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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雪 page 14 作者:梁凤仪

  “你?”陶秀说。

  这个单字真是太具刺激性了。

  陶杰登时像被人掴了两巴掌似,在金星乱冒之时,不禁冲口而出,问:

  “为什么不是我?”

  陶秀还理直气壮地答:

  “你不是退休了吗?怎么还有市场上最新鲜的资料呢?”

  陶杰简直哑掉了。

  然后,陶秀还说:

  “况且,你躲在加拿大,顶多看几张香港报纸,读几本香港杂志,在讯息上是隔山打牛,抓不准的。谁不知道传媒都有他们的背景,有他们的角色,等于各自说着他们需说的话,要知道准确的市场消息和体会市场趋向,是要有亲身经验的。”

  陶杰一方面讶异于女儿的成熟成长,另一方面,她的理性分析为自己带来太大的震撼。

  他一时无语。

  车子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过了一会,陶杰才再问:

  “你要这么多香港的新鲜消息干什么?不是人在加拿大吗?”

  陶秀微侧着头,望了她父亲一眼:

  “爸爸,我是要回香港去的,一毕业就回去,留在这儿干什么呢?这阵子加拿大的机构裁员还不够多吗?多伦多的经济萧条到人都开始涌到西岸来,无非也是在亚洲移民的生活缝隙内找就业机会。我们上的经济课程,老师都说,下世纪是亚太区的天下,东方人的世界,要我们密切注意,还留在这洋鬼子的退休胜地讨一口辛苦饭吃,何必?我班上的洋同学都羡慕我们可以回香港去发展呢!”

  陶杰没有响应。

  陶秀感觉到气氛僵住了,就又自动打圆场,道:

  “爸爸,你别生闷气。父母老说是为了我们下一代才移民的,这其实不是不对的。现今要到海外去接受高等教育,的确很昂贵,以移民身分在本地念书,是省得多了。这番苦心,我是明白的,但毕业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实,爸爸啊,我跟你坦白说一句话好不好?”

  “好,你说。”

  “除非你真是觉得自己是七老八十,动弹不得了,否则,也不应该把人塞在这个城内,无事可为下去,人也会发霉的。你看,方叔叔多么的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爸爸,你绝对可以跟他一模一样。”

  那就是暗示如今的陶杰跟方志琛在神情风采上是有一定的距离了。

  当晚,陶杰瞌睡前洗面漱口的时间特别长,因为他一直逗留在洗手间,对着那面镜子发呆。

  脑子里不停想着女儿的那些话。陶杰不是不受刺激的。

  他细心地照着镜子,除了觉得自己比从前胖了之外,其实还是那副眼耳口鼻等。为什么在女儿的眼中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呢?

  是不是一个男人一旦离开了工作的岗位,无权无势无名无位在手,就立即现了一副寒酸相呢?

  不会吧!陶木想,他最低限度并不贫困。

  在加拿大,能有六百万加元资产的人绝对是小富翁,每天他的资产自动升值以及所得到的利息,绝对比一间当地银行行政总裁在扣除税项后拿到手的薪金为高。

  他何须自卑。

  陶秀之所以把方志琛看得如此出色,一半是为了新鲜感,尤其是妙龄少女,总有一些生活上的懂憬。际此西方人士都垂涎东方市场的时期,来了一个香港贵客,自然对他额外的看重。自己呢,是陶秀早晚见着的亲人,就未必晓得宝贵欣赏了。

  这根本就是人之常情,紧张些什么呢!

  是这样向自己解释了,陶杰才安心走出浴室,躺到床上去休息。

  伍婉琪似乎已经睡着了,她静静的闭着眼,平卧着。

  陶杰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句:

  “婉琪,我们好不好回香港去度假,看看香港如何了?”

  “嗯!”

  伍婉琪自喉咙发出声音来,随即转了个身,含糊地说:

  “明早再说吧!”

  明早,他们夫妇俩醒过来,就带着陶秀与陶富姊弟,开车到酒店去接方志琛喝早茶。

  这家茶楼设在一个温哥华东区的巨型购物商场内,也真是生意兴隆。购物商场内静悄悄的仍未启市,一大班中国人就已拖男带女的上茶楼。开始吃个痛快。

  方志琛坐下来,忽然一拍大腿道:

  “在这儿买间房子也顶化算,大概花值三百万港币,就很象样了,比在中国内陆买优质房屋还便宜。”

  伍婉琪急忙和应,道:

  “对呀!首期只放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地区好的还很容易租得出去。”

  方志琛答:

  “租出去可不必了,反正来来去去的租金也不过是千多元加币,就由得它当别墅用,一年当中,来这儿度假一两个星期,也真写意。这儿的人就是轻松,全无压力感,跟香港是太有分别了。我们在香港那种争先恐后,分秒必争的气氛下过活,正如广东俗语所谓“吊颈也要透一口气”,在温哥华真是又平又静。”

  陶富立即说:

  “对呀,方叔叔,来这儿做个“色魔”最舒服呀!”

