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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情恨 page 22 作者:梁凤仪

  直至在侯斯顿相见。

  其实,相见不如不见。

  如果我不是适巧在那个时期,发现身体不适,初部检查证明是肝癌,我不会有这么大的勇气,重新站在你跟前接受挑战。

  多少次我告诉自己,如果生命有限,更要尽快寻找一个重要的答案,究竟心如会爱我吗?

  这对我比能否活下去更重要。

  活着苦恋,有何意义?

  到侯斯顿去,是为了同事云妮的父亲是侯斯顿医务中心的癌症专家。我要让他做详细检查,定夺生存的希望究竟有多少。

  在极度的患得患失之中见到了你,就忍不住要向你坦诚,更忍不住在最后的关头,寻求一个更重要、更有意义的真实答案。

  我必须让你知道大哥并没有背叛你,他曾为了要做一个忠诚的丈夫,一个真心爱着你的男人,而付出过很多很多的挣扎与难堪,甚而有可能连他的生命也因此断送。

  我自问良心,不能隐瞒你和大哥之间的一段纯情,否则总有一天真相大白时,目睹你的愧悔,会是我最不能忍受的痛苦。

  于是我狠下心寻找答案。

  记得吗?当你说出了答案时,我对你说: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因为你眼有泪光。”

  心如,祝福你!

  请相信要离开你,假装不需要你,对我来说,需要有很大的忍耐。

  可是,我做到了,因为我爱你,跟大哥一样,真心地爱你,只有深爱一个人,才能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去做不愿意做的事。

  对你的爱慕并不需要再详加解释了,只要你从广州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开始回顾细味,就不难体会到我的心路历程。我们都是彷惶孤苦路上的两个人,互相倚傍,彼此支持,一直把困苦日子熬过去。目睹你坚强的意志与惊人的魄力,我无法不敬重这么一个女人。感受到我能在你身边发挥保护安慰你的作用,更使我有无与伦比的英雄感。结集这些因素,还不爱上你的话,真是太荒谬了。

  心如,对你,赤裸的情怀原来牵系三生。请你原谅,也请你相信。

  我之所以最后决定返回香港,是因为云妮的父亲很难过地表示,我的肝癌已至末期。

  既是生命有限,我要处理的事还很多。

  于是我回香港来,办理自金旭晖手上取回金家产业之合法手续,为了免除他的疑虑,你对我的误解与气愤,恰好是理想的掩护手段与借口,我决意从中帮助你,维护你。

  旭晖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他为了要独吞那些因好消息而高涨的价位,立心瞒骗小股东,甚而重金买通了你身边的李元珍。

  伺机游说你出卖手上的股权,然后实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幸而,天佑吉人,没想到傅菁会提点了你。

  我积累了几年的金融行业经验,在金旭晖刻意放货时,边卖边入,己然暗中吸纳了他一半以上的永隆股份,他还以为有我助阵,就会不失控股地位,显然他没有想过,真正的黄雀是我。

  在我去世前,连我的一份产业在内,已为你收集了足以长期控制金家永隆的资产。

  连健如的一份,都已纳入我手中。方健如的商业才具较你相去太远了,她对市道过分乐观,并不知道这个股市高潮早晚会过去的。过去时一定严重影响地产,她一旦买入麦当奴道的多幢物业,届时发展不成,还不了钱给我,她名下的金家产业就要物归原主了。

  心如,我肯定牛市已和我的生命一样,接近尾声了。

  当然,牛市过去若干时期之后总会再来,我却不会了。

  你保重吧,请好好照顾自己。

  我的遗产分给我的几个侄儿侄女。

  至于金旭晖,他在商场上陷害的人不只你一个,如今被揭穿了阴谋而落网,谁都帮不了他了。

  怕他平生的福气只凝聚在方惜如无条件地爱他的赤裸之心上。

  心如,在侯斯顿临别时,你答应过我两件事,会实践吗?

