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钰萍,你提点得是。多谢,多谢。”
按熄了对讲机后,庄钰萍伏在办公桌上不能动弹。
这就是公司政治的一招阴着了。
几乎百分之一百肯定符贵笙已经风闻了余士昌与方国栋之间的争执,才做了裁决,不肯让方国栋半步。之所以知道让半步就会海阔天空,依然不干,只一个原因,庄氏集团内没有人买姓方的帐。
符贵笙对庄钰萍已经是给了三分面子了,故而才故意用这个指桑骂槐式的方法,让庄钰萍知所进退。
老实说,庄钰萍若不是大家族出身,一时间沉不住气,够不上修养,就想不出如此大体的下台方法了。
她跟符贵笙说的那番话,算是极保存身分的,且相当的高高在上,也算是她在此事上大方高明地表了态了。
实则上,彼此都心知肚明是什么一个把戏。
庄钰萍怎么会不难堪,怎能不自卑,怎可以不激气。
最后的一个善后工作,还要嘱咐秘书,说:
“把我的司机和车子让给方先生用吧!”
秘书问:
“你下午及晚上的饭约呢,安排谁接载你了?”
庄钰萍逼于无奈,晦气地答:
“不是满街都是计程车吗?怕什么?”
第十八章
诸如此类的激心劳气事件,庄钰萍在庄家是受得太多了。
简直是数不胜数。
别说高掌西是家族中人,就算是在庄氏集团内任信差的小伙计,甚而是访间那些专门研读花边新闻与名人杂志的开斗市民,都能知道庄钰萍实际处境之一二。
只是高掌西没有料到庄钰萍对庄氏家族的怨毒会如此深刻,以至于伺机突围。
她对庄钰萍说:
“大姐,你认为跟我联盟,对你会有好处?”
“对。”庄钰萍说,“在你没有跟穆亦蓝走在一起时,你跟钰华是无懈可击、实力雄厚的一对,父亲早晚会把大权放到你们手上去,他只不过要多看一些日子才完成这项移交手续。我别无选择,只可以投靠你们。
“或者你并不知道,钰华也有过拉拢我的情事,那时他怕是意识到你和他的感情有变,生怕邹湄湄的存在,令你忍无可忍,而适父亲来个裁决,故此,钰华也觉得需要与我结盟。”
“你是肯的,是不是?”
“当时情势不同,我是肯的。可是,现在我觉得跟你更合拍,更易掌握有利条件来建立自己的王国。”
“为什么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对你固然有信心,也是对庄钰华没有信心。
“我有机会摆脱庄氏家族而自行发迹,为什么还要苦苦地拉着庄家人的衫尾,乞求什么似。”
高掌西静静地聆听着,不做声。
“掌西,我们联手另起炉灶,别管姓庄,甚而姓高的人,利用穆亦蓝的才华与声望,以及你在市场上极优秀的声望,我们一样可以收购制药厂,打开全球市场。”庄钰萍似乎越说越兴奋,“资金方面,坦白说,我们没有多少,可是,肯支持我们的大不乏人。”
“例如呢?”高掌西问。
“以代理成药起家的方心如家族,很大可能会加盟。她还跟我们国栋有乡亲同宗关系呢!方心如始终是城内药品行业的翘楚,她会赏识穆亦蓝,也会清楚他的实力,再而,还有荣必聪…·‘·”
高掌西一怔,她没有想过庄钰萍会提荣必聪,以及不排除向他求助合作的意向。
再想深一层,高掌西就在心内笑自己幼稚了。
商界之内哪有永远的敌人,忘不掉的仇恨,解不开的心结。
谁肯往名利场中一站,就似过奈何桥,把从前的九重恩怨都忘个一十二净。
又或者庄钰萍这老谋深算的女人,有她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想法。
只设想到,庄钰萍在邀盟之前,毫不避忌地把她的想法直说出来。
“荣必聪从来不买我的帐,这是个历史遗留下来的无奈故事,不必去说立了。但,通过你的关系,我相信荣必聪会肯义助我们一臂,他对你很看重,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有了荣必聪的支持,我们必是胜券在握。”
高掌西忍不住说:
“就算成功了,你靠的还是荣必聪,你不介意?”