  方志心吓一大跳,麻忙问:

  “什么“色魔”,你们这儿有“色魔”出现?早一阵子香港屯门的色魔,闹得满城风雨。”

  陶秀说:

  “小弟说的“色魔”不同于你指的“色魔”,这儿有很多人大把闲钱,放到银行内干收利息,日中生活就是在这些MALL逛逛,上上茶楼,有用无用之物买一大堆来打发日子。MALL与“魔”同音,故此就把这些人叫做“息MAL  L”。”

  陶富因为年纪才十二岁,说话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他指着父亲陶杰,说:

  “爸爸也是一名“色魔”呢!”

  然后管自哈哈大笑。

  这还不是令陶杰最难为情的,说到底童言无忌,他的取笑不含恶意。

  只是当陶杰接触到陶秀的那种微带轻蔑的眼神,他的心就凉了。

  一个即将加入社会行列奋斗的年青人,会如此的不把自己看在眼内,即使他是她的父亲。

  更令陶不难受的是,他同时看到方志琛一脸的尴尬,这副表情就等于落实了陶杰如今身分的不被重视。

  方志琛是为他感到狼狈。

  那么,他自己应如何处理这个场面呢?真是干睁着眼,一点办法都没有。

  幸好恰于此时,伍婉琪碰上了另外一堆朋友,跟他们热烈地打招呼,气氛才扭转过来,恢复正常。

  方志琛只来温哥华两天,就回香港去了。

  送机时,只得方志琛和陶杰二人。

  方志琛重重的握别陶杰,说:

  “多谢招呼,这两天很愉快。”

  “有机会再来。”陶杰说。

  方志琛点点头,然后用手搭在陶杰的肩膊上,凝视他良久,才道:

  “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陶杰答:

  “我们是老朋友,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前些时,人们老是说为了孩子才移的民。时移世易,这几年,情势不同了。请相信我,香港有大把世界,为了孩子,更为了自己,你得好好的想一下回流问题。这儿太过鸟语花香,会阴干人的志气。”

  “多谢你,老琛。”

  “先回去探探路,自作道理,反正只是十多小时的飞机。”

  是的,方志琛的到访,无疑在陶杰平静的生活上投下一个炸弹,爆开了一些潜藏在陶杰心底里的种种问题。

  当他决定回香港度假时,举家欢腾。

  伍婉琪并不知悉陶杰的心事,她只是觉得大雪纷飞的日子着实不怎么好过,整天重复那些节目,委实闷坏了,能够回香港转一圈,是很不错的。

  况且,移民之后,未曾回过去,似乎有太多话不是靠传真与长途电话就能表达得淋漓尽致的。

  至于陶秀和陶富,一听有机会跟他们阔别了的小朋友叙面,当然是兴奋的。

  于是就在一个仍然飘着白雪的早上,陶杰带着他的家小乘飞机向南方飞去。

  航机像识途老马,准时抵达香港。

  陶家下榻于太古城的一家酒店,日租逾千元,已经是打了折扣的。

  伍婉琪忽然的觉得有点肉刺,跟丈夫说:

  “还是搬到亲戚家去住,省一点。”

  陶杰皱了皱眉,道:

  “算了吧,省得麻烦人家。这年头,从香港到外国旅行的人都住到酒店,倒是我们从外头走回来的人,显得寒寒酸酸的,也真说不过去。”

  “怕什么,省下的钱还可以添置很多东西带回加拿大去。住在这儿,认真一阔三大,打一个电话都有起码费用,洗衣服又另外算钱。别说我不言之在先,坐食山崩。”

  陶杰由着伍婉琪发牢骚,仍然没有搬离酒店的意思。

  不但是为了怕骚扰别人,主要也是他跟妻子在做人处事上,有很大的一个不同点。

  伍婉琪是宁可占亲戚朋友的一点便宜,然后把钱省下来,买几件名牌首饰与服装回加拿大去炫耀。他呢,宁可日常住得舒服自由一些,根本就不劳在这些物质上叼什么光彩。他对伍婉琪的这个做法不但在心上反感,而且在行动上实施反对的。

  陶杰把精神放在研究重新回港来发展一事上,首先找到的自然是方志琛等一班旧日的同事。

  陶杰的回航令方志琛相当兴奋,答应着为他在市场上放声气,其实以陶杰这种资深的政务官身分,要在城内大企业找事做,不是很困难的一回事。

  才在香港逗留了一个星期,陶杰就有两份高职,听从他的选择。

  一份在协和房地产有限公司驻中国的分公司任总经理,另一份则在信昌企业辖下的玩具厂当行政总裁,专职管辖在大陆经营的玩具制造厂。

  两分工作的头衔与待遇都相去不远,只是协和房地产有限公司提供的高级职员房屋津贴比信昌优胜,后者每月只补贴一万元,在今时今日,只能在杏花邸之类水平的屋邸租到房子,连太古城与康怡等中上住宅区,最小的六百呎单位都要过万元月租不可。倒是协和名下在北角有些楼宇,大概一千呎左右一个单位,可以安排他入住,这反而干脆实惠得多。

