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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雪 page 16 作者:梁凤仪

  还未听完小琪的解释,夏惜真便截了她的话:

  “我并不打算赴她的约。”

  “可是,我已告诉霍太,你今儿个晚上有空。”

  “那么,就请告诉她,我今晚没有约会,也不等于要赴她的约。”

  “这……”

  “此事也教训你,不要自以为是。世界是瞬息万变的,尤其是人情与人际关系。”

  说罢,夏惜真按熄了对讲机,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前去。

  透过那一大片茶色的玻璃,望出窗外,原来竟下着雨,把个明丽的香江,罩在一片朦胧中。不过,很快就会万家灯火,飞跃在沉沉黑夜,即使在细雨之中,仍能撩动着人的心。太多人仍愿意在默默苦干营生了一整天之后,不管天气如何,拖着疲累至极的身躯,展开征歌逐色、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各式夜生活。

  她,夏惜真,纵使在日间如何威风八面,叱侘风云,到了晚上,还是肯定要寂寞的。

  夏惜真的矛盾也正在此。

  她不甘寂寞,不愿寂寞。

  同时,她又宁可寂寞。

  与其跟一些不值得来往的无聊人等应酬,以排遣时间,倒不如寂寞至死算了。

  夏惜真很明白,她的这副硬脾气,什么时候都害惨了自己。

  每个人都必须为个性与言行付出肯定的代价。其间的苦衷,可又不足为外人道。

  夏惜真想了一想,也就深深地叹一口气,也许连跟在身边多年的秘书小琪,都会以为她不可理谕,动辄在发她的老姑婆脾气。

  就像今晚的事情,小琪原是一片好心的为夏惜真安排节目,谁知竟碰了一鼻子灰。

  夏惜真不晓得如何向小琪解释前因后果,就算要说,也实实在在不知从何说起。

  霍义的太太常日虹是夏惜真的熟朋友。在她未加入信德集团,主理法律与秘书部之前,夏惜填服务于建新企业,跟常日虹是很多年前的同事,渊缘不是不深厚的。

  小祺其实是个好秘书,她对夏惜真几个来往得较密的熟朋友都瞭如此掌,一直都应付自如。今天的意外,不能怪小琪,她跟本不知道这最近发生的几桩事,如何的令夏惜真心灰意冷。

  才不过是上个月的事,韵姿时装店来电话通知,有一批冬装已经运抵本城,为夏惜真留了几套。

  夏惜真正为股东周年大会忙得头大如斗,也懒得去试穿新衣,只嘱咐小琪把信用卡号码转告服装店,然后请对方把新衣服送到办公室就可以了。

  两天之后,夏惜真跟本忘了这件事。直至少琪说,韵姿的经理冯太来电话,坚持要跟夏惜真交代一件要紧事,她才记起,名店还未把新衣服送上门来。

  “夏小姐,真的对不起,要阻你的宝贵时间。是这样的,霍太跟一两位女友刚到店里来,左挑右拣还是不满意,却偏偏看中我们顸留给你的两套套装……”

  夏惜真习惯处事明朗快捷,还未等对方说完,就轻快地答说:

  “不相干,不相干,就让霍太拿去好了,我们是熟朋友嘛!”

  “是的,是的。”冯太一叠连声地应着,分明是意犹未尽,仍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

  夏惜真是个眉精眼企的人,立即问:

  “还有未解决的问题?”

  那冯太先行干笑几声,大概是为掩饰窘态,才答:

  “是这样的,霍太只把衣服拿走,并没有签信用卡或填写支票。”

  夏惜真觉得对方有点太紧张了,于是说:

  “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不是已经把信用卡的号码告诉了你们吗?请你把账算到我的户口上去就成了。”

  冯太喜过望,一叠连声地说:

  “对的,对的,这就是说夏小姐认这笔账。”

  当然了,夏惜真认为不该如此小题大做。她年中送给好朋友的各款衣服鞋袜,不知凡几。那两套套装,充其量也不过是过万元而已,难得朋友喜欢,更难得自己负担得起,拿去穿就是了。

  夏惜真的个性是异常豪爽而又慷慨的。

  她五岁开始,就有孟尝之风。差不多每天放学后,都带同小朋友回家去吃茶点。睡房的门永远打开,所有玩具都陈列出来,任君选择。小同学最喜欢到夏惜买家玩,只为绝少有空手而回的。

  真是三岁定八十,长大后,夏惜真豪迈如故。相热的老朋友到夏惜真的香闺来,经常老实不客气的,拉开衣橱,打开鞋柜,试穿试戴,有如踏进名店去的气氛,唯一的不同是毫无压力可言。不合用的,下次请早;合用的话,夏惜真微笑着,差点还多加一个恭谨的鞠躬。多谢对方赏面,收受礼物。

  在家里头欢宴女友一次,散席时,少了一两双新皮鞋,缺了两三套衣裙,真是等闲事。

  跟夏惜真从小到大一起相处的一位老同学单仿如,就不断嘀咕:

  “惜真,你太阔绰,划不来。”

  “为什么呢?漂亮的对象制作出来,在市面销售,无非是希望获得真正识货欣赏的人拿去享受罢了。谁用,又有何相干呢?”