  请别来看望我,让你看到卧病的我,会是最令我不快的。

  能目睹你安稳生活,事事成功,解了心中多年的千千之结,我总算可以无憾而终了。

  容许我写上大哥曾写过给你的一句话。

  原谅我,深爱你的耀晖

  三姨奶奶陪着我吃了一堂斋饭,我才下山去。

  已然日落,一片红霞染满了半个长空,美丽得令人痛恨黑夜的即将来临。

  我终于实行了我对耀晖的承诺。

  把他的遗体葬在侯斯顿我那十亩土地的金家庄园之上。

  我也没有流泪,因为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他曾抚摸着我的脸说:

  “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发觉你笑起来特别好看,最怕你流眼泪,所以,不论有什么事发生,请别哭。”

  我不会哭,事实上,世间最大的沉痛与悲哀并非是流泻一脸苦泪就能表达出来的。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耀晖的心,我知之甚深,那才是对他至大的尊重与安慰。

  我前半生的故事结束了。

  在没有流泪的情况下落幕,借以使信晖与耀晖告慰。

  金旭晖终于被判入狱两年。

  我没有去探望过他,甚而这以后我都没有刻意跟他来往。

  这并不代表我仍记恨。

  事实上,自从七十年代初叶我借着股票翻了身,一直本着以香港为根据地的意念,怀抱着信晖给我的挚爱与耀晖予我的信心,还有唐襄年的友谊和辅助,我已稳步而成本城的巨富。

  一切的顺境与金旭晖的潦倒是个强烈的对比,有什么比原谅他更使结局完美?

  跟不是对手的人再论高下,是大大辜负兼侮辱了自己的江湖地位与智慧。

  耀晖说得对,金旭晖一生不至于会一无所有,他将永远拥有方惜如对他的一份赤诚挚爱。

  近这十多年,我也没有见过方惜如。只曾有一次,当我的座驾自麦当奴道那幢自建的顶级华厦驶出来时,我望见对面马路有一位很上了年纪的妇人,是相当面熟的,汽车在她身旁擦过,我再回望,是方惜如无疑。

  她怎么会如此地显老?

  我立即从倒后镜中看自己,还是丰容盛貌,富态雍容,看上去跟方惜如是差太远了。

  期望她心境是开朗的,到底,她得偿夙愿,跟在金旭晖身边过她的下半世。

  她的这个结局可能比方健如棒。

  人的苦乐不可以表面论定。

  我一直把方健如照顾得很好,她是绝对地衣食无忧。

  自从七三年股市崩围,地产不振,她双手送回麦当奴道的几幢房子给我进行改建之后,我依然在新厦落成时把其中一个单位给她带着咏诗居住。

  金咏诗所获得的教育与享受,跟她的三位异父异母兄姊完全没有两样。

  我相信穷她的一生,也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

  一场战争结束了,赢的一方未必需要歌舞升平,张扬战绩,那才是真正的和平。

  为金信晖和我的那三个孩子积福,也应对健如和咏诗留有余地。

  事实上,金咏诗是慧质天生,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但肯定的是她遗传了方健如的明丽豪迈,而没有她的疯狂。

  在今日,金家四个孩子,最能帮助我发展业务的反而是勤奋而又有商业天分的金咏诗。

  在很多件我特别给予她负责的商务职责上,她都表现得相当出色。我是由衷地赞美这个孩子,的确是可造之材。

  有时我不禁想,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会遗传了如此优异的质素。

  咏诗的那双单眼皮令我经常敏感地注意那些有同类型眼睛的男士来,下意识地去探索这个我绝对有可能一辈子不会知晓的秘密。

  无疑,我对咏诗是器重的,但,现实经验深刻我心,我已不可能不对任何人加以防范,绝对不会再犯年轻时的毛病。

  大方慨慷要有个限度。万一方健如误以为今时今日她所得到的安稳是她应该得的,又无事兴波,怂恿女儿争夺金家的大权,掀起又一场家族风暴,那可不是我能容忍的。

  但望方健如心里有数,发觉不是金信晖的亲生儿,依然以金家人的正式身分在家族事业内举足轻重,稍稍满足了她的遗憾,不再生事,平安过掉这一生就好。

  别说这金咏诗到底是健如的女儿,就连曾出卖过我的李元珍,我都不动声色地继续让她留在身边办事。这其中是因为李元珍可以功过相抵,李元德又一直忠心耿耿,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说到尽头一句话,李元珍应该心里有数,不是很多事情可以走过我的耳目,我的不追究是宽容而不是愚怯,她好自为之,戴罪立功就算了。

