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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情恨 page 15 作者:梁凤仪

  “请替我多添一碗饭。”

  这么一说,满桌子的人都笑起来了。

  尤其是母亲。

  她对儿子说:

  “你只能吃有什么用呢,书要念得如耀晖般棒,才够醒目。”

  康如只是低头拼命吃,仍不造声。”

  一旦处于尴尬年龄的男孩子,总是这副比女孩子还要害羞的模样。

  再过几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晖一样,开始有种男性日趋成熟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与自信的气息,就会如母亲所说的相当醒目了。

  相信耀晖留学回来之后,就更似他的兄长信晖。

  这么一个念头,究竟是悲是喜,是单纯抑是复杂,是盼望还是无奈,是有目的或是无机心?

  我弄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头短发,把视线掉到坐在饭桌一边的几个孩子身上去。

  这四个信晖的孩子长得跟我初嫁进金家去时的耀晖和康如般大了,时光荏苒,真真令人惊骇。

  大女儿咏琴长得像她父亲,一对孪生儿咏棋与咏书,看来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圆大而闪烁光芒的双眼流露出的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样。

  我暗自欢喜,看他们的神态,犹如照镜子,叫我多么地自傲自满,原来当我志得意满时,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

  简直不愿意掉开眼光往他处望。

  盯得小咏书托起腮帮,奇怪地回望我,一张苹果脸上打上很明显的大问号。

  我不自禁地笑起来了,慌忙把一只剥了皮的苹果切开四片,分给孩子吃。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咏诗时,我微微地怔住了。

  想起前些时曾有过的小小家庭纠纷来,这下细看咏诗,倒觉得咏棋是童言无忌,说出了真话。咏诗长得并不像她的哥哥姊姊,直接点说,她也长得不像她的爸爸妈妈。

  她像另一个模式,当然是一个不算难看的模式。

  再认真打量她,可以说她脸庞的下半部比较跟健如相似。但一双眼睛,分明不是属于方家,也不是属于金家的。

  金咏诗原来是单眼皮的小孩。

  这个发现有点新鲜。

  想是为了这个原因,咏棋才触怒了健如。

  我大概明白她的心理,健如不要自己的孩子被我的孩子比了下去。

  也许正因为咏诗是父母的另一个混合种,出了另一个不大像金信晖样貌的模式,故而健如就生气了。

  她这样子是长期地辛苦了自己。

  当然,我不会有什么反应,以免又闹出事来。

  从今晚的祥和融洽,一家畅聚,我益发珍惜家和万事兴这句话。

  过去的算了吧!

  好不好就连健如跟我的怨恨都一笔勾销?

  余下来要生气的对象就只金信晖一个人好了。

  为了要泄这口污气,我不必出手伤人,只要我活得更漂亮更成功更幸福,就已经是对金信晖最透彻的报仇了。

  这证明没有了他,我依然潇洒,仍旧开心。

  甚而我可以解放自己,重新再恋爱。

  可以有许许多多不比金信晖差,且会比他更棒的对象,供我选择。

  这包括唐襄年在内。

  我是越想越远越兴奋越沉醉了。

  “大嫂!”

  有人叫我。

  我回头看到是耀晖,他站在我跟前,如此的昂藏七尺,英俊挺拔,令我微微地吃了一惊。

  是为了发现他的长相出奇地标致,抑或是我想得太入神?竟没有留意他骤然叫了我响亮的一声。

  “我要走了。”他说。

  “这么早就回去了吗?”我问。

  “约了同学去喝咖啡。”

  “嗯!”我有一阵难禁的冲动,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耀晖看着我,缓缓地答:

  “都有。”

  “嗯。”

  “他们也要给我送行。”

  “是的。我送你吧,这阵子外头不一定有计程车。”

  “好,劳烦你了,大嫂。”

  耀晖竟这么客气。不知是不是刚长大的男孩都会这般温温文文、怯怯讷讷的,尤其是在异性面前,不管那异性跟他的关系如何。

  我把车子开出来,让耀晖坐上去。

  “大嫂,”当他扣好了安全带之后就说,“你现今完全像一个大都会的时代女性。”

  我笑了:

  “会开车子就等于是时代女性了?”

  耀晖没有回答。

  我刁难取笑了他,他的脸就红起来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朝这个方向,把话说下去:

  “耀晖,你喜欢时代女性吗?”

  他还没有回答,我就立即做出补充,说:

  “我的意思是,将来你择偶了,会选择那些能干摩登的职业女性,抑或是只管理家务,带孩子的传统女人?”

  “那就是问,我会选择从前在广州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是吗?”

  刚好汽车要在交通灯号前煞住了。

  是黄灯,可是,我没有冲过去。

  我晓得开车这摩登玩意儿,可是我仍然小心翼翼,相当保守,极之传统,一切按最安全的交通规则办事。

  耀晖继续说:

  “我这个比方打得贴切吗?”

