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儿轻松地装了个鬼脸,我当然会意。乔氏企业的董事局成员,不止乔姓四人,其余或是以社会声望、生意关系,而被邀入局的名流,也有真正占乔氏显著分量股权的人,以及三数个对机构有特殊贡献的老臣子,这些董事先生的太太们,修养吓死人!差点没操上乔氏公关部,下令邹善儿代为留意一年两季的连卡佛大减价,再知会各人去抢购!
想起来就气!我们其中一位姓宋的董事,自英国邀请回港加盟乔氏。屁股还未坐暖那个董事位,竟在大庭广众,嘱咐邹善儿派公关部的同事,代他去轮候幼儿班的入学申请表格,因为他仔细老婆嫩,而娇妻又人生路不熟。邹善儿忍无可忍,重新再忍,还是忍不下去,回了他一句:
“乔氏公关服务并不惠及董事局成员家属!”
自此,我们宋董事就有事无事要揪邹善儿后脚!我分分钟看牢这原本在英国挤地铁,挨马铃薯的穷汉,他一有过分的言谈举动,我就站到邹善儿一边,喷得他一面是屁!
正牌老板与老板娘倒是真心礼贤下士,几时轮到那些还是高级打工仔身分的所谓董事和董事太太去作威作福?
然,防得了大盗,防不了小偷。只要世上有人为非作歹,就有人受害。这叫没法子的事。
邹善儿跟其他打工仔一样,按职位高低,受不同程度的窝囊气。
“人总得有工作!”我说。
我们无法不跟现实妥协。
“对的。”邹善儿说到这里,竟一时间红了脸,她原本就是个好看的女人,此刻的腼腆,更添妩媚。
“乔太,我已有出路。”
“什么机构呢?”
“一间比不起乔氏集团的公司,专营中美出入口,可是……”善儿连忙补充:“规模也不算小了。”
“哪一家呢?”
“益通企业!”
“嗯,老字号!你担任什么职位?”
“他们邀我入董事局!宁为鸡口,莫为牛后!”
“我舍不得你!善儿,再想清楚,做生不如做熟!”
“只是……”
“他们高薪挖角?”
“不单是钱,最重要是诚意!”
“我们也有诚意呀!”
“你的诚意,跟他的诚意,不同!”
“怎么会不同呢?你要我如何表达诚意,只管说呀!”我有点发急了。
邹善儿竞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
“怎么说才好呢?你……你是无法像他一样表达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女人,他是男人!”
我眼珠儿一转,目睹这眼前人那张红通通的、喜悦、为难而略带羞涩的脸。哎呀!我用力拍着额头,真笨真笨!
两个女人,相视片刻,一齐哄然大笑。笑着笑着,我们情不自禁地拥抱起来。
“这才是最值得恭喜的事!几时完婚?”
“年底吧!”善儿无比兴奋:“难得的第二春,我惶惑得很,有点手足无措!”
“这种担心,我可不用同情你了!”
“原本益通老早已上轨道,多一个员工不多,少一个不少,只是他不要我再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侍候人家面色过日子!”
这必是好男人无疑,最低限度是极爱善儿的表示。现今的男人,谁不宜得公一份、婆一份?要是口袋里有个钱的,又老愿女人仍躲在厨房和睡在床上,供其享用。能够顺应着你的性情才能环境,提供生活愉快的种种条件,真是难能可贵了!
既不是有瓦遮头,又非金屋一所,是切切实实的一座小楼,住进去,自成一统,哪管外头风风雨雨,能不为善儿高兴?
这世界,老是有人快活,有人愁。
乔正天对邹善儿请辞,暴跳如雷。
可是,天颜震怒也难力挽狂澜。
好老公几时都胜过好老板。挨过江湖风险的职业妇女,全部晓得这条道理。
邹善儿手上的皇牌是好老公即是好老板,还能不顾盼生辉?
我手下的两员大将许秀之和史青,都跟善儿谈得拢,替她高兴之余,乐得飞飞的,像自己在办喜事。
也许,男人无法明白,江湖上有一撮风尘女侠,是情比金坚的。为什么?因为一齐挨过咸苦,谁上了岸,都额手称庆!
举个难听一点的例子。从前青楼卖肉的花姑娘,最兴结义金兰,互相扶持,无非是同疾相怜、同舟共济!一旦抛了头、露了脸,所承风雪,所历忧患,都大同小异,甚或如出一辙,自然易生共鸣、谅解与感应!
