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凛然一惊的是,如果孩子是自己心爱人的骨肉,纵使对方忘情,把骨肉留在身边也算是个纪念,这她做得到。
可是,她爱陶逸初吗?
不,她知道这必是一场误会。
陶逸初如果爱她,必不会竭尽所能地让妻子怀孕,而叫她把孩子打掉。两个女人在他心目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于彤如果爱陶逸初,她绝下不了决定离开他,只会忙不迭地依足他的嘱咐去行事。
相爱的基础必须建立于自己利益为次,对方幸福为首的思想与行动之上。
没有稳固根基的感情,何来生活,妄谈将来。
几乎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的下定决心把胎打掉了。
这最后催谷的一招来自直系卜司,也就是担任总裁之职的崔佑明。
崔佑明把于彤叫进他的办公室来,立即起立相迎,握了一下手,就说:
“于彤,你果然神采飞扬,顾盼自豪。”
“怎么会?这个星期内的每天晚上,我都想死。”于彤笑瞇瞇地半真半假地回答。
“千万别死。”崔佑明响应于彤的轻松话,说:“你死了我们机构要痛失英才。”
于彤大笑,道:
“好,那就不死好了,若要臣不死,臣偏要死的话,是为不忠,对吗?”
“对,所以要升你职。”
“升职?”于彤微吓一跳,如果自己升为行政总裁,那就是坐上机构内的第一把交椅。那么,崔佑明如何?
大概崔佑明也会意了,立即解释:
“董事局认为你对观察时局的能力很强,因而投资方针勇进而又谨慎,他们对这极为欣赏,故此认为今时今日的香港,需要你这种临危不乱的人来坐镇要位。董事局在宣布你荣升总裁之职时,也委任我为亚太区的总监。以后,香港这一区应该不劳我太大关注了,因为这儿有你。”
原来是喜事成双,两人都升了职。
于彤对这件事还未完全消化掉,崔佑明就说:
“重任当前,你赶快做好各种需要的准备,去迎接你事业上的一个新的里程碑。”
于彤忽然抬头,道:
“崔总,多谢你提醒我,我火速去办。”
于彤没有预约,就冲上萧婉值的诊所去。她忙对柜位的护士说:
“请告诉萧医生,于彤来了,有要紧事找她。”
护士点头,道:
“等下替你通传,她正在跟一位病人诊断。”
于彤坐在候诊室内。又听到两个护士对话:
“萧医生说,替陶逸初太太订这个周末入院的房间。”
“陶太太真有恒心,她这次是第几次接受体外受孕了?”
“她说不管多少次,一直做到成功为止。”
“佩服,佩服!”
然后有护士叫她:
“是于彤吗?萧医生有空了。”
于彤才想推门进去,迎面就有个少妇走出来。
她跟于彤打个照面,很和蔼很客气地微笑,带着一点儿大家风范和气质,这可把于彤看呆了。
她从来不知道陶逸初的太太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也没有猜想得到她会是如此有气质的女人,心头免不了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男人原来如此的贪得无厌,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当萧婉植见着于彤时,说:
“你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神情又有点痴呆的?”
于彤拨拨头发,答:
“没有什么。刚才……在外面碰上了……你的一个病人。”
于彤这样说,萧婉植会意了:
“对,就是她,第四次接受体外受孕手术。”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于彤既已决定下来,萧婉植就为她订好病房,让她周末晚住院,翌晨一早做流产手术。
于彤在病房内根本睡不牢,把带来的杂志都读光了,于是百无聊赖似的步出病房,准备找护士们要另一些报纸。
在走廊上才走了几步,顺眼向病房门外的姓名牌一望,写着“陶逸初夫人”。
于彤倒抽一口凉气,正想掉头就走,门就开了,探头出来的那位陶太太,竟有一份惊喜,道:
“这么巧,又是你。我也是萧医生的病人呢!”
于彤只好微笑打招呼。
陶太太又兴致勃勃地问:
“你是否明天一早做手术?”
“明天八时正。”
“那就对了,萧医生八时为你服务,我则要候至十时。”陶太太忽然握着于彤的手道:“恭祝我们都手术成功。有了孩子实在是太好了,是吧?”
显然地,对方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萧医生为她们做的是同一类手术。
于彤很被对方那脸阳光似的笑貌吸引,她忽然有种暖和着自己冰冷的心的感觉。
不能自控地,就在医院的长走廊上,跟陶太太笑语娓娓,款款而谈。
于彤问:
“你不怕又一次失败?”
