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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惊梦 page 13 作者:梁凤仪

  尤有甚者,我总是不停地想,等会盛宴一过,怎好算了?若儒会纠缠我不放松吗?我家司机就在楼下候着呢,他能怎么样?挤上了我的座驾去,也还有第三者坐在前头,多么地不方便!要遣走乔家司机,又用什么借口了?

  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吗?

  天,我们两个是不是都在胡思乱想,都在设法给自己安排一个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责任的机会,以便含情相对、执手相谈了?

  乔晖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个冷颤!

  饭后,各人捧着水晶酒杯饮餐后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连小偏厅的天台花园。

  为什么?不让自己有跟文若儒单独会谈的机会。

  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要真有的话,就是那不应再说出口来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厅内,跟各式客人应酬着。我并不知道他这么能社交。

  从前,人如其名,他是个文质彬彬、儒雅温驯的读书人,欠了一点灵巧,多了一点木讷。

  我最是欣赏这种人品上轻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卫斯活厂出品的精细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着若儒,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纵使有这样一点点的同流合污,在这起所谓香江政经界的一片伧俗之中,仍然明显被一股清纯的气氛浓浓罩住。

  我突然有种冲劲,想冲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们走!”

  为什么不呢?

  我们原本就不是属于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乔太太,美酒当前,你缘何白白错过?”

  坐在我旁边的韦尔逊先生,涨红的一张脸,冲着我说。

  他的一身酒气,教人作闷。

  这个香江闻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几间大机构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讨论着有关传媒、金融等业务时,他就挤命打瞌睡,醒着的时间绝对不过半。

  上流社会的奇人怪事笑话,说多少有多少。

  “美人儿,你没有答我的问题。”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们错过了,原是为着争取前头更美好的结果也未可料!”

  “荒谬!今朝有酒今朝醉!无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会。那全是幸运者的马后炮,他们以如此美丽的谎言,叫身边的人甘心放弃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无目的地追寻不可知的将来!”

  我望住他。

  没有作声。

  “美人儿,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边说边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报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欢愉过后,醒来有重重的责任……”

  “放狗屁!”韦尔逊打了个酒噎,“谁对谁有责任了?责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会上多你一个不为多,少你一个不为少,没有人在江湖这回事,有的话是你个人心甘情愿的选择!”

  韦尔逊先生试站起来,脚一软,站不起来,又跌坐在沙发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样,迷糊了。

  丽莎走过来,扶了他说:

  “韦尔逊,你可是醉了?”

  对方点点头,又摆摆手:

  “差不多了,我着是差不多了。”

  他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丽莎和我下意识地在两边搀扶着他。

  “你有车子来吗?”

  “没有,车夫跟他的女朋友约会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运!良辰美景,人生几何?对不?”

  他还晓得向丽莎和我挤眉弄眼!

  我说:

  “让我送你一程吧!”

  “长基,你这么早就要走么?我让司机送韦尔逊回去好了!”

  “不用客气,也很晚了,乔晖或许会摇电话回家来!”

  丽莎没再勉强,着个仆欧帮忙着扶住韦尔逊出大门口。

  当我对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时,文若儒站在他们夫妇身边,很自然他说:

  “我也得说再见了!让我护送着韦尔逊先生和乔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妇连忙称是。

  我正眼都没有望文若儒,只管低着头陪着韦尔逊走进升降机去。

  我们三人都没有话。

  升降机自顶楼降至地面,像把我从天堂带至地狱。

  那过程,无声无息,长如一个世纪。

  重回地面,乔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子驶过来。车门打开了,文若儒把个醉醺醺的韦尔逊塞进后座,嘱咐司机说:

  “请你把韦尔逊先生载回家去,扶他到屋内交给他的家人!我会照顾乔太太!”

  “拍”的一声,他把车门关上。乔家汽车开动者,离去。

  我完全没有反抗。

  文若儒开了摩根跑车的门,让我登上车去。

  车子开始从山顶风驰电掣地转下山坡,再走向南区。

  晚风因车速而变得凌厉,但愿我有一头长发,或披有一条长丝巾。舞后依莉贝就是如此凄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条长长的围在颈项上的丝巾,原本迎风飞舞,却突然缠绕在车轮之上,车子还是毫无阻挡地向前奔跑,只一阵子功夫,她就死在车子里头。

  在一个爱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离后一个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时,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车,完完全全地过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弯的浅水湾道上奔跑着,再转入南湾道上,向着大潭,朝石澳进发……

  我俩都没有说话。

  只要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只要在转弯时驶歪了一点点,碰到山边石头上,或飞越那崖边的石茔,就是故事的结束了。

  我只觉阵阵凉风扑面,轻快而舒服。

  没有恐惧,甚而没有担挂。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这个样子,这番心情了吧!

