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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 page 11 作者:梁凤仪

  “大少奶,你在家里头管事,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势,坊间人都在窃窃私语,谓革命成功就好,人人有饱饭吃了,不用只把百姓群众的衣粮贴在富贵人家的首饰和钗环上。”

  这是一语中的,正正说到关节儿上头,把问题的要害挑出来,讲对了。

  如果要我来评理呢,也会站到贫民的一边去。

  这个念头一生,我就震惊。

  天,不能朝这方向想,金家还是富贵人家,自己明明是富贵中人呢,把自己所有摊分出去,好日子就回不了头了。

  人性是自私的。

  我的沉默令林伯不敢再把话说下去。

  “林伯,九老爷要你给我带口讯,那么,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了?”

  “九老爷负责租务,收不到债项,口气和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平民百姓捱不过肚子饿的日子,就会促成革命了。九老爷认为,不论是眼前与长远两方面都得好好地计算一下。”

  “眼前要如何准备,长远又如何筹划呢?”我忽然显得有点六神无主。

  “眼前当然不要弄得入不敷支。”

  “有这么严重吗?”我微微吓了一跳。

  第一次,我发觉这金马玉堂的世家会有这种经济上的危机。

  “大少奶,实不相瞒,九老爷之所以跑来与我商议,就是彼此核对一下,看以金家可能有的收入,能否抵消月中家用,如果不成,便得把一些房产变卖了。显然地,以目前的花用程度和速度,就是在正常情况下都会产生现金拮据。”

  我咬咬下唇,问:

  “长远呢?”

  “还是现金短缺的问题最需要解决,九老爷说,多个现钱傍身,以策安全。他要我千万把这几句后传递给你知道,想办法。”

  “这几个月绸缎庄的生意如何?”

  “一落千丈,人们都没有兴致和能力去做锦上添花之举。”

  那就是说,风声紧了,都在抓住手上的现钱,以防万一。

  我点头,表示会意了,便答:

  “林泊,烦你转告九老爷,我会好好的急谋对策。”

  对策其实并不容易想出来。

  可是,情势似乎迫在眉睫。

  我不是不忧心戚戚的。

  身边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那种无助的感觉实在叫人难受。

  咏琴如果能快快成长,分我的忧,那会多好。

  甚至母亲若可以就近照顾,也是好的。

  现今唯一能谈谈话,助我把心上的疑问担挂宣之于口,以减省精神压力的人,就只有小叔子耀晖。

  “耀晖,如果你大哥忽然回家来就好。”

  耀晖同意地点头:

  “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他,咏琴将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啊!不!”我笑说:“不是为这件事,这件事,我已写信告诉他了。”

  “有比这件事更大的事发生吗?”

  “有的,我正在苦无对策,盼有个亲人给我拿主意。”

  “大嫂,如果我快点长大,就能帮你。”

  我拉起耀晖的手,拍拍,以示感谢。

  “就是挂长途电话或拍电报给大哥,也不管用,远水不能救近火。是有这句话的,是不是?”

  “是。”我叹气。

  “好不好再通知姻伯母来一趟?”耀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还蹩着双眉说话。

  “令她老人家担挂,我又不愿意。”真的左右为难。

  “其实,我相信姻伯母要是来了,还是向你讲那几句耳熟能详的话。”

  “什么话了?”我一时间也记不起来。

  耀晖煞有介事地故意拖沉声音,学着母亲讲话的模样,说:

  “姻伯母不总是说:

  ‘心如,最紧要是为自己着想,争不来的事不争,要争也得对自己有实际利益才好。’”他这么一说,真逗得我轻松了。

  “好,耀晖,让我想想如何去争。”

  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心上于是先有了个底。

  翌日,吃过了早点,我便抖擞精神,走过三姨奶奶的一房去拜访。

  三姨奶奶正跟二姨奶奶聊天,看到我,便说:

  “稀客呢!”

  我笑,点头请了安,便也不客气地坐下来,打算跟她们好好地谈。

  碰巧这两个女人也在一起,更方便。于是说:

  “我有事要来请教两位奶奶。”

  “自己人别说客套话,有什么事你只管讲,反正我们这段时间有空,麻将搭子还没有来。”

  “是关于家用方面的事,恕我直言不讳,这些日子来,我把家务接过来管,发觉这头家不易当,支出的数目极大,到近月,实不相瞒,已有入不敷支的情况出现。”

  三姨奶奶冷冷地答:

  “大嫂,你不是认真的吧?金家也会入不敷支?”

