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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 page 17 作者:梁凤仪

  我细细分析之下,发觉有几点很可取。

  其一是先充实自己,表现自己,给对方好印象。有实力的人,才能赢得尊敬。

  其二是采取主动去接触敌人,瓦解敌人,分化敌人。僵局一打开,就有出路。

  其三是找机会让对方受惠,真实的利益一定最能感动人心。

  其余什么仇怨都不是不可化解的。

  我忽尔精神起来,觉得事有转机。

  再不能困闷在一个由我个人暗地里负担家累的死局之中。

  要打开这个局面,必须从永隆行的生意想办法。

  我不能活脱脱像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是采取主动的时候了。

  说也奇怪,不知是否心理准备充足,人一回到永隆行去,就不一样。

  不至于昂首阔步,但头好像不再需要低下去,见了同事微笑,充满信心,而且很自觉地显了一点威仪。

  毕竟一个永隆之内,除了健如,就只有我是老板身分,我当然并不比任何人的地位低。

  弄清楚这关键,使我犹如置身于广州的金家,人们口中的大嫂就是金家由上至下的仆婢职员口中的大少奶奶,我没有什么不是比人高出一等的。

  一有这种想法,整个人的气派气度气势都不同于前。

  以前,我大概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因而表现得很鬼祟,很不自然,很教人无所适从。

  自上永隆行任事以来,我从没有要打理茶水的三婶给我添茶递水。每早回铺上来,就只是自顾自地泡一杯茶,带到写字台去受用。

  这天,我改变了,一回去就带个微笑,用非常肯定的口气说:

  “三婶,麻烦你给我冲杯咖啡。”

  三婶分明一愕,好象我认错人似的。

  “金太太你要咖啡?”

  “对,铺上的人是自己冲咖啡,还是到外头冰室买?”我问,仍是指令的口气。

  三婶无疑是慑于我的威势,答说:

  “都是自己冲的。”

  “那就麻烦你了,我最个贪心鬼,咖啡既要糖又要奶。”

  三婶当然得照着办。不一会,恭恭敬敬地把一杯咖啡递到我的跟前来。

  第次在永隆行有种权威感。

  这感觉非但好,而且给我更大的启示。

  是要先发制人,因为后发就会受制于人。

  我呷了一口咖啡,开始进行我构思的计划。

  我嘱咐三婶,叫她去通知永隆行的职员,逐个来我跟前见面。

  中间有了个传达的人,就更不能不来见面了。

  职员一坐下来,我什么闲话也没有,只跟他们直接地谈公事。我开头总是说:

  “信晖过世了,相信他在世时,很得到你的效力,永隆行才会在这么短时期就建立起来。到今日,我相信人在情在的情况会在我们之间发生,你必然会更用心地辅助我们姐妹俩,合力把永隆办好。健如她是比较多一些在本城工作的经验,我呢,是人地生疏了一点点,很希望你能多给我诉说永隆行的事情,让我多了解,从而能构思应该怎样与你们合力把这出入口公司办得更好。”

  开场白很重要,我要他们每个人都清楚永隆行是金信晖一手创办的,他的遗孀是当然继承人。

  遗孀不只是方健如一人。

  我也是这家公司的决策分子,是他门的直系老板。

  跟着这份理解,我要他们向我讲述他门的职位,负责的业务范围,对永隆行的看法,对业务的建议等等。

  并不难跟他们沟通,把永隆行看成以前广州的金家,我一样地相着那份责任去管事,一理通百理明,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困难。

  自然,要消化一家公司以至一个行业是需时间的,我会慢慢地留神咀嚼每一句话,去增加我的知识本钱。

  其中一位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专营货品买手的李元德,跟我讲的几句话,我额外地记住了。

  他说:

  “出入口生意最大的好处是本小利大,但那得要看准入的货是否有市场需求,能找到一个好牌子的货式做总代理,好过掘到金矿。”

  问题在于到哪儿去找?

  当时没想到有人在旁提点一句半句的好处。只要知道机会的存在,才会左顾右盼,留神去把好机缘寻出来。

  永隆行的职员少说也有十多人,很化了我几日的时间才跟他们逐个谈毕,这项工作却把我忙得精神奕奕,情绪高涨。

  我觉得自己开始完全投入了。

  可没有注意到我的喜悦原来引致了旁人的不快。

  这旁人是不言而喻了。

  健如晚上罕见地跑到我房间来,直截了当地问:

  “大姐,你这几天是顶够忙的了,为什么呢?”

  我回头看她,扬扬眉,问:

  “永隆事务繁,能帮得上忙的人又少,对不对?”

  这是方健如对我说过的话,她应该记得。

  果然,她没有忘记,于是更变了面色,继续说:

  “事务繁忙,职员就要快手快脚地工作,怎么有空跟你聊天!”

  “健如,就算他们陪我聊天,也是天公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板雇请伙计,分配什么工作也是可以的,他们领了薪金,陪我说话,未尝不可。”

  “他们领的薪金是你支付的吗?”