  “不是人人都值得馈赠,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她们每月的薪金跟你不相伯仲,这种便宜就算占了,心上记住了,也还可以。可惜,我赌她们不会。”

  “天。”夏惜真拍拍头,连这么一个自己花用得起的小数目都斤斤计较,自寻烦恼,还要活不要活呢!恼人的烦恼还不够多吗?

  况且,友谊万岁,多难得才有机会逗朋友开心,怎么能动辄就想到感恩上头去。

  单仿如是个会计师,也许闹的是职业病,她是习惯了小心翼翼,铢锱必计的。在这问题上,单仿如的确无法跟夏惜真取得协调。

  夏惜真曾尝试领受这老同学的好意,笑着说:

  “得了,得了,总之但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于愿足矣。”

  单仿如依旧嗤之以鼻,骂道:

  “老天真!肯定你事与愿违。时代已经进步到就算你敬人一丈,人家都不会还以半寸了。你还活在梦中!”

  不幸言中,单仿如在这人情的测量上头有若生神仙。

  霍常日虹在拿了夏惜真那两套新衣之后两个星期,夏惜真的一个小表妹何燕湘登门求见。

  还未开声说话,漂亮的何燕湘就宽容至极地笑,露出了一排白皑皑的贝齿,再加上两个小梨涡,弄得夏惜真心神开朗,皆自陶醉。

  夏惜真想,青春无敌,就像小表妹,现今快大学毕业,浑身都富弹力,整个人都充满朝气,前途如花似锦,无可限量。跟这种小妮子走在一起,才叫做享受。自己这种三十开外年纪的女人,再有韵味,再具姿色,也仿似美丽迷人的花都,太多人有过到此一游的经历,还怎么会稀罕。

  忽然这样子想远了,思想兜回来,刚好听到何燕湘甜得发腻的声音说:

  “好表姐,请帮个忙,为我推销一叠慈善奖券,是大学学生会筹款,既可以行善,又能助我勇夺筹款冠军,光光彩彩地出一次劲锋头。”

  夏惜真笑,就是喜欢何燕湘这种老实而坦率的性格,这也是新一代崇尚自然,完全不做作、不掩饰的处世待人态度,直接、简洁、讲求效率,令对方无比畅快。大概当他们这起年轻人坐到高位上去时,世界必然更明快便捷,更得心应手了。

  夏惜真说:

  “善举充塞社会,不一定要挑你的那一个予以支持,然而,帮助你从心所欲,倒是责无旁贷的。你要多少捐款?”

  “悉随尊便。你尊重我,我尊重你,世界上没有勉强得来的善事。每叠奖券一百大元,你大小姐是女强人,要掏一大叠“金牛”出来予我,或只是“红底”乙张,我一样感激。”

  “会说话的人是有福的。”夏惜真掏了支票簿出来,写下了一张五位数字的万元支票,先在小表妹跟前摇晃,说:

  “足够你荣登慈善小姐的宝座而有余了吧!”

  何燕湘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夏惜真立即阻止,说:

  “慢着,再过多三五十年,才完成另外两个鞠躬好了。”

  “表姐,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你少迷信。”

  “别在得到好处之后,就板起脸孔来教训长辈,还有什么要求,快说快说,我还有十万九十七件公事等着办。”

  “来来去去也是那桩事,有没有知心好友,给我说两句提携的好话,让我登门推销奖券去?”

  夏惜真想了一想,给了何燕湘两个名字,最后又多加了常日虹一名,并且郑重地说:

  “你且用我的名字去招摇吧,但千万别要人家太多馈赠。你答应我,要懂得适可而止。”

  “有没有规定银码?”

  “两百元起,五百元止,不可过分骚扰。她们是我多年相交的好朋友,怕她们太卖账,我于心不忍。”

  结果呢,夏惜真完全估计错误。三天之后,何燕湘在电话里很认真的对她说:

  “好表姐,叫你丢脸的人决不是我。你的大名打动了其中两位善长仁翁的芳心,各捐一百大元。另外的那位霍常日虹女士,给我非常认真的说:

  ““你表姐这个脾性真是要改的,直肠直肚,动辄就以为人家跟她一般心意,这怎么得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我给你支持。””

  夏惜真听罢报告,心头掠过一阵凉意,没有做声。

  本来嘛,购买这些慈善奖券真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应酬与否都无伤大雅。然而,动用了自己的情面与名字,连那一百几十都讨不到,难免太伤自尊心。

  夏惜真完全不敢将心头这口烦闷与不解的苦水,向单仿如倾吐。

  她怕对方塞自己一句“咎由自取”。

  几天过后,秘书程小琪跑进来,向夏惜真报告完公事之后,就说:

  “刚才霍太来电话留下口讯给你,说她要四张水妮演唱会的票子,拿到了就通知一声,或请信差送过去。”

  夏惜真点了点头,示意知道此事,也没吩咐什么,就让小琪引退了。

  一定是霍常日虹追得急,程小琪没法子应付,于是把她的电话搭进来给夏惜真。

  “惜真,你那秘书怎么稿的?叫她提你,我要拿四张水妮演唱会的票子,完完全全的石沉大海,她忘了告诉你?”