  “坐食会山崩,这是常情常理。”

  “金家这座山不小呢。”二姨奶奶说。

  “拿金家做靠山的人丁也不稀薄,想你明白。”

  “大嫂的意思不妨直说,是来提出问题,抑或指责?”三姨奶奶瞪一瞪眼,这样说了。

  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示。

  我从容地答:

  “来跟你们商量如何善后。事实摆在目前,九叔的租务有很大收账的困难,绸缎店生意衰落,我们家的花费几倍于前,这些都是有账可核查的。”

  “哎呀,你的主意是要我们也来省吃俭用,是不是?嘴上没有提出谴责说话,听语气都听出来了,大嫂,我们是行桥多过你走路的人,会不清楚你意欲如何?”二姨奶奶的脸色忽青忽红,煞是热闹。

  我先没有回答,静观其变,再作道理。

  二姨奶奶是分明的还要争辩下去,倒是三姨奶奶比她眉精眼企,看我并不即时反应,可要把我催逼一下,说:

  “那么,大嫂你又有何高见?”

  “善后的方法不外乎循两条路径走,其一是开源,其二是节流。”我答。

  “如何开源?又如何节流了?”

  “都要群策群力。先谈节流吧,我看哪一房的用度都有个规矩规限才对,不应有谁有权予取予携。”

  我的这个建议无疑是对她们很具挑战性的。

  二姨奶奶忍无可忍似的吊高了嗓门对我说:

  “你是指谁在予取予携了?”

  我因为老早有了充足心理准备,打这场硬仗,倒很能滋油淡定地应付。

  这一次的旗开得胜,让我明白,有备而战的重要,在以后的日子里,知道什么叫不打无把握的仗。

  我很平和地答二姨奶奶:

  “我们金家的每房每户,都在予取予携。予取予携的意思是没有常规定例,总之觉得要用就径往账房支取。我们在座的这三房不都是如此吗?”

  既把我自己都放在谴责之列,对方就无话可说了。

  在某些战役上,要把敌人击败,是要作某种程度上的陪着殉葬的。

  “那么,大嫂,你的意见是要如何改善,是不是建议我们一起不穿不用,极力省?”三姨奶奶问。

  “其实呢,我们也不算是怎样的挥霍,只是彼此未曾照应,故此在预算上失控了一点,都是无心之失。我倒建议自今以后,每房因着自己的条件而分一个定额家用,大家照比例支款。哪一房要花要省,悉随尊便,反正花的省的都是已拨归名下的钱,人人只对自己负责,旁人休得妄议。要是哪一房有急用,要把家用提高,则其余的都照比例摊分,那就不待薄谁了。”

  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倒是愉悦的,无疑我的建议,是名正言顺地把一笔钱放在各人口袋里,供她们自己花用,等于不用她们再像以往的极力找借口多花公家钱,岂非更妥当?

  凡是对自己有利,又不妨碍带挈他人的方法,一般是备受欢迎的。

  现在留下来的问题只是如何划分比例。

  三姨奶奶的确比二姨奶奶精明,随即提出了这个疑问。

  我答:

  “得看三方面的条件而言,其一是在家族内的尊卑问题,从这个角度着眼,你们两位辈分比信晖高,自然应占用多些。”

  我这么一说了,面前的两个女人立即和颜悦色,点头称是。

  “其二,得按老爷的遗嘱而定。”

  “这是什么意思呢?”三姨奶奶问。

  “在老爷的遗愿内占多数的,在家用上分用多一点,似乎就合了老人家的意思,从前老爷奶奶在世,不都是由他俩来定谁可以用多一点钱,谁又不可以了?”

  我这是言之成理,她们俩也就不好反对。

  且我的这第二个条件,对三姨奶奶是有利的,故此二姨奶奶虽面有难色,但一看风头火势,知道支持自己的力量有限,既是三比一的情势占上风,就不心多说,以免自讨没趣。

  能够极力争取盟友,也是决胜之道,在这第二个条件上,我和三姨奶奶是同一阵线的。

  “至于第三条,那就得依人头多寡比例了。”

  这一条,算我的一房最着数,于是我多加一句:

  “我们一房除信晖和我,还有咏琴,将在不久,又有多一名孩子,且还有耀晖,无疑是很占便宜的,那就得两位长辈大人大量大方地成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先鞠了躬,就很难再予我为难了。

  况且前两条对她们有利,就忙不迭地答允,轮到我占回一点便宜,便来反对,也很难出手。

  于是,节流方面的改革,算是顺利通过了。

  予人温言柔语再加合理权益,一定比戳穿别人底牌,逼人恼羞成怒好一亿倍。

  “大嫂,然则对于开源,你可有何建议?”三姨奶奶问。

  “我是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做生意之道。只是我在想,如果三姨奶奶真的准备为旭晖办出洋留学及订婚的两件大事,以目前我们账房的记录,是不足以应付的。我为此事而伤透脑筋,后来,跟九叔、林伯等谈过了,倒有一事可为。”

  三姨奶奶迫不及待地问:

  “是什么事?”

  “变卖一些房产。”我答。

  二姨奶奶立即反对,道:

  “哎呀!要是我们这样做,外间人会怎么说了?”

  我微微笑地答:

  “不会说什么,是各家都在自扫六前雪的时候。且金家的房产多的是,卖掉一些,算不了什么。”

  二姨奶奶稍稍沉思,我立即再行催谷:

  “况且,人家嘴里的说话跟自己口袋里的钱比较,还是后者实际一点。”

  这话无疑是说进她们的心坎上去了。

  于是三姨奶奶问:

  “信晖怎样说了?”