  我笑: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耀晖想了一想,再抬起头来,眼望前方,道:

  “我没有选择。”

  是没有想过做出选择,还是不想选择?抑或根本到目前为止没有遇上值得他选择的对象?

  如果是后者,今夜与他的见的女同学们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对象了。

  我竟这么关心起耀晖的对象来。

  可是,我没有再在他的那句含糊而又另有蹊跷的答案上再做功夫,追寻下去。

  答案与我无关,为什么要破釜沉舟,势必翻出真相?

  “你会勤力写信回来给我们吗?”我问。

  那个时候,没有传真机,甚至不会动辄摇长途电话与拍发电报。

  “会的,你放心。”

  “那就好,在外一切要小心,没有人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不过,长大了的男孩子应该晓得照应自己。”

  耀晖微笑:

  “不管长大与否,总之没有人照顾自己的话,一定能适应生活下去。”

  “你在说晦气的话,因为这些年,我们都疏忽了你。”

  耀晖转头望我,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表达我其实渴望有人照顾,不管何时何刻何地,有人关心我、爱护我、需要我,总是很好的感觉。”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地听。

  “只有一段日子,我有这种很好的感觉,那就是父母去世之后,我跟着你在大宅过的时光,是我最开心的。”

  “别这么说。”我把车子停到耀晖要到的大酒店门前,“你开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你这么肯定吗?”

  “对,因为你还年轻,有青春就有希望。”

  “大嫂,你也是。”

  “所以,我们会有更好更开心的日子过。”

  “但愿这些好日子会如以前一样,一起过。”

  那“一起过”三个字说得很轻。

  耀晖还等不及我反应,就已经推开车门走出去了。

  我呆在车厢内,一直目送耀晖走进酒店内,直至隐没。

  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去时,竟发觉手指僵硬,不能如常地弯曲抓紧软盘。

  那是因为我极度紧张所造成的反应。

  我不能接受这个由小叔子传递过来的讯息。

  我怕想其中的隐喻。

  要我面对这个感情的漩涡,我会遍体生寒,不住发抖,然后越往问题的中心想,越令我热血沸腾,身体这么地一寒一热交煎着,开始产生痹痛麻木,整个人一寸一寸地变得僵硬。

  这个过程,我从没有经验过。

  我要吓死了。

  不单是骇异于耀晖的言语,以及他那份自态度与神情中表露的感情,更骇异于我的回应。

  我的回应?我做了什么回应了?

  耀晖看不到我的回应,可是,我看到自己。

  如果只将他视作年轻人一种感情出路与发泄来处理,我用不着惊慌到这个程度。

  我可以一笑置之。

  我可以正视他,晓以大义。

  我可以知之为不知,少管少理。

  我可以决定从此跟他少来少往。

  然而,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如上的选择,我害怕,因为自知有可能投向耀晖的怀抱。

  一念及此,我像一匹被吓着的马,仰头惊叫,然后一踩油门,让汽车像撒开四蹄似的向前狂奔。

  金耀晖太像金信晖,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已与他相依为命。我现今可以确切地抓着一个复活的丈夫,重新生活。

  这个选择,是如许地诱人而浪漫。

  所有世间的陷阱,在人踩进去之前都是美丽动人得可以。

  于是人们明知是陷阱,都会心甘情愿地不予躲避。

  回到家里去,我躺在床上,细细地喘着气。

  我告诉自己,我想念信晖。

  他离我而去,已有经年。

  未曾在午夜梦回时,乘着清风,回来爱抚过我的灵魂与肉体。

  他从来对我都是狠心的。

  由着我日间胼手胝足,夜里枕冷襟寒,以肉体的疲累去抗衡精神的空虚,不得已每夜都昏然沉睡,偶然醒来,无奈地叹一口气,再睡。

  现在,耀晖临别前的凡句话,唤醒了我。

  他教我知道除了拼搏、求生之外,还有其他。

  这其他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依然有着震慑性的威力。

  我有我的渴求与饥谨,在于心灵深处。

  信晖,请你回来。

  我翻了个身,紧紧地拥着软枕,浑身哆嗦,我挣扎着,一个只能孤寂地在床上蠕动的躯体,原来是如此虚弱的。

  我需要信晖。

  抑或我需要的是可以代替信晖的人。

  那人不是唐襄年。

  那人可能是金耀晖。

  金耀晖?