“不,不怕,我从不怕失败,人世间哪有这么多一举成功的事。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争取我认为值得争取的事,直至我无能为力的一天。”陶太太笑说:“不要看轻一个纯粹全职的家庭主妇,我们的坚忍魄力跟职业女性不遑多让。”
“谁说不是呢!”于彤是由衷的佩服:“可是,不停地接受失败,是很沮丧的一回事。”
于彤想起陶逸初急着回家去就是要安慰受创的太太。
陶太太道:
“一知道失败时,真是情绪低落的,任谁的劝勉也不管用。我告诉你一个对抗失败的最有效力法,就是立即投入作另一次的新挑战,直至成功为止。我早已跟萧医生说,如果有捐卵者,我也千肯万肯,只要是我丈夫的骨肉就成。”
于彤失控地问:
“你一定很爱你的丈夫。”
“他也很爱我。”陶太太说话时的神情像考了第一名的小学生,实在可爱:“我们一直相爱,在我身边的所有人包括父母翁姑朋友都待我好。如此美好的人生,都不能让我们共同拥有的孩子分享,算是唯一的缺陷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为你祷告,希望你心想事成,你也为我祷告,好吗?”
“好。”于彤拍拍这个明媚快乐的女人的手背。
“多谢你。”她竟合什:“多希望明天一个属于逸初的胚胎会在我子宫内孕育成长起来,我就是最快乐的女人了。”
“你会的。”于彤说罢,就回病房去了。
她摇电话给萧婉植,说:
“婉植吗?问你一个专业问题,能从一个女人身上把受孕的胚胎移植到另外一个女人的子宫内吗?”
“为什么不行?这是最新的医学成就,美国正在安排一些打算打胎的女人把胚胎捐出来,只要一个肯捐,一个肯受,他们两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
“我看那陶逸初太太是会肯的,成全一个纯情善良女子的快乐人生,是件极好的事,是谁的骨肉退还给他就是了,现今只在乎萧医生你的意见罢了!”
萧婉植握紧了电话,久久没有回话。
摘星
夜凉如水,四周静谧。
半山腰上的房子不多,一幢幢屹立在丛林之间,此际尤像幢幢的鬼影。
站在房顶天台栏杆边的小玉,穿着一件薄得似贴肉的白色纺纱衣裙,那宽阔的下摆在习习晚风中,被吹得尽歪向一边,霍霍作响,像要竭力把小玉扯着,帮她飞身而下似。
小玉双手在冒着细汗,紧握着裙摆,跟初见荣宙时一模一样。
那天是她与戚继勋度蜜月回来的翌日,小玉就穿着这条丈夫在日本东京给她买下的白纺纱衣裙,出现在中环荣民集团大厦的地下大堂,等待与戚继勋一起出外晚膳。
丈夫答应她,把她带往美国会所去,一边吃晚饭,一边欣赏本城的夜景。
戚继勋千叮万嘱,要小玉不可迟到,因他知道她有迟到的习惯。
今夜不可迟到,不是因为他不愿等她。小玉曾取笑戚继勋,说:
“如果我不答允你的婚事,你会怎么样?”
戚继勋傻兮兮地答道:
“那我就等你一辈子。”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不等她的。
只是戚继勋要她今晚准时,是为了要在下午七时之前赶及到美国会所去叫菜.美国会所有个优待“早鸟”的规矩,给提早吃晚饭的客人一个五折特价。
戚继勋殷勤地叮嘱小玉,说:
“五折,非同不可。能劣则省,我们不是大富人家。”
小玉当时听着,觉得有点不是味道。戚继勋未免小家子器了一点,平白折损了小玉往美国会所享受高雅晚宴的兴致。之所以要到这种城内的名贵会所吃饭,也无非是想感染那种豪门富户生活的架势,被戚继勋如此一提,兴趣索然。
有些话其实不必多说,心照不宣。
难道小玉不知道戚继勋的身分与家势,他只不过是在本城首富荣必总的荣氏集团内检得一份好差事的高级打工仔罢了。
打工仔不论高级抑或低级都是打工仔,都有打工仔的共通作风与特色,一言以蔽之,都需要量入为出,积谷防饥。
当然,高级打工仔比低级的总是胜一筹,他们最低限度能以集团行政大员的身分,出入像美国会所这些高贵场所,争取以五折价钱得到的豪客享受。
就算对小玉而言,无可否认,已是生活上的一大跃进了。
如果小玉没有这就碰上荣宙的话,怕她也会自觉够幸运与幸福的了。
当日,小玉在荣民大堂等着丈夫下班。眼看升降机门打开后,走出来的不只戚继勋一人,还有另一位年轻男士,长得高壮,眉清目秀。二人边走边谈,直来到小玉身边,才停住了脚步。
“小玉,这是荣先生的公子荣宙。”戚继勋这么介绍。
小玉向荣宙点头,微微笑着,用温和的眼神望着这位城内太出名的贵胄公子。
荣宙连正眼也没有看她,招呼也不打,仍专注地对戚继勋说:
“我忘了拿资料研究部交来的有关百利达集团的报告,烦你给我拿下来,成吗?”
怎么不成,戚继勋立即应命,转身就钻回升降机去。
小玉呆立着。
她知道自己最好成为这两个男人之间的一个不劳关照的人身雕像。如果她加配表情和动静,只有自讨没趣。
在男人的世界,在富豪的领域内,没有她的份儿。
小玉把眼神调往别处,无目的地张望,找寻她视线的着陆点。
她最低限度不屑再望向荣宙。
可是,小玉分明听到对方在她身边说话:
“你就是小玉吗?”