  这句话看似简单,若是答得不小心,可能会惹祸。我就这样回应:

  “这事还没有跟信晖谈过,我想有你们两位长辈在,应先问了你们的意见,若是反对,那么,就不必再途长道远地去问信晖。若你们赞成,以后跟他通讯息时,打个招呼便成,想他不会有异议。”

  这就是极尊重她们的一番话了。

  且其中有一层深意在,让她们误以为我们三个女人联成一线,是同道中人,自然会互为援引支持,我的建议会被通过的多。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早上就达成了协定,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通知九叔,把房产放到市场上去出售。

  一个礼拜下来,九叔给我说:

  “反应相当冷淡,市场已有滞销迹象,人人都持观望态度。”

  我于是问:

  “有什么办法才可以卖出去?”

  “把价钱降低是唯一的办法。”

  九叔这样说了,却没有提出鼓励,意思就是要我拿大主意。

  这个主意实在不好拿,因为价钱卖得不好,将来不只三姨奶奶会怨我,连信晖也会认为我胡作非为。

  想来想去,总是把心不定。

  于是,不期然又走到小叔子耀晖的跟前去,叹一口气。

  耀晖放下功课,对我微笑道:

  “大嫂,又有难题了?”

  “对。”我直言不讳。

  “是什么难题?”

  我忽然望住耀晖,想到了一个办法,说:

  “来,你给大嫂拿个大主意,好不好?”

  我没待他说好还是不好,又解释道:

  “反正你也是三分之一的家产继承人,你有权说话。”

  “大嫂,你说呀,究竟什么事?”

  “家里等钱用,你大哥又不在我们身边,反正要被他们毫无节制地花下去,倒不如我们也参与了,把分到的一份现金捏在手上,比较安心。”

  “是啊,要卖掉一些田地房产,才可以有现金,现在要脱手套现,价钱很低,你说如何?”

  “低价也算是钱,对不对?总之要卖掉才有钱,而钱又是重要的话,就想尽办法卖好了。”

  跟这孩子谈话,总会有结果,这令我很开心。

  耀晖提出了一条很重要而又显浅的道理,什么是最紧要的目的,先定下来,然后竭尽所能达到目的。

  达不到目的就是最大的损失。

  于是我立即告诉九叔说:

  “不论价钱,卖掉它们,要筹足我们这一年内的家用使费为标准。”

  九叔应命而去,果然,在很快的情况下,就给我们办妥。

  当我按照那个原先讲好了的分账法,把现银拨给各房去时,实在皆大欢喜。

  据我所知,三姨奶奶就立即汇了一笔钱到香港去,寄存在金旭晖的名下。

  至于我,不知哪儿来的灵感,把现钱的一部分挪动到金铺去,找换了一些实金。

  对于这些情况,我给信晖在信内报道过,可是一直还未见他回音。

  正稍稍急躁之际,母亲跑来看我。

  坐下来后,母亲的表情显得怪怪的,很是欲言又止。

  我还未及再发问,母亲就说:

  “健如说要回家里来。”

  “是回来看望你吗?那可是好消息。”

  “心如,事情不简单。”

  我看母亲的脸色沉重,估量到不是什么叫她喜悦的事发生了。若是健如到了繁华之地,心野了,神散了,无心向学的话,也就算了吧,女孩儿家说到底还不是要嫁人。

  我把这重意思给母亲说了,她却长长地叹口气,道:

  “健如要是能堂堂正正地嫁人,我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心如,当年你明明考上大学,我叫你放弃了,也不外乎是想着女人的归宿不是念饱书,而是嫁得好,对你如是,对健如也一样心态,只是健如她……”

  “她怎么了?”

  “她在电话里没说清楚,只告诉了我,可能要回广州来待产。”

  “什么?”我吓一大跳。

  母亲点头:

  “抓着电话,我都不晓得反应,也只有短短的三分钟时间,我要问也问不出个头绪来,她就挂断了。”

  我的心像投石于池中,直往下沉,掉个没影儿。

  “那对象是谁?”我问。

  “心如,若是能见光的一户人家,怕就不用赶回广州来待产了,是不是?”

  我立时间想到信晖,急忙抓着母亲的手,问:

  “娘,信晖呢?”

  “我怎么知道?”

  “健如她没有提信晖?”

  “没有。”母亲叹一口气道,“弄出这种事来,想健如也羞于启齿,不好跟她姐夫说什么话吧!”

  “你是说信晖不知情?”

  “我想情况是如此的,否则他还不一早就给你通风报讯了。”

  母亲认定了信晖跟健如闹出的事无关,倒使我放了一半的心。

  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了,不是吗?健如在香港上学,认识的男孩子会很多,这年头,又在那讲摩登的香港,男女之间的关系都变得轻率和复杂了,有什么话好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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