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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情恨 page 12 作者:梁凤仪

  我们先签草约做实了,回香港去就算泄露秘密、伟特也不至于有变。

  故而,我们此行是相当有成绩。

  在回港去的前一天,刚好是周末,偷得浮生半日闲,唐襄年邀我去看侯斯顿的地皮,便宜得难以置信。

  我们站在一大片原野之上,极目尽是青葱,心情开朗舒适得难以形容。

  我忽然兴奋得叫嚷且跳跃起来:

  “天!如果在这儿建间房子,退休于此多好。”唐襄年笑:

  “你这是梦话。”

  “什么?”

  “痴人说梦之想。”

  我嗔道:

  “今日我有这个经济能力,这的土地那么便宜,二十万元一个山头。”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是需要与否的问题。”唐襄年说,“你的王国不会在这些荒山野岭,你是在乎入世的事,存入世的心。”

  “我不会出世,不可出世?”

  “女人要出世,就得看破感情,或者有一个人值得你为他长期归隐。你,二者都不是。”

  我默然。

  缓步走在草原上,我用脚尖轻轻地踢起了泥土,带半点发泄的意识,道:

  “就算我有一天愿意与人长居于此,这人也不易找。”

  谁不是入世的俗物?谁又是出世的超人?

  “或者我们肤浅得连这出世入世的问题都没资格谈,何况实行?”

  “心如,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太多事一说出玄机来,你就能想得很深很远。”

  “故而值得你栽培?”

  “对,且值得我爱。”

  他仍没有放过叩我心扉的机会。

  其实,相处几十年之后的今日,唐襄年都没有放过跟我玩这种感情的捉迷藏游戏。

  只是到世纪末的现在,我们年已花甲之时,就会把事件变成幽默笑话,像我现今娶儿媳妇了,唐襄年还来开我的玩笑:

  “等你等得头发都花白了,连儿子都成家立室,怎么还对你如此念念不忘?”

  “嘿!”我拍额笑道,“你还来这一套呢,我吃不消了!”

  得不着的人与物,一定是稀世奇珍,如此而已。

  无疑,在这几十年的奋斗日子里,唐襄年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不只在事业上扶掖我,在感情上,他给我的无形支持至大。

  当一个女人知道她随时有男人需要她、承担她、负责她、爱宠她时,她才会有勇气对己对人说:

  “我可以独个儿活得好好的。”

  这种情况,我心知肚明,只是不好道破,以免节外生枝。

  当年对于德克萨斯州的原野有着极大的好感。

  我忽然下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在临走前,我重托了伟特药厂给我介绍一间叫威廉标尔的地产管理公司,为我物色更价廉物美的一大片地皮,买下来。

  连唐襄年都问:

  “买下来干什么?”

  “纪念。”

  “纪念?”

  “对,我的事业与幸运始于伟特药厂,我希望在这儿拥有土地,没有想过要用它来做什么发展,那是以后的事了。”

  “女人真奇怪,为了感情,多用了很多钱。”唐襄年笑我。

  “男人不奇怪吗?明知没有感情,也花钱去买笑。”需要的和看重的不同而已。

  到美国去,真的有如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不论生活节奏和环境都比香港缓慢。

  临下飞机时,唐襄年问:

  “有没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我笑:

  “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你回去才知道可能不是夸大,而是近傍。”

  唐襄年说的无疑是笑话,却偏偏言中了。

  我回到家去,走进大门,情景叫我吓得目定口呆。

  怎么可能?

  我整个人愣在那儿,不懂反应。

  是过分的出人意表,过分的惊喜交集。

  直至母亲冲到面前,把我抱紧,口中乱嚷:

  “心如,心如,我的好女儿!”

  “娘!”我哇的一声竟哭出声来。

  母女俩抱头大哭。

  好一会,旁的人才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坐定下来。

  这旁的人,正是我的两个妹子健如和惜如。

  “别这样,一家重聚是件欢喜事。”健如这样说。

  惜如从牛嫂手中接过了湿毛巾,分别递给我和母亲擦脸。

  “好好歇一歇,再说话吧!”惜如说。

  “可是,”我仍有点呜咽,“娘,为什么你一下子就能出来了?”

  “过程由我来讲吧!”健如是看我和母亲都因为哭得一塌糊涂,心神精力还未恢复过来,于是便省得母亲说话,让她好好地歇息着。

  “家乡的情势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些是旭晖从金家留穗的家人通讯中得知的。他跟惜如提起娘跟康如来,惜如便促请旭晖给他们想办法,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门路,很花了一笔钱,就托人把娘和康如带到香港边境来,过了境,才打电话叫我们火速去接。旭晖为了安全起见,又伯我们姊妹几人担心,故此一直暗地里办这件事。连从边境接娘到市区,他都花了心思,借上了岳父傅品强的游艇,招呼了一班本城的达官贵人,包括警务署的副署长在内,玩个痛快,才大伙儿坐着游艇把娘和康如一起带到市区来,待百分之一百安全抵埠了,才送回家来见我们。”

  “娘!”我再次感动地抱住母亲。

  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讪讪地望着我,没敢招呼,我问:

  “是康如?”

