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品强看女儿一眼,道:
“你自小在香港及外国留学,不会有我的那番感受。”
“傅先生教诲的是,那么,我们目下应如何进行?”我问。
“赶快行事吧!我们将替你申办所有申请上市的手续,你则跟进与伟特的新合约,以便我们可以在招股条件中列明。当然,你必须尽快要伟特落实,把草约签成合约。同时,把改建现住四层房子与旁的两幢物业为新型住宅大厦的计划部署妥当。我们要全速进行。”
“多谢你的栽培。”
“客气话可不用多说了,我们经常都很有把握险中求胜。只一点非常重要,你必须答允。”
“什么事?”
“所宣布的各项资料,尤其吸引股民投资的资料,必须百分之一百正确,否则,牵累很大,那时谁都帮不了你。”
“放心!我们不会虚报任何资料,都是有凭有据的。”
第七章
就这样说停当之后,就准够我忙个头昏脑涨,单是会计师核数师到公司来核点数目就已需时,这方面的打点幸得李元德关顾,日常的业务营运又有李元珍会同两三位够经验的同事负责,倒算是从容的。只有跟伟特药厂的跟进功夫以及加添新品种的预备工作,都非交到方惜如的手上去打理不可。
她是出奇地能干。如期把整个宣传推广以至于存仓营运大计写好,呈交给我,待我过目认可后立即雷厉进行。
我也不禁在母亲面前夸她说:
“惜如办事能力强,竟在我意料之外。”
母亲关心地说:
“她能助你一臂之力就好。”
“我看她比健如还能干,因为她心细。”
“对,这种人做事少有漏洞。”母亲忽然像心血来潮般停止讲话,然后又多喊了我一声:“心如……”
“什么?”
“不过,细心的人也有她的深谋远虑,只要是以辅助你为出发点,对付别人就好。”
这句话我是能领会的。于是我说:
“今时今日,惜如只有向着我了,这点你不必担心。”
我怕是踌躇满志,因而低估了惜如的破坏能力。
故而,当惜如给我报道,伟待那方面同意根据草约签订正式合同,只需加多一些补充性条款,征求我的意见让她去处理时,我一口就答应了,说:
“把加入的补充条款给我看,就成了。”
“这个当然,其间的联系与商议功夫就免去你的麻烦,由我去办,反正你有其他的事要忙。”
果然,事隔两个星期,惜如就把新的合约放到我跟前去,并且解释道:
“其实现在正式签署的合约跟草约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伟特方面强调信用的保障问题。”
“什么信用的保障?合作以来,我们的账目来往甚是清楚。”
“不是指我们的信用,而是指伟特的。他们药厂出产的卫生用品与药物,是经过很多年的市场考验以及美国权威的医学部门验证的,每一处的总代理必须有责任好好推销,达到包销数量之外,最重要是保证他们的商誉不受损害。
如果我们在推广上、宣传上以及营运上出错或不小心,而令他们的产品给市场留下一个恶劣印象,则一定要总代理赔偿。”
我不禁分辩起来:
“伟特的伤风感冒药不是在我们管运下销得很好吗?
怎可能影响什么商誉?”
“他们也一再强调,这只是公文形式要做出保障,其实伟特是相信我们的。”
“这个保障的方式与要求如何?有说明吗?”
“有,为了表达我们会尽心尽力去做,故而伟特提出了如果商誉受损,则代理合约取消,且要赔偿他们在亚太区三年的营业额纯利。”
我变色道:
“这未免太苛刻了。”
惜如想想,摇头:
“大姐,我不赞成,伟特此举,我看只不过是为向董事局做交代而已,实际上我们代理他的产品,怎么有理由蓄意去破坏他的商誉?这种无形的利益与保障是不妨答应的。”
我想道理也是对的,相处相交以来,不觉得伟特刁难,反而认为他们相当的通情达理。加上上市的条款要做实交给证监处及交易所,也是事不宜迟了。
既是不会发生的事,就不必顾虑太多了。
我于是答允了惜如,让她去安排正式签约。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傅品强助手陆志云的电话,说要火速来见我,商议要事。
才一见面,陆志云就迫不及待地说:
“金太太,你要跟伟特签的业务新拓展合约,怎么会有一条确保他们在本地市场内商誉的条款呢?”
“不会发生的事,我们用不着担心吧!难道我们会倒自己的台?”
