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李元德相处得怎么样?”
“他对我的印象不过尔尔,但李先生是个极能干的人,且心是向着你的,只这两点就相当可靠,我会设法令他接受我,不要你为了维护我而损失一点李先生的心。”
无疑,这番话是相当动听,很容易受落的。
而且,起了一重催比作用,令我对惜如开始信任。事实上,我交给她的公事,没有一件她不是给我快快办妥,工作成绩出人意表地好。
我在生意上的很多细节与零碎杂事,方惜如都揽在身上,处理得头头是道,有时我顾及不到的,她都给我补救或补充过来。
母亲看到我们姊妹的相处有转机,她几乎开心得不敢信以为真。
安排了康如入学之后,母亲日中也是顶空闲的,便含饴弄孙为乐。
孩子们下课了,都聚在我家里来,让外婆给他们讲故事,弄点心。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竟生了很大的事故,就为了母亲在孩子们面前讲了一句令健如刺心的话,健如发了很大很大的脾气。
我回到家里来时,已是乱糟糟的一片,母亲与健如的面色固然不好看,孩子们又都哭作一团。
我把牛嫂拉到一边,问:
“到底什么事?”
牛嫂苦笑,摊摊手道:
“真是很莫名其妙的事。”
“究竟什么事?”
“奶奶正逗着几个孩子吃下午茶点,健如姑娘提早下班了,也就到这儿来,边看杂志边看着孩子们耍乐。”
“那不是好么?”
“本来就是好好的。是咏棋闯的祸吧!他们几个孩子演白雪公主的故事,咏书与咏诗都抢着那个角色来演。”
“奶奶看他们起了争执,便替孩子们出主意,编派咏诗和咏书先后演公主,咏棋就反对,说:
‘婆婆,你这个导演当得不好,咏诗与咏书根本是两个不同的样子,怎么都能当公主了?’才这么说了,健如姑娘听到,就摔下报纸,揪起咏棋,骂道:
‘你胡说些什么?她们俩是姊妹,模样儿不是有点像吗?为什么都不能当公主。’咏棋还是不晓得看风头火势,道:‘她们是不像,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说她们不像姊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噼啪一声,健如姑娘忍不住掌了咏棋一巴掌。”
奶奶在一旁看不过眼,就骂健如姑娘道:
‘你是否发神经病了,无端端地打起孩子来,等下你大姐回来,怎么交代好?别说孩子没有犯错,就算错了,也得由做母亲的亲自处理。几艰难才弄好了你们的关系,别为了你的牛脾气便破坏无余。’
“就因为奶奶这样训斥了健如姑娘一顿,她恼羞成怒起来,尖叫道:
‘好,要打要罚就都打在罚在自己的亲生儿身上好了,我有权把咏诗打死。’话才说完,就抓支鸡毛扫疯了似的打在咏诗的屁股与小腿之上。咏书吓得哭起来,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牛嫂叙述完了事件的始末,也觉得啼笑皆非。完全是无事化小,小事化大,莫名其妙。
我对牛嫂说:
“把孩子带到房里去,洗把脸就没事了。这儿我来处理。”
我走到母亲跟前去,握着她的手道:
“娘,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是我担心你生气。”
“我生什么气呢,小孩子的事有什么大不了,就是打他们几下都是平常事。”
“心如,你就是这点胸襟好。”
“成了,成了,你别再担心什么了。”
母亲以手托额,眉仍然皱着。
我问:
“什么事了?”
“我有点不舒服,觉得头在胀痛。”
“我陪你回房去休息吧!”
真是犯不着的,为了孩子们的小事,而弄得名副其实地头痛起来,老人家的毛病尤其会借故跑出来滋扰。
母亲摆摆手说:
“我进去躺躺就好。”
说罢便管自回睡房去。
客厅内只余我和健如二人,她还是气鼓鼓的。我于是说:
“为了孩子不听话,你生这么大的气。”
我这么一说,健如立即忸怩地难为情起来。
她那涨红了双颊的表情,还有一份娇憨俏丽,无疑,健如是位我见犹怜的少妇。
这么年轻就守寡。
看到她,似见自己。
事实上,她比我更凄凉,她其实是不必为信晖守下去的。
就为了丈夫殁后所得的一个名分以及一少部分家业,而要她熬一世的苦,值得吗?
傅菁说过,惜如之所以情有可原,是为她对金旭晖的真诚相爱。
同样道理应该引用到健如身上,即使她赤裸的感情是赋予在我的丈夫身上。
为此,我对她的心不期然地又再度放宽了。“健如,这又何必呢,你自己故意生气,连母亲都惹得不快。”
“大姐,母亲的心目中几时都只有你,没有我。”
“你这话是不对的,可惜你只生咏诗一个,不然,你会明白做母亲的不会偏心。”
“大姐,”健如吁长长的一口气,“你并不知你有多幸福,有多少人如此深深地爱着你,包括母亲在内。”
“她是我们的母亲,不是吗?”