她没有响应,她要听清楚究竟对方说话的对象是否自己,即使他分明的提了“小玉”两个字。
“小玉,”他又在说话:“你的这条裙子已经过时了,现今并不流行下摆这么长这么阔。”
小玉蓦地回过头来,凝视着荣宙。
她几乎肯定这两句话不是荣宙应该草率地对她说的,这并不符合他俩的身分与关系,可是,他说了,只证明一点,他有心挑逗。
那不是很久之前的事。小玉与荣宙第一次的相见,她穿着这件白纺纱衣裙,这件有着这么长这么阔的下摆衣裙。
当时,小玉的手心在冒着细汗,她双手紧执着裙边,一如现在的模样。
竟不知初秋的晚风可以如此清寒。
毕竟这是高处。站在本城山顶一幢华厦的天台上,感觉应该是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
在城内的六百万人口,起码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会有这个摘星的梦想,包括从前的那个邹小玉在内。
可是,垫高了脚,伸长了手,也攀不到头顶的星星,在气馁艰辛之余,会一个不留神,重心一失,就会摔下去,肝脑涂地。
小玉那件单薄的白色纺纱衣裙的确已如另一层苍白的皮肤似贴紧在她圆润的背上,浑身都已惊出一阵冷汗来。
当日,小玉把那一大包礼物打开,看到了那件法国皮尔卡丹的套装和那张夹在礼盒上的荣宙的名片时,她真以为自己已经在伸手摘星。
尤其当小玉把那淡桃红色的、长仅及膝的套裙穿上后,在镜前微昂着脸,就似见到头上繁星浮动,光华耀目。
荣宙与小玉的第一次约会是在深水湾哥尔夫球场的英式典雅西餐厅内,才呷了第一口白酒,荣宙就直言不讳:
“我们不会往这儿碰到不该碰见的人,要成为这儿的会员,一就是被球会的理事局认定是城内顶层社会人物,一就是真金白银地抬进一千二百万元作入会费。”
自然,这番话是轻蔑的。小玉奇怪自己为什么还端坐着,她不是应该遽然而起,拂袖而行吗?荣宙并没有给自己的丈夫留下半分面子。
可是,当荣宙约会小玉时,他已经是没把姓戚的人放在眼内了,不是吗?
自己既决定来了,就不会走。
她不是不知道后果的。
她也不是不经过考虑,甚而挣扎而来的。
这些天来,自从收到荣宙的礼物。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说了那句:
“小玉,我要见你。”
之后,一连几个晚上,睡在床上,强逼自己瞌上眼睛,但,就是睡不看。一旦张开眼来,高高的天花板上就贴满了星星似,一颗一颗的闪烁着,叫小玉眼花撩乱,心动神惊。
她猛地坐起来,伸手向空中抓去,结果是落空的。
小玉知道,躺坐在戚继勋的床上,无法摘星。
于是,她决定来了。
荣宙是个深具挑战性与吸引力的男士,这几乎是城内所有人都认定的。
单是荣家的嫡长子这一点就已经无敌,加上,荣宙实在长得英俊。
他的眉是眉,目是目,传神达意,在于眉一扬、目一睁的轻巧动静之中,教人在接收了他的讯息之后,宛如喝了一口醇酒,清甜得来带点晕眩,如此的自甘迷醉。
荣宙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清清楚楚、干净俐落地教人知道他的身分。
谁跟他并排在一起,都会得高下立见,无容商榷。
当荣宙出神地凝望着小玉的脸时,小玉觉得他的一双眼睛,根本就是闪耀而晶亮的星星。
几乎是不必推测,也毫无意外地,当晚的约会在荣家深水湾的别墅内上演最后一幕。
荣宙在小玉身上的那番惊骇的战栗,力量大得像抖动了天上的繁星,一颗一颗的洒下来,满满的轻盖着小玉的裸体,让她浑身光华四溢,掩盖了羞愧。
小玉最恨的是,丈夫每次得偿所愿之后就蒙头大睡,这叫她有种在施恩之后就立即被遗弃的坏感觉,太不舒服了。
可是,荣宙连这一点都处理得很好。他跟她说话,不断的诉说他的故事。
“小玉,你知道荣家跟戚继勋的渊源吗?”他竟这样问。
小玉本来不认为这是个适当的时候提起戚继勋,他到底是她的丈夫。最低限度到此为止,他还是的。
小玉忽然的想到,或者她跟戚继勋的关系应该有个结束了,又或者荣宙之所以提起来,就是为了日后的一些安排,因此她细心的静听着。
荣宙继续说:
“戚继勋的父亲戚大成是荣家的司机,一直都是。不过机缘巧合,他在一次绑匪企固伤害父亲时,机智地让他脱离险境,父亲从此把他视作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