“可是啊!有这条款在里头,公开让股民知道的话,他们就有忧虑,认为合约有机会随时被取消且还要赔偿巨额款项,对这支股票的兴趣就会大减了。”
我微微吓一跳,问:
“那如何是好?”我也心慌起来了,道:“得看傅先生有何意见,或者我跟傅菁商量一下。”
陆志云立即说:
“我来见你就是代表傅先生了,而且上市一事,由我专责跟交易所联系,把有关资料向他们申报,招股书的内容也是由我统筹办理的,傅小姐对这方面的功夫也不熟悉。”
对方既是如此表态了,我就只好慌忙说:
“陆先生的意见可否说出来供我参考?”
“倒不是我的意见,这么严重的一回事,还是得依照傅先生的意见,他临行之前曾嘱咐过应该如何处理,我此来就是把他的建议告诉你。”
“傅先生有远行吗?”
“对,他到美国去,先到西岸,然后再到德州。”
“我才从德州回来,那儿的地皮很便宜。”
“你有买进来吗?”
“有,实在有点不买白不买的感觉,就这样买下来了。”
“金太太可能鸿运当头,我听傅先生推测,这德州的潜质会在七十年代发挥得很好,你是慧眼识英雄了。”
“过誉了,女人只凭直觉与个人善恶去做投资,其实要不得。”
“发达之人往往就是凭灵感的。傅先生一直在我身边说,你是有灵气,兼有冲劲的难得人才。”
商场大忌是听到好听的活,信以为真,肯让它产生催化作用,一如给自己灌下醇酒,喝至微酸或甚至大醉,看事物就不准确,思路就不清晰了。
陆志云跟我谈下去,无疑是越来越投契,他的话是越来越入耳了。他说:
“话说回来,傅先生认为不妨把伟特药厂的这一项要求押后签署,总之不要在上市的资料内披露,以免多生枝节,不肯定的因素比坏资料更有害。”
这个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坏消息传出了,市场中人有了心理准备,做足功夫防御,反而不会有预测不来的亏损发生。不肯定的因素可以导致不可测量的损失,更令投资者担忧,惴惴不安,更是却步不前。
单是把伟特药厂与金氏签署的合约内容披露,是无懈可击的。时局越混乱,就越怕添丁,女人更非吃避孕丸不可。至于卫生巾这日用品,不消说,任何时候都需要品质越好,越令女性减少烦躁,这点我有切身经验,可做保证。
越想越觉得傅品强的建议有理由,问题是怎样去进行。我皱着眉毛说:
“我们跟伟特的合约已经定稿了,怎么能请他修改,抽起那条保障条款呢,没有了那条款,他们不会肯签,也有点像我们出尔反尔的,不大能说得过去。”
陆志云说:
“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只需由你出面,请他们以补充合约的方式叙述那条款在里头便可以了,这样给予伟特的保障是没有改变的,正式合约内没有显示这个条款,我们拿着它交给交易所与证监署有关部门,就不必披露这份资料了。”
这倒是个可行的方法。
至于说如何进行,我就得跟惜如去商议。
她一时就稍稍变了面色,道:
“大姐,这事不好办。”
“为什么?”
“合约已经拟定,只差盖章签名,连双方的律师都已经过目认可了,现在要改动,得花一番张罗。而且,我人微言轻,他们怎么会听我的?”
我立即说:
“怎么会是听你的?应该是我的意见才对,你就试着办吧,事关重大呢。”
惜如咬一下嘴唇,毅然道:
“只要是大姐嘱咐,我没有不尽力的,只担心他们诸多留难。这样吧!请大姐发一封公函,把你坚持要在合约中抽起保障条款,放入另一份补充合约之内,希望伟特答应照办。我拿着你的信好有凭借办事。”
这是合理的要求,于是便嘱惜如起草了信稿,让我签发。
惜如的办事能力倒相当高强,才几天功夫就照我的意思办妥了。
我无法不夸她,她就微微笑地说:
“功劳不能归于我,我只是传递你的主意,是伟特赏你的面子而已。”
这妹子真是比以前改变得多了,我对她渐渐生起好感来。看上去,她总是不要占我便宜,叨我光彩,凡事实心实力地去办。连现住的房屋,她都坚持每月交来租项,要我签收租金。
这也好,凡事均真,两不拖欠,相处会更持久。
上市的事似乎相当顺利。
大概忙足了三个月,金氏整盘数已经核算妥当,所有应办的申报手续亦已办妥。上市的程序到了最后的阶段,已经把招股书印好,广发分包销的经纪,再传到股民手中。
反应相当热烈,傅菁兴奋得不得了。
她跑来跟我说:
“整件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不能在金氏上市的一天在香港目睹其盛。”
我问:
“为什么?你有远行?”