公司里头有什么公事上或人事上的快与不快,我们乔家人都尽量不带回乔园去。这儿的家规,甚是简单,准发脾气的只有一人。除乔正天外,其余人等的七情六欲,最低限度在家庭成员大集会时不可表露。
故而,晚饭时,谁都没有谈起邹善儿请辞一事,乔正天根本有业务应酬,没在家主持晚宴,然,乔家成员老早习惯公私分明。
乔正天在座,他是一言堂。
乔正天不在座,一样鸦雀无声。
家姑不喜代策代行,只会随便说两句家常话,将一些厨子的捻手菜式,在各人的碗上夹来夹去。直闹至一顿饭吃完为止。
饭后,乔晖跑到电视房去,我避着走出花园散步。
我承认,心头仍有不安,怕跟乔晖独处。
疏星明月下,我想起邹善儿,她必定幸福地躲在爱人怀里,说着一些迷糊幼稚,只有情人耳朵才能接纳欢迎的话语。曾几何时,我也如此,问他:
“看,怎么你的手掌比我的大了半截?你是大人国,我是小人国!”
唉!说这些无聊的撒娇话时,年已二十三岁。
“大嫂!”
我回转头,是家姑。
“你想得如此入神?”殷以宁祥和地笑。
“没有,我只在胡想!”
真正答非所问。家姑根本没有问我在想什么,无非作贼心虚,此地无银。
“乔晖呢?”
“他看电视!”
“这孩子不爱看书!”
“他也看报章杂志!”我自然地护着乔晖,心上总算一阵温暖,舒一口气。
“幸亏如此,否则,跟你距离更远!”
我这家姑,老是偏心。
“长基,你看,那文医生怎么样?”
我的心,蓦地狂跳,扶住了园子的栏杆,还是觉得有点摇摇欲坠。
“妈,我的意思是,你没由来地问这么一句,我……不大明白!”
“大嫂,你冰雪聪明呢,还猜不透正天的心意?”
我木然。
“这位文医生,是正天老朋友,也是他长期医事顾问聂尔聆教授的得意弟子,真正年少有为,本来一直在英国执业,已是MALET街内有名的心脏病专家了。这年回到香港来参加国际医学会在本城举行的会议,听说被大学医学院留住半年,跟政府医院合作研究少见的病例。我看他也是个很温驯的年青人,难怪正天着了迷。”
这回是家姑有点语无伦次。文若儒的鹤立鸡群,跟乔正天竞扯上了如此亲密的关系?就算看医生,也不必如对亲家。除非……除非是真想对亲家吧!
我心如鹿撞!
“大嫂,你看,我被正天感染了,也在瞎七搭八地胡说,搅得迷糊了!其实,直话一句,你家翁有意撮合文医生和乔雪!”
如雷贯顶,震耳欲聋!
“不能怪正天老套!女孩儿家像乔雪,很难寻得着乘龙快婿。乔雪有她的不羁,又好玩,碰着不三不四的人,胡搅在一起,也是不足为奇的!要能讨雪雪这孩子的欢心,亦非易事,依我们看,这个文若儒,就橡从天上掉下来,恩赐给乔园似的,阖家上下,无人会不喜欢他!是不是?”
我点头。怎能反对?
“我们总也不能如此一厢情愿,依你看,那文医生对乔雪可有好感?”
“他不是一整个晚上陪着乔雪跳舞谈话吗?”
这是事实,不论事实是欢愉,抑或残忍,我们都得承认与接受,是不是?
“你也觉得有点眉目了!”
“最低限度不见得讨厌乔雪吧!”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乔园之内,我从来最尊敬家姑,今晚例外。她是鲜有的赘气。
我是少见的小器、
她要再沿这话题发展下去的话,我怕会禁止不住心头的焦的,发作了……
耳畔突然听到一阵玻璃碎裂声,跟着人声嘈杂。
家姑和我昂起头来,只见东屋灯火通明,乔夕的睡房,一只窗分明给硬物打碎了,里头人影抖动。
我们都吓一大跳。
“什么事了?乔夕他?”
“妈,别怕!我陪你去东边看看!”
才走了两步,殷以宁就止住脚步。
“大嫂,烦你走这一趟,我还是回房里候消息的好。”
我点头表示同意。
家姑不愧是个明白人。
乔夕一定是跟董础础吵嘴,甚而打架。要是家姑出现了,很多事就因此而转不了弯,当事人更难在一家之主面前下台。
老人家对后生一代,最理想是不闻不问。
家姑晓得如此对待儿子,也应以同等心怀对待女儿。乔雪要爱谁嫁谁,她尤其不应该插手。
有气在心头是一回事,正经事正待处理。
我匆匆赶至乔夕睡房。
房门口站了几个家仆,我示意他们引退。人多手脚乱,也别让下人得着大多闲话资料。这两天来乔园的美丑,已足够他们宣扬半载!
房间里的乔夕与础础,像两头要一决雌雄的公鸡,脸涨红,怒发冲冠。
础础更是一脸的泪。
我问:
“你们搅些什么呢,幸好爸不在家,妈又回房里去了……”
我还没有说完,础础声泪俱下地嚷:
“你问他,问他干么要出手打老婆?”
我的天!当年是非卿不娶,今日却辣手摧花!人生变幻无常,竞至于此!
“你该打!”
乔夕简短一声,又撩起了础础的怒火,扑过去跟丈夫拼个你死我活!
我抢前,拼死力分开他们,喝道:
“你们给我住手!”