  对方点点头,才晓得扑过来跟我抱紧。

  一晃眼,离乡已是十年,幼弟已经长成。

  十年人事的确几番新了。

  真的太不辨悲喜。

  如今母女、姊弟异地重逢,要感激的原是曾对自己逼害过的人,这番滋味可又似倒翻五味瓶,复杂之余,还是苦的多!

  “怎么我没有想过要设尽办法把娘你接出香港来呢?”

  当晚,我跑到母亲的睡房去,跟她细谈心事,不无自责。

  “心如,别难过。反正我们一家团聚了就好,谁出了力有什么相干呢!”

  我默然,不晓得如何解释。

  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一看我面有难色,就道:

  “心如,你的苦衷,我是看得出来的,这几年来,也真难为你了。”

  “娘,别这样说,一切都是命定的。”

  “健如和惜如确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她俩都是顶苦的,这一点,你未必知道。”

  我抬眼看着母亲,问:

  “你出来的这几天,她们给你说些什么了?”

  “你刚到美国公干,她们不敢把我就这样留在你家,我在继园台住了好几天,那儿你没有去过吧?”

  我摇摇头。

  这就表示母亲已经知道我们三姊妹现今不大来往。连旭晖的家我也只到过一两次,尤其是三姨奶奶住进大屿山,加上不知不觉耀晖也考上大学,寄宿去了,我要见傅菁,机会多的是。且实在怕与旭晖碰头,看到了他好眉好貌好人好者的模样,却有副歪心肠,心里就气。

  “健如拉着我讲了一整夜的话,她说跟信晖是真心相爱的,就知道对不起你,可也是控制不来的事……”

  “娘,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说的是实在话:人际是非一生,就很难辨清个黑白来。健如与我的恩怨,不只是牵系在金信晖一人身上。

  我承认一开头,我是气不过来而对付她的,但自从名正言顺地承认了她是金家的一分子之后,如果她好好地跟我相处,总还是血浓于水,时间一过了,怨总会冲淡,更何况彼此争夺的对象根本已不在世,应该减少了龙争虎斗的压力,没有必要苦苦相逼下去。

  然而,实在的情况并不如此。方健如好像恨我比我恨她更理所当然,对付我的方法更狠绝更彻底。

  我弄不清楚我还做了些什么事,令她在金信晖殁后要如此地与我为忤。

  都是信晖的寡妇是不是?都有信晖的孩子要带大对不对?不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这叫我怎么跟母亲讲我的感受,谈我的际遇?

  算了。

  很多积怨之所以免提,不是忘记,不是宽恕,不是放过,而是重新提起,只有更伤心,更劳累,更费事。

  “惜如的情况,我就更无话可说了。她并不似健如,跟我开心见诚地吐苦水,她只向我交代一句话。”母亲说。

  “什么话?”

  “她说:‘娘,我真的没办法,打从我第一次跟金旭晖见面,我就爱上他。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情事,承受所有的人生苦难,担当全部的责备责任。’”我轻叹。

  “心如,我记不起来了,惜如见到金旭晖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吧?”

  “是缘订三生。”

  “也是债缠九世。金家的男人,无疑是来向我们姓方的讨债的。”

  夜已深沉,母亲的这句话,令人遍体生寒,牙关打颤。

  太恐怖了。

  “惜如既然如此坦白,我还能怎么说?”

  “多么可惜!”我苦笑,“如果惜如爱上了一个不跟我做对的人,那会多好,我今日起码多一个好帮手。”

  “爱情是盲目的。”不附带任何交换条件的赤裸情怀尤然。

  方惜如像日本的神风特击队,上头一有训令,便义无返顾地冲入敌营,宁可一拍两散,全不计较自己也要粉身碎骨。

  我还有什么话好讲的。

  “心如,我们母女姊弟重逢了,总算是件喜事,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我捉住母亲的手,道:

  “娘,不用求,甚至不用讲,我理解,我明白你的心意。”

  母亲把我的手放到脸颊上去,慈祥地说:

  “那么,你会答应?”

  “我会。”我清清楚楚地回答。

  “对,我忘了你己为人母,很容易将人比己。”

  谁说不是呢?每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为了争玩具而大打出手,争个头破血流,我就激气。老教他们切肉不离皮,手足之情,弥足珍贵。

  有一天,听到咏琴在欺负咏书,她道:

  “你是你,我是我,你别动我的洋娃娃,否则我宰了你。”

  我就立即把咏琴拉过身边来训斥一顿:

  “有好的东西,妹妹又是喜欢的,你应该主动与她分享才对,怎么会凶成这副样子了,如此自私就不是个好姐姐了,知道吗?做姐姐的有礼让、提携弟妹的责任,我的这番话,你给我记往了才好,否则,我可要赏你一顿打。”

  真是似是而非的做人处事道理。

  做姐姐的,凡事忍让弟妹,当然总有个限度。这条底线,无疑健如和惜如老早已经冲破了。

  可是,我怎么跟母亲争辩?怎么为自己辩护?