健如低下头去,道:
“你真有莫可明言的一份魅力,我无话可说。”
说罢,方健如站起来就走了。
当我把这天发生的情事,跟小叔子耀晖在浅水湾酒店茶聚见面偶然复述时,他很留心地听,连其中一些细节,他都问得很清楚。
“耀晖,你这么有兴趣知道这些家庭琐事?”
“只要有关你和你一家的事,我都是关心的。”
“谢谢你。”
我看着耀晖,忽然地失声笑出来。
“大嫂,你笑什么?”
“笑你,也笑我。”
“笑我?”
“对。怎么我竟没有留意到你原来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高?”耀晖骇异地说。
“不是吗?看,我只及你的肩膊。”
“大嫂,你知道我就快大学毕业了。”
“时间过得太快,难以置情。我之所以笑你,是你的语气忽然老成起来,这可以解释,可是,我呢,我多么愚蠢,竟没有注意到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大嫂,我寄宿,难得回家一次。回到家,亦不一定见到你,甚而不一定见到人,二哥二嫂很少在家。”
耀晖忽然笑起来,现出了他那两排乳白色的贝齿,很好看。
我赫然发现他笑起来,那么地像他大哥。
那个笑容,我无法忘记,就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个明媚的下午,信晖带着我到广州的爱群酒店吃下午茶,他就是这样子对着我露齿而笑。
当年轻时,我自觉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耀晖说:
“以前大伙儿往在一起,初来香港时,我们不是塞在一层唐楼内吗?老觉得侄儿侄女们吵嚷不休,难得清静,如今是清静了,却很想念他们,恨不得孩子们都环绕到身边来吵个痛快。”
我还是沉醉在回忆当中,金信晖也曾对我说过类同的话,他说:
“咏琴在身边真是吵个没完没了,可是,要我们只生她这么一个,我可又不肯,心如,我们要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地生下来。”
我忍不住笑了。
“大嫂,你也觉得好笑是吗?”
“嗯!”我才自迷糊之中回醒过来,慌忙应:“是的,是的。”
“大嫂,我看健如说的话,你应该细味。”
“什么话?”
“她说你是个幸福人,的确你有你的魅力,因而人人都宠你。她这么说当然地包括大哥在内。”
我愕然,没想到耀晖会对我说这些话。
“健如仍有一点不甘不忿,因而仍存着妒忌心罢了。”
耀晖忽然答:
“多希望我能快些到二十八岁。”
“为什么呢?”
“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有些事很想做,现在却不能做。”
说这话时,耀晖握紧拳头,很蠢蠢欲动的一副猴急模样,又逗得我笑了。
“对的。”我说,“到你二十八岁,就能自立了,老爷的遗嘱是这样写的。”
“不明白为什么偏我一人要等到二十八岁才可以给予独立自立权。连二哥部没有这个规定。”
“我倒是明白的,你大哥曾经对我说过,老爷认为他百年归老之际,奶奶的年纪也已相当了,不能处处关顾指点你,故而还是由着你长到二十八岁,人成熟了才掌握自己的产业比较好。
“旭晖不同,老爷以为二姨奶奶会一直眷顾指导他。”
“是爹没有想过二哥那种人,他比任何金家的人都早点成熟。”
“是的。”我点头,“怎么样,毕业试快到了,你得加油。”
“我会。大嫂,”耀晖说,“我还未跟二哥提起毕业后的打算,先跟你请示了。我已经申请了到美国加州留学,考的是以前大哥就读的一间。”
“那多好!”我情不自禁地说,“不过,总要跟你二哥商量吧!他是你正式的监护人。”
“他没有不赞成的,看样子,他恨不得我永远不再回到香港来,能在外国落地生根就最好。”
“为什么这么想?”我即时作问。
耀晖没有即时作答。
唯其如此,我立即心领神会了。
耀晖素来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小就已开始了解人情,洞悉人心。他当然明白金旭晖把持他,只为要夺权。
如果我的生意不是营运妥善,很赚了点钱,老早把金家的股份赎回来,他可不用忌惮这三弟,如今仍是天下三分之势,能掌握耀晖那一份产业代理权,于他是绝对有好处的。
如果耀晖在外国长居,把产业的管理权仍交在旭晖手上,他会很开心。
对于这重关系,耀晖虽没有说出来,我可是领悟得到的。
他说:
“大嫂,我会记住,只要有能力,我会站回你的一边去。”
我拍拍他的手:
“多谢你。今日我还算托赖,可以有很好的生活,余下来要照顾的心愿无非是孩子们的成长与你的成家立业而已。”
比起那段跟金旭晖争夺耀晖监护权的日子,我现在是富裕舒泰得多了。
“人一旦自身有了安全感,心就放宽了,之所以会有争斗,很多时是因为走投无路。”
我才这么说,耀晖就问我:
“大嫂,当年要争夺我的监护权,是单纯为了你山穷水尽之故?”