  不,不可能,他只是个孩子。

  我闭上了眼睛,只看到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乖乖地站在我跟前,然后拥抱着我,喊:

  “大嫂,大嫂,你疼我。”

  他是我的小叔。

  我是他的大嫂。

  这才是我们的真正关系。

  我应该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

  一下子坐了起来,我使尽浑身的劲力,左右开弓,一个一个巴掌地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不停地打、打、打,打到我开始眼花缭乱,依然继续打、打、打……

  直至到嘴角渗出了咸味。

  我以手背试下一道血痕,才缓缓地停了手。

  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错的人不是耀晖。

  年轻人会有很多不成熟的、幼稚的、幻梦式的感情错觉。

  他是无罪的。

  只有接受他,甚而企图接受他的我,才应该自惭形秽。

  尤其是,我怕爱的是金信晖,利用的是金耀晖。因思念信晖,要重新占有信晖的欲望高涨,我才需要金耀晖的出现与填补,这不是赤裸的、无条件的、至高无上的挚爱,而只是情欲的波涛忽尔汹涌,我不要没顶,于是抓紧了身旁的一块浮木,助我重出生天。我难过自责得急躁起来,以至汗流浃背。

  今夜或可以拼死力地熬过去。

  可是,还有未来的那许许多多日子,怎么在这种刹那而至,似是纠缠不去的精神压力下过活了?

  我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等待明天吧,或许明天一见阳光,黑暗引退,人的头脑清醒,不敢再如夜里放胆做违心亏心之事就好。

  又或者明天,迎着晨光,变得机灵,会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很多心魔魅影都只会在幽暗中活动。

  我告诉自己,先行努力睡觉,睡醒了,一切就会从头做起。

  睡吧!

  睡醒之后,通常都是一个崭新的局面。

  我这个想法的确没有错。

  一连串的惊涛骇浪开始在翌日翻打过来,吓得我魂飞魄散,应接不暇。

  我的难题被另一个更大的难题取代了。

  金氏刚好配股完毕,即将上市,一切进展顺利,我竟收到了伟特药厂的紧急投诉,说市场上有不利于他们名声的传言,说我们刚推出的避孕药无效,害人家怀了孕。

  我立即摇长途电话到美国去跟大伟明利了解详情。大伟在电话里用很郑重的口吻对我说:

  “我们刚为此事召开过高层会议,就算你不摇电话来,我也会跟你联系,决定坦率地把事件的始末给你诉说,听你的解释。”

  大伟的口气并不好,这我是感觉到的。

  我答:

  “合作的基础在乎坦诚相向,原本就应该百无禁忌,打开天窗说亮话。”

  “此事对我们的影响可大可小,我们曾有过暗地里调查真相的意思,后来想着已有一段愉快的合作过往,对你是有信心的,故此最后还是相当一致地决定,完听你的解释,再议决行动。”

  大伟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我的解释令他们不满意,依然会采取行动应付。

  我真是既急且气,可又不能随意发作,于是说:

  “大伟,相信我,任何难题误会,只要我知道了,必会提供并确保一个令你们满意的答案。”

  “这正是我们的期望。”大伟的语调稍梢平和了,“是这样的,我们收到了一封告密的函件,说你部署了一个计划,当金氏企业一上市之后,就安排一位购用过我们避孕丸的妇女公开指证,我们的药品失灵,她怀孕了,要求金氏及伟特赔偿。”

  “天!”我笑起来,“这么一封荒谬的告密函件,你们如此紧张。”

  “你觉得荒谬?”

  “你难道认为有半分真实吗?我是你的总代理,我安排这个陷阱损害你的名誉,对我有什么好处?弄得没有人买避孕丸,我做少了生意,于我何益?”

  大伟答:

  “金氏如果是私营公司,你的这番话就合情合理。可是,金氏上市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你若行使苦肉计,令金氏的股份因这个丑闻而急剧下泻,那你就可以高价集资,然后牺牲股民的投资,再在低价位把金氏股份重新在市场搜集。过一段日子,当人们的记忆淡忘之后,股价渐渐提升,你就无端赚了一大笔了。况且,金氏的业务范围不只卖一种避孕丸,先用这产品造成低潮,再以另一种花款为别种产品制造高潮,价格的升与降都在你手上了。那时,牺牲的只是伟特的名誉。”

  我哑掉了。

  的确,如果我真是如此深谋远虑的话,表面上生意额有所损耗,实质上从股市中赚回更大笔钱,就一次的高卖低买,就已盆满钵满。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察到股市的威力,或应该说体会到金融市场的凶险。

  只听,已经惊得一额冷汗。

  我无疑是冤枉的。

  于是我说:

  “大伟,我连想也不曾如此想过。”

  “如何证明?”

  我当然无法证明,只好说:

  “那就但凭你们对我的信任了。那封告密信可能是谣言,或者是一些人的恶作剧。有些人闲着无聊,打电话告诉赶级市场,他已在某种饮品中放了毒药,不也害得人鸡毛鸭血?”

  “会有人害你吗?”大伟问。

  “我不知道。”

  “殃及池鱼的话,我们的损失就很惨重。”

  “我只能尽量彻查究竟,希望没有如此冤案发生。”

  “我代表董事局向你声明,在我们承认与你一直合作愉快之同时,我们要你确切知道,如果有这种影响我们声誉的事情发生,不管是你在害人抑或被害,总之,我们一定会履行补充合约的条款,宣布跟金氏解约,并且追讨赔偿,且还会公开这事,以示我们的清白。”

  我无话可说,那补充合约是我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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