  陶杰是偏向于投效协和的。

  在他未作出最后决定之前,有关方面建议他到中国大陆去视察一遍,因为他的工作地域与时间都是以中国省分居多。

  陶杰于是把他的这个计划告诉了伍婉琪,并把她带到广州、东莞、新会、顺德等地去。

  伍婉琪对丈夫突然兴致勃勃地要计划回流,先保持了缄默,没有发表她的意见。

  她似乎乖乖的跟在丈夫身边,到中国大陆去了一个星期。陶秀和陶富则被安顿到她的一位老同学曹锦珊家里住,碰巧曹锦珊也有一对和陶氏姊弟年龄相仿的子女,那就有伴了。

  一个星期的行程结束后,陶杰夫妇俩似乎都已下定了决心,对前途再作出一个新的选择。

  这一晚是他们留在香港的最后一夜,曹锦珊在家为他们饯行,把一班旧同学都叫到家里来畅叙。

  曹锦珊的家居在薄扶林,几年前以四百多万元买下的二十多呎公寓,现时值一千四百万元。

  地方的确宽敞,最难得还有个天台,让孩子们可以在那儿烧烤。

  几个女同学围拢起来,七嘴八舌的就合力游说伍婉琪,道:

  “只有你一个人跑到加拿大去,叫我们一班旧同学团叙时总有遗憾,还是回来吧!”

  “可不是吗?两年前你移民时,老劝你别把般含道的房子卖掉,现今回来就可不费周章了。”

  “好几个高级公务员退休了,都在企业界混出个名堂来,认真是工照打,高薪照支,有什么不好?”

  伍婉琪没有太强烈的响应,认真一点说,她并没有表态。

  直至再回到温哥华,一脚踏入家门,脱掉了沾满雪花的小靴时,她才大大的吁了一口气,跌坐在火炉前的梳化上。

  “是累了?”陶杰问。

  “不是累,是解脱、解放。”

  “什么?”陶杰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伍婉琪问。

  “不。你不喜欢香港?”

  “是的。”伍婉琪答。

  “为什么?”

  “没有喜欢的资格。”

  “婉琪,你说什么笑话?”

  “你以为是笑话吗?我是认填的。”

  “可是,婉琪,我已决定回加拿大来收拾一切,返港去投效协和了。你一直知道我这个意向,你没有提出过反对。”

  “可我也不曾表示过我赞成。”然后伍婉琪再补充:“当然,这也不是笑话,我是认真的。”

  “我不明白,你别兜圈子说话,回香港去有什么不好?喜欢香港也要什么资格吗?”

  “当然了。”伍婉琪提高了嗓子响应。

  她这个反应无疑是强烈得令陶杰微微吃惊。

  伍婉琪却整个人重新站起来,站到丈夫的面前去,说:

  “你要我不兜圈子,坦率说出我的感觉,可以呀!你听着,以我们这种身家的人,现在回香港去重建家园,就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夹心阶层了。不是吗?

  “陶杰,你心里难道没有一条数?单是把我们从前在香港住屋的水准讨回来,就要一千五百万,去掉你身家的一半,何必?”

  陶杰没有待妻子说完,就拿话塞她:

  “有这个必要吗?协和有房屋供应。”

  “对呀!英皇道一千呎的公寓,走下来就是地铁站,方便至极,对不对?”伍婉琪近乎咆哮:“拿这样的居住环境来换这儿有室内游泳池,户外有网球场的花园洋房,在于我们这个年已半百的时刻,图个什么呢?”

  陶杰心中有气:

  “老搁在这儿,冬天是雪,夏天是雨,你就不闷?”

  “闷不过跟你跑上大陆的那几天,整天无所事事,白天逛街,简直没气氛,那些友谊商店几乎连洋游客都不愿光顾了,到处是参差不齐的旧房子,脏脏腻腻的。晚上跟那些大陆人碰杯喝酒,言不及义的瞎应酬,这叫做打交道,建关系,真真吓死人!以后再有这种场合,认真恕我失陪。”

  “婉琪,请别这样子说话,对祖国心存轻蔑是说不过去的。”

  “是吗?那么,就原谅我不识抬举好了。不错,中国日益富强,有目共睹,但我没有能耐在她的这个转型蜕变期中成为一分子,我已被西方文明宠坏了。别的都不去说它,只是一走进那些乌灯黑火的大陆公寓内,我就心里发毛。整个气氛都不对劲,仍然是跟外国的生活质素有太大太大的距离,要我陪着你老往中国大陆公干,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伍婉琪是有点越说越气,继续道:“你呀!竭力巴结的那个什么单位领导层,他们的几位所谓夫人,团团围着我说:

  ““香港人真没有像你这样俭朴,这一身服装比我们穿的还老实,真难得呀!”

  “我的天!她们穿那种利源东西街都几乎不屑卖的彩色平价花裙子的人,怎么晓得我穿的是佐治阿曼尼的招牌货式。俭朴?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一件上衣够买她几个人几年的衣饰。若要日中跟这种女人打交道,太太吃不消了。我们根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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