“都是旭晖害的。他原本答应陪父亲到美国去公干,临时又说另有一个商务计划要他亲自处理,去不了。父亲人已到彼邦去,老在那儿催促他。你知,父亲不懂英文,我们跟在他身边公干是当他的翻译,现在缺了旭晖,很多公事进行起来都不方便,旭晖就嘱我走一趟。”
“你去吧!只要你对旭晖放得下心。”我是实话实说了。“父亲与丈夫之间,我几时都选择前者。只要拥有前者,才能保有后者,我何能轻重倒置?”
说起来轻松,听进耳去,再细味心头,苦不堪言。
我只好安慰她:
“不要紧,你去吧!现在认购成绩理想,你的功劳少不了,最后关头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有什么难题发生,你找不到我商量对策,别忘了去跟唐襄年说。”
是的,唐襄年几天前才问过我:
“有什么事你不明白不确定的,你就跟我商议。”
我笑说:
“没有了你压阵,根本上不了市,你的帮忙已经够多了,不必再担心,其他进行上的细节我会处理,有困难我也有办法解决。”
“对,我不能小瞧今日的方心如。”
“你又来调笑我了。”
“是真心话,对你,我从不虚伪。”
“好,值得我赏你一顿好吃的,这个周末,你来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烧几味好菜。”
“我是没有口福呢!”唐襄年说,“后天就得要到欧洲走一趟,办点公事,顺道休息几天,舒筋活络一下。”
我笑:
“跟太太同去?”
“那就不叫做休息了。”
唐襄年说这话时,还俏皮地向着我笑。
我当然会意,似乎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转化到无所不谈、剖心双向的老朋友阶段了。
我问:
“公私两方面都有买卖交易,是吧?”
“对。方心如,你不是要我隐瞒真相,指天誓日地向你保证,除你之外,我不会再有别个女人吧?那是不正常与不真确的,我不希望跟你来这一套。”
“多谢你,是要坦率,才是尊重。”
“就是这话。”唐襄年说,“待你有日觉得可以爱上我了,我会考虑改邪归正,誓无异志。”
我笑:
“为什么不可以先行斋戒沐浴,行善施舍,才求神庇佑?”
“如果做齐牺牲,仍然不是我佛慈悲矜怜,给我显灵显圣,我岂不更吃哑巴亏了?”
说罢,我们两人大笑。
的确是鸡与鸡蛋的问题。
我并不责怪唐襄年,他是我这一段人生过程中接触到的最坦白、最真实、最诚恳的朋友。
他有足够的条件虚伪、瞒骗,可是,他没有。
不但是尊重我,应该说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谎砌辞掩饰的人,等于承认他有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认为他所有的行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气壮的,或者应该说,他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他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后果,故而他不必闪缩、隐瞒,不用投鼠忌器,更不会慌张鬼祟。
这才是对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个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对唐襄年说:
“我希望有一天会说服自己爱上你。”
“但愿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轻轻地吻在我的额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与女人的分别在于他们可以灵欲分家,我们女人总是为了要坚持灵欲合并而牺牲很多福乐,幸而无怨。
周末的那顿饭,我依然亲自下厨。这是近年来少有的举动,宴请唐襄年只不过是顺便表达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于替小叔子耀晖饯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来学期还没有开始的,他想早一点到美国去旅游,散散心。应付那学位考试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个勤奋的学生过了大考的一关,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晖一样,书念得棒就好。
他还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赶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来有志者事竟成,耀晖和惜如初来香港时,英文程度差太远,也是相当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绩来了。
惜如根本很聪明,若不是跟旭晖发生了暧昧的恋情,她怕比耀晖更能在学业上显示成绩。
毕竟女孩儿家念到中学毕业,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可以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劲,多累积学历经验,将来勇闯天下。
故而,对康如的期望热炽,为耀晖的成绩兴奋,不禁起了一展厨艺的兴头来。
母亲还笑我说:
“你几时开始未曾入过厨了?”
这句话真问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为人妇时,才下过厨为丈夫弄过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过往不必再追寻。我集中精神弄好了一顿可口的晚饭,把一家人吃得开透了心。
连健如非等闲不肯开口赞我的,都破了例说:
“大姐原来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没有说什么,却一派志得意满,得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从来都不多话,更是个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动表示他对我厨艺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镜子用,他还把碗举起来,对牛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