  “没有。”夏惜真答说:“只是我不是水妮。”

  “你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不只我一人。”

  “拿四张票子去捧她的场,连这个人情你也没有资格取到手,这算什么朋友。”

  “有便宜可占才算得上朋友吗?”

  “我们不是白占什么便宜的,会得代她宣传,口碑很重要。”

  夏惜真在心内苦笑,红透半边天的歌星需要不住送赠券请人家赏面,抑或歌迷需要扑飞看表演呢?

  “买票子捧场吧!水妮会感谢每一位认真地掏出真金白银来听演唱会的观众。”

  “你的这番说话,真是食米不知价,现今演唱会的票子二百元一张,要安排一晚节目,动辄一千元不翼而飞。能劣则省。”

  夏惜真很想响应一句:现今的服装、鞋子也顶贵,何只动辄千元呢!然则,这条数又怎样计了?

  过得了人,过得了自己。唉!

  终于,夏惜真什么话也没说,轻轻地挂断了电话线。

  在来往的朋友名单中,又一个要报销了。

  夏惜真这一晚的情绪是极端低落的。

  尤其是霍常日虹的电话,令她忆起了这个至为伤感的心路历程。

  为什么人家事必要把自己的大方与慷慨磨损至白骨嶙峋,了无余剩,才肯收手,非逼得人心灰意冷,鸣金收兵而后已?

  相识满天下,莫道知己有几人。能够好好地经常维持门面相处者,都不多见。

  很多人或许可以对自己装聋扮哑,有本事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继续往还,以图日中有个伴。

  夏惜真从来不是这块料子。

  否则,也不至于孤苦至今了。

  曾经有过多少次,跟她走在一起的男人,都肯谈婚论嫁。然而,夏惜真三思之后,悄然引退。

  无他,夏惜真对形形式式的感情都执着、坚持,不肯轻率,不敢草莽,不要马虎。

  她需要找到一个真正值得自己敬慕的男人,心甘情愿为他烧饭洗衣,才肯嫁。如果单单为了在下班后,有个人长期陪吃饭,晚上枕畔有均匀的鼻息以增加安全感,那可不必了。

  单仿如结婚之后,说了几句令夏惜真不寒而栗的话:

  “嫁后至大的成就,便是每逢晚上与周末,都不用颠来扑去的找朋友吃饭搓牌。一旦落了空,便整夜整日的觉得孤苦伶仃,不是味道。虽然两个人困在屋子里没有对话,但心上也有种没由来的、稳定的平静。”

  听罢这嫁后宣言,夏惜真有几晚睡不好。

  找一个让自己可以由敬而生爱的男人,在这年头,说有多难就有多难。

  社会栽培了女性的事业,却折损了女性的婚姻。因为男人们都心生错觉假象,一厢情愿地实行他们心目中的男女平等。将所有家庭责任,不论是经济负担,抑或体力劳动,统统搁起码一半分量在女性的肩膊上。

  他们以为她们背得起?

  夏惜真是个骄傲的女人,她并不轻易让一个男人把她养起。然而,她也自负得不认为要分担一个男人对女人应付的所有责任是项荣耀。

  她宁愿忍受寂寞。

  当工作繁忙时,夏惜真的烦恼的确比较少,因为她投入工作,热爱事业,精神与体力都有寄托。

  但像今晚,公事告一段落,再没有开夜工的必要,烦恼立即出现。

  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像常日虹这种缺亦无妨的朋友,跟她见面只会徙惹伤感。像单仿如呢,算是可以来往的,但又怎好意思骚扰人家。

  几次拨动了电话号码,最终还是提不起勇气给对方说:

  “仿如,出来吃顿饭如何?”

  此言一出,等于披露寂寞。对方越谅解,自己就越难堪。

  做事硬朗的女人,做人反而脆弱。

  夏惜真再无神绪逗留在办公室内没事找事做,她挽起了公文包就走。

  难得的准时下班,还可以凑一凑中环的黄昏热闹。

  就在走过小巴站时,她看到了一位女同事方铭芬,挽了几大袋东西在手,肩侧背弯的苦苦追赶小巴,结果还是额满见遗,气馁地把那些超级市场的胶袋放到地上,稍稍喘一口气。

  一眼瞥见了夏惜真信步走过来,方铭芬有点难为情地涨红了脸。彼此打过招呼后,方铭芬不期然地解释:

  “菲佣约满回老家去,这阵子忙个半死。下班后还要买菜烧饭,真要命。”

  夏惜真随意地答:

  “为什么不干脆在外头吃了饭才回家去?”

  “外子不喜欢酒楼的味精,且他还要追看电视节目。又怕孩子们心野,因在家里看管他们饭后温习,才比较放心。”

  夏惜真点点头,道别了。

  她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想,像方铭芬的这种生活好吗?有一个喜欢在家吃饭看电视的丈夫和几个要自己像看贼般看牢的孩子,是莫名的喜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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