  “若是金信晖支付的话,我总占他遗产的一部分吧!健如,做人做事不必如此霸道,别忘记,你脚下站的那块阶砖,也是由我的私房钱支付的,如果你要发威,请先拿出家用来。”

  方健如的脸色变成紫红,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也骇异于自己突然改变的作风。

  或许一如睡火山,压抑得太久的熔岩,一泻千里时,必是锐不可当的。

  当夜,我熟睡。

  晚上这舒畅的一觉让我知道原来做恶人可以睡得着,且睡得好,因为这是个欺善怕恶的世界。

  因为睡眠充足,且对于永隆的工作兴趣越来越浓厚,一醒过来,就恨不得飞快更衣上班去。

  这种今天会有很多事干,且会干得来的感觉十分好。

  差不多可以说,自信晖亡故之后,只有这几天,我才真算是精神焕发。

  早起的缘故,有点饿,便跑上厨房去打算找点隔夜的粥点,热了来吃。

  这些功夫当然不能再让牛嫂来做,她已经是够辛苦的了。

  走过了长走廓,就听到厨房有人声,是两个女人对话的声音,莫非牛嫂与四婶已经起来给孩子们弄早点?

  念头一过,就留神细听,不是她们俩,是健如和惜如。

  因为我听到健如拉高了嗓门说:

  “惜如,若不是你赞成大姐到水隆去,我决不会让她上那儿作威作福。”

  “二姐,她上永隆的初期,不是箝制得很好吗?我是预计大姐在一段遭受冷淡的日子之后,真的觉得我们广东俗语所谓‘老鼠拉龟,无从着手’,就会知难而退的。”

  “惜如,今次我们押错这一铺了,她要是在永隆的势力坐大,怎好算了?”

  是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就听到惜如的声音说:

  “二姐,你认为我们二人联手,我思巧,你行动,加起来还不是大姐的对手吗?”

  我的头刹那间霍霍地鼓动起来,胀痛得不能支持,立即用手撑着墙,试行重新站稳。

  下一步,就想冲进厨房去,给两个妹子连连赏几个耳光。

  太太太太太岂有此理!

  太太太太太不近人情!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之急,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们如今还是靠着我的私房钱食住穿呢!

  这不是食碗面、反碗底是什么?

  一定要教训她俩一顿,甚而下逐客令,请她们立即离开我这个家。

  我也容不了有笼里鸡造反这回事。

  可是,我竟没有追随情绪办事,非但没有冲进厨房去,且还蹑手蹑脚地,轻步走回睡房。

  并不打算让她们知道我把这番对话听进耳去。

  因为直觉告诉我,冲动的做法不会有好效果。

  刚才惜如说了,她和健如联手,一动一静去对付我。换言之,我要跟她俩过招对抗,自己就得动静兼顾,既任思量策略的军师,也是挥军杀敌的将领。

  不顾一切地直陷敌营只是后者的本事与所为,未经与前者配合,不一定是理想的谋算与行动。

  我开始静下心来想,让她们知道我已洞悉有家贼,无疑是打草惊蛇。对方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实力比我雄厚。

  我必须在暗,窥伺她们,才能掌握到一个有利阵地。

  况且翻了脸又如何?金咏诗的出生纸上写的是金信晖的名字,到他的财产解冻,发放下来分时,还是要跟健如有很多接触商议的。一个永隆行,要摸请它的底也在初步进行当中,还都未有进一步的成绩,就乱了阵脚,岂不是战而败,遂了敌人的心意了?

  忽然又想,还有母亲。

  这就更叫人心痛了。

  什么切肉不离皮?什么兄弟如手足?什么血浓于水?

  看看这方健如与方惜如二人嘴脸心肠,我真想写信回家去问问老母,谁是她捡回来养而非亲生的?

  健如跟信晖有了一手,因而对我妒恨了,也是在理解之内。

  然则,惜如呢?

  我有什么对她不起,有什么做得比健如差,有什么不爱护体贴她的,要令她如此誓无返顾地偏帮健如,且切切实实地对付我?

  这不但令我痛心,且令我自卑。

  我那么比不上健如吗?我夫我妹全都把一颗心向着了她,对我,犹如敝履,且伺机踩我一脚,让我翻不了身,站不起来做人。

  不,不可以。

  必须还我公平。

  以理论去讨回公道是白费唇舌,必须付诸行动先发制人,才有讲公道的机会。

  生活上不论有多少苦难,原来都是一个学习过程。

  我又是第一次发觉敌人并不那么可恨,他们对我有激励作用,从今之后,我更不能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别人要想把我践踏,怎么能遂他们的愿?