  车子并没有出事,直驶到大浪湾的尽头,缓缓地停了下来。

  我回头望住若儒。

  惨淡的路灯下,竟见他满眼含泪。

  晶莹的泪,一颗颗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为他拭泪。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边上吻了再吻。

  现世纪没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观念,是因为人价值观念的转移。

  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就算是一刹那相同的人生终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悦。

  我们怎么都哭了?也许流的尽是喜泪!

  夜深沉。

  我们偎依着,仍然没有话。

  心里头,我们说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内要说的,都一古脑儿在今晚说清楚了。

  “若儒!”

  “嗯!”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

  “乔园?”

  “嗯!”直到目前为止,仍应该以乔园为家方是正确的。

  “你说呢?”

  “已经很晚了!”

  “这就回去吧!”若儒的确值得我深爱,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并无改变。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谢。

  若儒发动引擎,右手把持轪盘,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驶。

  这是最自然的现象。

  来时,我们都不介意车子撞个稀巴烂,粉身碎骨,视作等闲。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愿意如此轻率地放弃了。

  乔园静默一片。

  已经凌晨二时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车开走,才走进大门。

  正屋黑漆一片,靠着外头园子的灯,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门,各通至东南西北屋去。

  没由来地,我恐惧回到西厢、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虽然乔晖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软弱无力地摸索着放置在堂屋内的那张大沙发,整个人陷了进去。

  想念奥本尼道小睡房内窄窄而温暖的小床,我们瑟缩着团在被窝内,拥着天下最醉人的温馨、最感动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携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轻轻地推门声。

  我吓了一跳,把身体更缩作一团。

  是东面的那扇门。

  门轻轻地开了,又关上。

  有走动的脚步声。

  我坐的沙发向着南边。

  他们正向南方移动。

  “别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舍不得!”

  “乔枫会醒过来的!”

  “让她知道好了,让乔枫知道,让乔夕知道,让整个乔园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还会有今日?”

  男的轻声地笑。

  我浑身僵冷,吓得什么似的。

  我当然认得他们的声音。

  “础础,你好诱人!”

  “只此而已?”

  “你还要怎样?”

  “还要你真心爱我!”

  “这于你比刺激乔夕和乔枫,甚至乔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为贵,我从未试过有爱情,乔夕原未并不爱我!”

  “那是我们这种阶层人物的奢侈品!”

  “我们花得起!”

  “你已捞够了钱?”

  “我已受够了气。乔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头,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来跟大伙儿吃早餐,所以你们不晓得!”

  “我们晓得,别小瞧乔家人,只是谁都不以为然!”

  “看,这就是我要受的一种气!”

  “础础,任何人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不承认。”

  “那么,你是贪婪!”

  “不,我只是斤斤计较。乔家待我宽厚一点,把我当一个人看待,不要像饲养一头狗似的,我不至于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报复的道具?”

  他们沉默着。

  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血脉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体竟有点像缺氧的晕眩。

  “浚生,你不能由怜生爱,只爱我一点点吗?”

  “我爱你的,放心!”

  “你不爱乔枫?”

  “你觉得她有没有值得我爱的地方?”

  “她是只母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议!”

  “你不宜这样提高声浪!隔墙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吗,在最恶劣的情况下,我们都不能算失败者,有人比我们更面目无光!”

  声音自牙缝中透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董础础对乔家竟然这般切齿痛恨。

  千万别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残,一下子反扑了,会出尽所能,孤注一掷,宁可一拍两散。

  乔园正屋,如此阴风阵阵。

  “我们几时能再相见?明晚?”

  “通电话!”

  “你是否要等乔枫对你使了脾气,你忍无可忍才拿我作避风港?”

  “要如此的话,你无片刻安宁!”

  “乔枫原来比我耳闻目见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带我远走高飞!”

  “夜深了,我们再谈!”

  南门开启了,再关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挣扎着移动身子,回到西厢去。

  第八章

  我病了。

  发着高烧。

  医生给我打了针,让我服了药,强逼我留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家姑一直坐在床沿,看护我。

  乔家各人都轮流着来西厢探望。

  我因此宁可闭上眼睛,竭力睡去。

  我不要见乔家的人。

  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睡梦中,我回到英伦奥本尼路上去,踩着轻快的脚步,找到了那古老的房舍,叩着门。心中乱嚷:

  “是我,是我,开门,开门,我是长基,长基回来了!”

