“你敢?”
“当然敢,为了娶你,什么事我不敢做,你要不要试试看?”他作势起床。
我作势惶恐。
“不!”
“那你是嫁还是不嫁!”
嫁,嫁,嫁!心上背了千百万次!
然,顾家噩耗传来,吹散小楼春梦!
若儒抱住我,哭得像个大男孩!
我,反而一夜之间成长!
不回港去力挽狂澜,何以报亲恩?
我断然决然,誓不言悔!
造物弄人,为何对苦苦营生,安于命运的我,偏要如斯作弄!
文若儒为什么要出现乔园?
万一,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北面楼阁,乔雪与他双宿双栖,我何以为人?
这有什么打紧呢?我既以乔晖为夫,若儒当然也可以乔雪为妇。若儒岂会终生不娶,他娶的不是我,那就娶什么人也没有大关系了。
我必须强逼自己从这方面想去,是不是?
下楼去吧!
早晚要面对的困境,要克服的为难,何必逃避?
这么多年,我顾长基连山崩地裂、枪林弹雨都顶着挨过去了。如今一段破碎得了无余剩的情怀,真会如此棘手,难以收拾?未必!
何苦低估自己的能耐?何苦高估别人的魅力?
走了一半楼梯,忽又止了步。
最愚蠢的行为,莫如无端端为自己添个战场。人生的考验,无日无之,我自投罗网,去证明些什么?又证明给谁看了?
最要交代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真正心静无波,不一定要以人情环境作见证。
别是给自己一个借口,乘机又跟若儒见多一次。
我走回房间去了。
直至傍晚,我看书看得累透。
乔晖问:
“为什么一整天躲起来,不到外头走走?”
“懒!”
“我以为这个字跟你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