  于是,就赶快梳妆,回永隆去。

  必须分秒必争。

  赶快在她们布署好一切之前,做足防范,这是第一步。

  至于第二步……

  我心中有数。

  经过了这些天来的习惯,我一回到永隆去,各人就先跟我打招呼、叫早晨。那三婶更是自动自觉连忙地替我递上热咖啡。

  由此可见,什么事,包括身分与人际关系,都是由自己争取得来的。

  这么多个职员当中,我还是和那李元德最淡得来,于是又跟他商议:

  “元德,永隆现做的贸易生意,线路是从哪些人而来的?”

  李元德想了想,道:

  “主要是金先生在生手一手经营的,部分是靠广州跟香港的联系。在广州,金家人面广,很有些朋友也南下发展,在本城奠下基业或置备了据点,于是,就辗转介绍。”

  然后李元德又说:

  “当然,还有些是金先生到港后才结识的商场朋友,我们所做的生意,也有部分属于他们的联系。”

  “健如她对这些香港商界朋友自然是熟悉了,那我就放心,不必多跟他们打交道吧!反而是业务由广州方面介绍给我们的呢,我想好歹要去拜候他们,加强沟通。”

  李元德不住地点头,道:

  “大嫂,你这个想法是对的。金先生过世了,短期内业务没有多大影响,然而如果我们不积极争取关系,日子有功,真的难保人在人情在;人死了,就没有长期赏面光的可能。且要把生意再做大一点,又得另辟途径。细嫂一个人也关照不了内外,大嫂你肯出面应酬联系,名正言顺地代表金信晖,是最好不过了。”

  我的话是完全试探性质的。

  既要确定我这个进驻永隆业务的手段的可行性与需要性,也乘机旁敲侧击,以了解究竟健如手上有哪些客户关系。把生意上的朋友视作注码,我想,这个观念是对的。

  然而,综合了跟李元德连日来的谈话商议,有了客人,也必须有货可卖。

  如何笼络客人?我苦思昼夜,有了个腹稿。

  可是如何去找一些市场需要而能代理贸易的货品,这就不是从永隆行职员的会议与对话之中,所能找到线索和灵感了。

  只好一步紧接一步地来做。

  我立即写了信回广州给九老爷,把永隆的情况讲了一遍,请他帮忙,向以前广州跟我们金家相熟的商家朋友,走访一次,探听他们在香港有没有联系,然后把已在港发展的家人、职员或代表名字地址给我写来。

  等了差不多一个月,终于有了回音。成绩不算太好,据九老爷说,广州的生意人现今都意兴阑珊,自顾不暇如何顾人?且已在香港有了基地的人也不多。然,毕竟还是写了好几个人名与联络处,嘱我不妨试试。

  此外,李元德也向我透露,在本城,有位永隆的出入口客户,姓唐,名襄年,这是金信晖在去世前走得比较近的朋友,是健如未曾结识过的。李元德说:

  “金先生正在跟唐先生商议好合作贸易的细则,打算利用唐家在东南亚的生意网,把广州的货品往新市场推,条件都谈妥了,还指派了我做跟进功夫。谁知金先生遽然去世,且大陆方面的货源也因政局有变而中断了,我就没有再跟他联络下去,细嫂就更谈不上跟他有什么交往了。谁知道这两天,唐先生亲自打电话来给我,除了向金家转达慰问之外,还表示愿意跟我们继续有生意来往,只要我们有适合东南亚与香港发售的货,他都可能承接。”

  我非常留神地听,感觉到这位姓唐的是个颇顾念旧情的人。

  李元德又补充:

  “唐先生人不错,且是个精明的大生意人,他不放过任何一条可以做大小生意的渠道。”

  我点头,会意了。

  决定去拜访他,当然,除他之外,这些日子来,我的基建功夫,已经由内而外,向那些手头上有业务客户的直接联系。

  并没有把我这个计划外泄,每次自永隆行出差到外头,回来时,必然会带一盒饼食,又把一个公司纸袋挽在手内,里头装的其实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旧衣物,做足防范功夫。

  那盒饼食是让永隆上下人等作茶点用,以笼络人心。

  至于公司纸袋,是装模作样,误导健如,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做,闲不住就借出差外访为名,其实逛街购物去。

  她就曾这样对我说:

  “大姐,你倒也买了不少东西回家,是香港的东西额外吸引,还是贱物斗穷人?”

  我答:

  “没想到来港会长居,孩子们的衣服与家里头要用的东西还是很多的,我也只是量力而为,有时逛了老半天,都没有买着一件半件合用的,纯是因为钱不够多之故。”

  健如轻松而轻蔑地说:

  “对呀,你现在知道钱多难赚了,是要努力去赚多些回来才好。”

  我一直唯唯诺诺,装傻扮懵。

  手上未有皇牌,甚至未有好牌时,当然不宜摊牌。

  然,当我坐到唐襄年跟前去时,态度就积极诚恳真切得多,总是有问必答,且答得详尽而实在。

  我开始领悟到只有在自己信任而且想跟对方好好合作时,才适宜对之提供有关讯息和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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