几经艰难分开他俩,自己也气喘如牛。
“有什么事,夫妻俩不可以心平气静地商量!”
“他根本不以我为妻!”础础指责乔夕。
“不检点的女人,何以为人妻?”乔夕反驳础础。
“我算不检点,你算什么?你跟那姓丁的耍什么把戏,我都看在眼内!”
“还不及你通街招摇,一身肉震震地示人,辱没乔园!”
“你干妒忌!”
“我用得着浪费这种感情!你尽管重操故业,总有老男人肯光顾!”
“乔夕!”我正色他说:“你也别如此出言无状了!础础到底姓了乔!”
“姓乔的女人,不会专挑那些穿上了身原为引人伸手去剥的衣服的!”
我真想掉头便走!莫道清官难审家庭案!这乔夕和础础,根本半斤八两,都一般败落!
“乔夕!”我沉住气再跟他讲道理:“你要不喜欢她,干脆向她提条件离婚,出手伤人,理亏的首先是你!”
“离婚?”乔夕冷笑:“送一大笔赡养费,由着她逍遥自在,过富裕生活,天下间有如此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事,就算有,也不必便宜她,她捡的便宜还算小吗?”
“你好狠的心!”础础恨得咬牙切齿。
“你要飞上枝头作风凰,就得忍一忍乔家少爷的脾气。我能做的,不一定就等于你能做,谁养你了?谁供你穿金戴银、身光颈靓?你姓董的若仍在娱乐圈混,再多服侍一千一万个老细,也不能有今天的风光!荒谬!”
上市货色,能有总包销承担,除非本身货真价实,否则,被人家欺到脸上来,也是情理以内之事了。
做人,最要紧是自己争气。
乔夕取起外衣,掉头就走。
董础础泪人儿一个,坐在梳妆台前,伸开两腿,连一点得体的姿势也没有,活脱脱一个披头散发、污糟邋遢的女人。
我怕看这种情景,怕看女人的尊严如此一钱不值,被人拿脚拼命踩!
值得吗?以此屈辱,换回十座乔园,也不值得!
然,人各有志。
我不知如何安慰董础础,一时间语塞,站着走也不是,不走就更觉难堪。
有人轻敲着半开的房门。
是汤浚生。
来者神情尴尬,欲言又止。
“浚生,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有,没有……乔枫她……要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这真是最婉转的话了,以乔枫对础础一向的敌意与鄙夷推测,刁蛮公主派来一个可怜驸马,旨在搜罗资料,幸灾乐祸!
“没有什么事了!你且回去叫乔枫放心好了,小夫妻偶然口角,闹不成气候的!”
汤浚生看了董础础一眼,种种悲恻与不忍掩不住又浮了一脸。
“浚生!烦你到楼下去时,顺便嘱咐菲佣给础础倒杯热茶!”
汤浚生点点头,退下去了。
不久,菲佣报到。我乘机给础础说:
“我叫她给你调好一缸暖水,洗个澡,好好休息,睡醒一觉就没事了!”
真的,半夜里纵有千愁万怨,醒来但见骄阳似火,又活了一天,心头自然无可奈何地宽松下来,只好把前事忘掉,重新做人。
我正拟引退,董础础叫住了我:“大嫂!我有句话问你!”
对方煞有介事,我严阵以待。
“为什么你我都是女人,乔园以至乔氏,以至外头世界,总是以你为圣人,以我为贱货?”
我望住董础础,无辞以对。
心上并不太高兴,我跑来看他们,不等于自投罗网,趟这种浑水!
董础础又凭什么,向我质问了?
础础说:
“只不过因为你出身比我好,受的教育比我高!……还有其他吗?”
这已经很足够了!
我沉住气,没有冷笑。
我如今的表现,其实就是董础础想要的答案。
“础础,你别激动,我没有什么胜人的地方,硬说有,可能是我的好彩数!”
认命虽然合理,但把所有的人生际遇推到命运上头,也有商榷余地。因为性格经常决定命运。
董础础,我真想告诉你,把自己培植成什么样子,是个人本身的努力。人力与命运,绝对可以是鸡与鸡蛋的问题。你要把不曾尽心竭力所招致的失败,委诸命运上头,是不值得同情的。
最重要的是,公道自在人心。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朋友、亦有敌人,可是更多的人,其实跟你无仇无怨、无恩无义,而这些决定性的票数,都只会投给他们认为值得支持的人身上!谁在今天不是目光如炬?
“大嫂!”础础又哭着说:“我的好运什么时候才来?”
唉!单靠运情,诚如守株待兔。
她怎么又不想想有几多人连投奔怒海的机缘也没有?又有几多人仍在灯红酒绿之中浮沉不定,不知花落谁家呢?
做人不满足至此,又不长进如斯,夫复何言?
多说是认真无益了,董础础不是个不会想的女人,她能想到脱离家乡,想到香江发迹,想到嫁入侯门,为什么不能想到勉力进修,成功为豪门巧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要努力,环节一断,前功尽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