  如果易地而处,将来有日,咏琴与咏书有类同的事情发生,我这做母亲的会不会知不可为而为,奢望她们能尽忘前事,执手言和呢?

  答案是:一定会。

  既如是,我怎么能不看透母亲的心事?

  原以为母女俩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着面了,如今劫后重逢,她向我提出什么心愿要求,我不答应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于心不忍。

  更何况,仇人原是恩人。

  金旭晖是在方惜如的哀求下把母弟接出香港来的。

  我还能在此情此景之下坚持什么仇怨呢?

  于是,我让母亲跟健如和惜如商量,搬回麦当奴道跟我们一起毗邻而居。

  刚好我新近买进了紧贴着我住的那幢房子的两幢房子,就让健如和惜如分别搬进其中两个单位去。这总比恢复旧时模样好,省了彼此的尴尬。

  母亲自然是最快乐的,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说:

  “心如,你知否我曾在年前赌誓,如果上天让我跟你们重聚,目睹几个女儿重修旧好,我宁愿减寿十年,骤然而卒,仍是无憾。”

  我笑着拍拍母亲的手:

  “你的誓言应验也不打紧,你原就是长命百岁的。”

  母女俩笑作一团。

  看到自己能为母亲带来欢乐,实实在在地感动。

  吞掉什么龌龊气其实在今时今日已不打紧,我总算吐气扬眉了。

  一个处在顺境之中的人,也容易胸襟宽广,自己得到的已经不少,就不必为一点点缺憾而再争执,再不肯放过。

  加上,惜如的表现令我骇异。

  她竟在搬进新居的翌日,跑到我身边来,说:

  “大姐,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你照顾我,我很感谢。只是如果旭晖都沾你的光,这就说不过去了,他到底是有经济能力的人,所以不像我,非得依靠人不可。所以,我跟他说过了,我现住的一层楼,他还是照样把租金交给大姐。只不过,继园台的租金比这区便宜,如果要向旭晖多要家用,我有点为难,请大姐你通融。”

  惜如虽然尽量地说得不亢不卑,但一份可见的委屈潜藏在辞藻之内,是隐然可见的。

  我心恻恻然有着极多的不忍。

  说到底是我们方家的女儿,于是我答:

  “不必斤斤计较小数目了,健如也占住了另外一个单位,难道我就跟她要房租不成?”

  “旭晖也会觉得难为情。”

  “他把母亲接出来了,我们几姊弟还未感谢他呢。”

  “大姐你是大人大量。”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客气话。”

  “娘听了一定很高兴。”

  “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就好。”

  “大姐,我真心地多谢你。”

  “惜如,”我忽然心动又心软,“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自己也要回味。依靠什么人都假,把握经济独立了,才叫做安全。你也得好好地为前途想一想。”

  惜如道:

  “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到永隆行去做事好些日子了,只是学的与赚的不多。”

  “为什么呢?”

  “自从旭晖结婚之后,永隆行成了变相的傅品强附属公司,很多生意还是要听傅家的指令,那么一来,在人情人面上,就没有法子安插我在其中任事,只能在永隆行担任个闲职,你说能赚多少,能学多少了?”

  这情况倒是真有其事的。

  我细想,这妹子也真是自讨苦吃了。

  跟惜如的这段谈话,其实我是上了心的,只是一时间没有再做任何打算。

  直到母亲给我说:

  “心如,昨天惜如好开心。”

  “为什么呢?”

  “她说你跟她谈了半天的话,对她很关怀。”

  “唉!惜如本来是个聪明人,跟了金旭晖,如今不上不下,人前人后闪闪缩缩的,真不知如何了局。何况,旭晖的妻子不是个坏人,却又不好应付,这样下去,她的亏是吃定了,且会吃得大。”

  “你做大姐的就搀扶她一把吧!”

  “我不能代替金旭晖。”

  “也不是这么说,譬如把惜如带到金氏去,远比永隆行有前途。惜如说到底是个英文中学的毕业生,能帮你很多忙。将来你的生意做大了,单是李氏兄妹两个心腹也是不足够的。”

  我还在沉思考虑,母亲又再加上一句:“有你在身边,总不会有人敢对惜如怎么样了。”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虚荣必被虚荣误。

  在我的前半生,我是承受得太多教训了。

  当时,我就下了决心,对母亲说:

  “好吧!就让惜如到金氏来帮我,实在我也要加添人手。”

  对于接收以至栽培降将,是一份荣耀,一份威风,很难加以抵抗拒绝。

  方惜如开始在金氏上班,她也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令各同事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只除了李元德,对她好像还有一点戒心倒是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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