  有人走下楼梯的声音,那一定是若儒,他来开门给我。

  门一开,眼前又是整座的乔园。

  那个开门给我的男人,面目模糊,不知是谁。他伸手把我拖进乔园去。我不肯,我挣扎,我叫喊,吓得狂叫……

  “长基,长基,你镇静一点,噩梦而已!”

  我醒过来,仍嚷:

  “不,不,乔晖,我求你,我不要再走进乔园了。”

  乔晖抱住我:

  “快别这样,你刚才做着噩梦,这儿是乔园,我们都很好,长基,看看,除了我已回到你身边来,还有客人来探你了!”

  我定一定神,一房子乔家的人,乔正天、殷以宁、乔夕、础础、乔枫、浚生、乔雪,还有乔晖。明显地,他自新加坡回来,我已病了一个周末!

  还有,还有文若儒……

  他手中持花,一大束百合与星花。

  “你好!我听乔雪说,你这几天病了!特来看你!”

  乔雪接过了那大束花,交给女佣插去。

  我整个人虚弱得不像话,连一句半句话都梗在喉咙,无力说出来。

  实在,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看看乔晖。

  我又望望若儒。

  还有若无其事地站在乔夕和乔枫兄妹身边的础础与浚生。

  这乔园之内的乔家人……唉!

  我终于疲累地闭上眼。

  心里呐喊,让我安息吧!你们都快快离去!

  医生每天来看我两次。

  他把乔晖叫了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乔晖回到房里,忧心忡忡地坐在床沿,看牢我。

  我毫不担心,如果此刻宣布,我原来身患绝症,真是一大解决。

  人世间太恐怖、太残酷、太心力交瘁。

  我问乔晖:

  “告诉我!”

  “什么?”

  “医生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

  “我并不怕,晖,你告诉我!”

  “医生说你受了惊,生活压力很大,以致体力衰退,精神涣散,我很不明白,长基,在乔园……”

  我别过脸去,表示不要他说下去。

  医生能诊断出症候,却无治愈的灵丹妙药,枉然!

  心病还须心药医!

  “长基,我好担心!”乔晖说,抱着我的肩,把他的脸贴着我的背,动静似个小孩,一个在索取庇荫的小孩。乔晖永远是这种角色。

  “不用担心,我会好起来的!”

  真好笑,现今,还要我来安慰他。

  我轻轻地叹息。

  “长基,你会有什么担忧?什么压力呢?如果是工作太疲累,我去跟爸爸说一声,我陪你到外头,譬如说,到欧洲去走一趟,你很久没有回伦敦去了,是吗?我陪你回去看看……”

  “晖,很晚了。我要休息!明早,太阳升起来,我就会好转了,我会的,真的会,你现在睡吧!”

  乔晖是真的很快入睡了!

  我抬眼,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那儿有一巢的小老鼠住在上面吗?

  眼泪自眼角向面颊两面流,不住地流。

  明天,太阳才升起来,我已装好身,准备上班。

  我仍然感到浑身像掏空了似的,相当相当地疲累。然而,我需要支撑着。起来,工作,生活。

  为什么?

  人,若不能死,就只有活下去,是不是?

  敏慧跟我已足足跟了四年。

  她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

  “我不知道你会病!”

  我连笑的力也使不出来。

  神情显然仍旧呆滞,动作甚至迟缓起来。

  我把不必要的会议全部推却。

  又分别按对讲机至许秀之和史青的办公室去,嘱咐她们尽可能独当一面。

  许兴高采烈地向我报道,加拿大东西两岸的地产,旺盛得难以置信。一个一九八九年的农历新年内,推出市面出售的房子,就算是只有四面墙的破屋一间,都能卖到个好价钱。虽然从复活节开始,价格已放缓,但我们在大温哥华高吉林以及多伦多史加堡购入的几列复式市屋,已替乔氏进帐八位数字。

  史青受我影响,对香港地产投资自去年起已采取了保守态度,基于永远只有买错,没有卖错的原则,她这边厢的负担是轻松得多了。

  事实上,我管辖的乔氏地产有条不紊,稳扎稳打,就算我顾长基不在乔氏了,也还是会自动在轨道上运行如仪,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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