  我的几个亲生儿呢,以咏琴给我的烦恼最多。名门千金可能有的问题,这家伙完全不缺,不论在工作表现与恋爱上都老是毛病丛生,弄得一塌糊涂,经常地害我生气。可是,翻心一想,什么也是命定的,女人如果命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要管也管不了。

  咏书倒是个最得我心的孩子,她美丽聪明勇敢纯直。

  可惜,她不喜欢从商,念了个博士学位之后,在二十世纪末的今日这个后过渡期内,竟立志从政,说是要为香港尽忠出力。这就令我担心了。

  政治这门游戏,比什么都难缠、黑暗。咏书的性格尤其不适合政坛。而且她年纪轻轻的,有大把经济势力作为后盾,就怕她容易被人利用。

  我已严重地警告过她说:

  “我不反对你为本城繁荣安定而努力,但请你记住,有国才有家。别头脑简单,中了计去帮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在这最后几年还把香港抬上国际政治舞台去,乘机引狼入室,用国际干预来牵制中国。我出生在那个‘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年代,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你从政的话,若假借民主为名,去损害民族自尊,有伤国家利益与香港安定的事,我警告你,上场无父子,我一样对付你。”

  咏书习惯性地睁圆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

  “妈妈,你怎么如此偏激,既说八国联军的时代已成过去,仇外一样的不可取。”

  我立即截了她的话:

  “你是中国人不是?你今天能穿金戴银,呼风唤雨是不是?告诉你,这全是对国家有信心所致,六十年代暴动,七十年代股灾,八十年代宣布主权回归,我通通把香港的产业守住,还誓无返顾地竭力加注码,才有今日。八个字你给我谨记:血浓于水,饮水思源。其他的解释,都是废话。”

  咏书没有言语,她的眼神漂亮而迷茫。

  由着她思考去,总之有什么行差踏错,我才来对付她。

  经历了这么多年而屹立不倒的我,当然有我的专横与霸气,一言堂也代表着很多很深的真理。

  至于金家唯一的男丁金咏棋,怎么说这个儿子好呢?

  人根本是俊美的,才华就不过尔尔了,诚然,小心栽培,刻意教育,只要有耐性的话,铁柱也可磨成针。最麻烦是他对其妻顶爱重,几乎言听计从。这就令我有一点点的心不安了。

  今日摆下盛宴娶回来的一个儿媳妇,会不会又与我起另一场惊涛骇浪的豪门斗争?不得而知。

  戴这条绿宝石钻石颈链的人,一如中国武氏王朝则天皇帝发的珍珠凤钗。我如果发觉女儿或是儿媳有什么不规不矩,不如我意,不遂我心,我就把“明天会更好”相赠,看她能不能如我般斗赢命运,转危为安,翻身再战,大定天下。

  还有我的不弟康如,讲起来也自要相信“庸人福厚”这四个字。他从小就是平凡之辈,长大了,也安心过平凡生活。康如往美国侯斯顿念完学位之后,很喜欢外国生活,干脆在该城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找了一份银行职位,安居乐业。我把那十亩土地让他管理,他全家住到金氏庄园上去。也唯有他经常上儿时玩伴金耀晖的坟了。想来,这是父母在天之灵的庇佑,让方家的儿子生活过得最是祥和与优悠。

  若再讲我儿我女的金家第二代故事,那怕又是另外的一本长篇小说了。

  我站起来,拿手拢一拢我的头发,整一整晚装,镜前花甲开外的人,依然有我的魅力。

  我的好朋友唐襄年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心如,你毕生的魅力不但在于事业,更在于你未曾争取强求而获得的情爱,这是世人所不会知道的。”

  襄年指的是他对我的感情。他并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真谛真义表现于三个男人的行为思想之上。

  到今日,我已成为一个灰色地带的人物,非全善全恶,有我不可否认的天生人性弱点与后天祸患培养而成的高强自卫本能。可是,我可以自慰的是,我未曾耍过手段,只以真性真情真我去赢得三颗赤裸的情心。

  裸情,不一定有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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