我看到耀晖那副怪怪的、近乎欲哭无泪的表情,有点骇异,急忙答:
“别傻,当然也为我不放心就这样子把你交到旭晖手上去,他这么有机心的一个人,怕他会不全心全意照顾你。”
耀晖吁一口气,恢复了轻松的表情。
我本来想再加一句,问耀晖怎么忘了当年的情景了?
我就曾抱拥着他,说过舍不得他的话。
但,才瞟他一眼,我就立即把己到唇边的话硬生生地吞回肚子去。
耀晖已经成长为一个年轻的男人了,我如果说话稍为草率,就有轻薄浪荡的嫌疑,要不得呢。
这么一想,我的脸竟滚烫起来。
耀晖仍然定睛看着我,令我忽尔有了要逃避的冲动,慌忙垂下头去。
他果然是已成长了,有能力令一个成熟的女人尴尬,同时令我兴起了一点点的胡思乱想。
我赶忙抓住另外一个活题,把气氛调校到正轨上去。
当前的急务于我是应该如何尽心尽力把金氏企业发扬光大,其他的都不必细想。
事业的成绩与工作的劳累帮助我在精神上以及肉体上都得到绝好的寄托。
我认为我已不再需要爱情,更可以有能力抵拒午夜梦回时觉着的空虚。
或者,直接一点承认,名利权欲开始霸占了我整个人与整个心,再加上那一段金家的仇怨,已经全然将我全副精力吸引着,牵制着,再没有别的严肃大事会乱我的神智了。
我已安心做一个有事业、有仇恨的人。
大概不会比一些有爱情、有友谊的人幸福。
然而,最低限度我毫不孤寂,更非无事可为。
眼前上市的大计,就令我忙个不亦乐乎。且从形形式式的新鲜的事物中学习到各种新知识。
我们获得了傅品强的支持,他答应为金氏企业的上市尽力。
傅菁说:
“父亲要跟你见面。”
第一次去拜会这位证券巨子,不免有点战兢。
唐襄年鼓励我说:
“傅品强是个相当有性格的人物,值得你去认识。”
“绝顶成功人物当然易见性情。”我说。
“你的这句话似乎有点不服气。”
“可以这么说,因为有条件,自然容易坚持自己的原则与成见,这已经是性格的表现。”
“由此可以推论,在穷途末路之中仍见性情的话,就额外地可珍可贵与可爱了。”
“唐襄年,你别老是言之有物,拿我来开玩笑。”我不知是嗔是怨。
“别生气,预祝你跟傅品强会谈顺利。”
唐襄年形容得并不夸大,傅品强面圆眼大,表情不怒而威,庄严之中又见祥和,很有大户人家的气派,这一点,金家的人因为出身富户,阅历深之故,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要说句良心话,傅品强比唐襄年更像个财阀,更觉得他架势。
看到他的动静,不难想象当年上海的显赫,曾活在其中的人都别有一番风采似的。
傅品强的语调祥和,踏实而不客套,他没有给我说什么应酬话,差不多一开腔就说:
“傅菁对你很有信心,她详细地把你的创业过程以及现今金氏企业的状况给我报告了,尤其是你最近拿到了伟特药厂一张长期而优异至极的独家总代理会约,业务前景可观,集资的可信可靠程度提高了,上市成功的机会就大。”
“傅先生,金氏还未足五年的历史,我们是否要买一间空壳公司以新股集资了?”
“不一定,公司历史不是个阻碍上市的大问题,金氏企业的另一个大股东不是唐裹年吗,他的公司年资已经足够,有他来压阵,再加上你这三年多的辉煌业绩以及未来新业务计划的吸引,应该有足够理由向交易所及证监处申请括免丑年历史的规定了,这个我们证券公司以总包销商的身分会替你争取。”
“多谢。”
我心里想,要致谢的人还有一个,唐襄年又无形中帮了我一个大忙。世界真是势力援引与钱找钱的世界,“问题是时势并不特别看好,要上市的话,得从速办理。”
傅品强这么一提,我就明白他之所指。
中国大陆的政局往往牵制着香港的命运。大陆有什么风吹草动,香港的反应极力敏感。
这几年,大陆间歇性地传出一些消息,处处使股市大起大落过不知多少次。其中地产股最被波及,反而是我做的那门生意,不大受时局影响。人患了伤风感冒,总要吃药治病,越是不景气,越要省钱节俭的话,就只有越光顾成药,小病就更不会动辄上医务所找医生调理了。
我把这个观念告诉傅品强,他听后微笑答说:
“这倒是很好的宣传论点,我们在上市活动中,会安排这些有利于金氏企业的消息散播到市场上去,让股民增加投资的信心。只是,”傅品强补充说,“在一般市道放缓的情况下,那些日常必需品的生意尤有可为,但若在经济凌厉滑落的风潮之中,则任何集资行动都不会有热烈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