“你是说,这样做没有骨头,是吗?”
庄钰萍这么一说,反令高掌西难为情起来。
“在一份彻骨的感情踉前屈服的人,是不可能再谈自尊了。”庄钰萍这样答。
说这两句话时,她双眼泛红,脸上满是流泻出来的委屈、无奈。
她那么地不介意在高掌西跟前表露自己的隐衷?
庄钰萍继续幽幽地说:
“听过覆水重收的朱买臣故事没有?有两个版本的结尾的。一个是虚荣的妻子,无法在马前接到覆水,只好悄然离去。另一个是丈夫中了状元,荣归故里之日,连坐骑都像有灵有性地帮助那妻子似,当状元爷把一盆清水在马头前倒下去时,马儿动也不动,结果覆水竟真重收,坊众欣然欢呼。
“这么多年来,我祈盼的结果是什么,不言而喻了。
“可是,荣必聪从来没有给过我覆水重收的机会。他是个要女人不管青红皂白,都得匍匐在他跟前三呼万岁,等他传召的人。
“当年,我听了父亲对他的不满,向他发了脾气,庄钰茹就乘机在他情绪最低落的时期跟了他了。
“或者我是有错的,我的眼光不够远大,我的胸襟不够广阔,这我都认了。
“这些年来,午夜梦回,就难以自控地想到了他。我不是奢求覆水重收,我只是希望他可以重新接受我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亲人,不要在人前人后都把一副铁石心肠放到脸上去,去指正我的无情无义。这在他的财富越高,声望越隆的时候,我受到的白眼、蔑夷、轻视、嘲弄越重。
“掌西,我的过错与我的惩罚并不相抵。”
高掌西完全明白过来了。
庄钰萍候到了今日的机会,预测她高掌西在庄家以至高家可能走投无路了,于是游说她与自己联盟成为一和阵线,另组一个企业,在江湖上打出路,一旦做出个名堂来,她在庄家多年所受的冤屈气,就一扫而空了。
其实她偏要跟离弃庄钰华的高掌西,与掉尽了庄家面子的穆亦蓝携手合作,已经末战先胜,在心理上报复了。
再下来,如果因为高掌西的关系,得到荣必聪的支持,实质经济上固然有极多好处,精神上也是个自我安慰。香港地,踉红顶白,惯性夸张,必定会回过来对荣必聪的不念旧恶,说成体念旧情,那么,她庄或萍也算是终于吐气扬眉了。
可是,高掌西想了想,说:
“大姐,真的很多谢你肯坦诚相向,跟我谈肺腑之言。可是,我还没有好好考虑该怎么做。”
“你考虑考虑吧!但,请相信我,我看你不会有太多路可走,不会有太多选择。”
这次会面,绝对增加了高掌西心头的沉重与翳痛。
站在她周围的人开始给她压力,要她朝着他们的目的就范了。
实际上,肯对她同情,真正加以援手的会有几人?
穆亦蓝呢,短短的分离,就有着一种已成永诀的坏感觉。
她在公司,一连两天摇电话到顺德去,都找不到他。
连中华成药制造厂的人都查询过,都说穆医生没有回厂去。
他就这样消失了。
正如上次在张家界,一觉醒来,高掌西准备立即消失一样吗?
是穆亦蓝效法她以报复她吗?
不,不会的。
经过与穆亦蓝那些天的相处,高掌西有种心灵的感应,信任对方的为人与品性。
穆亦蓝不会辜负她。
这几天,太困扰于庄钰华的态度,以致杯弓蛇影吧!
只要有穆亦蓝在身边就好,甚至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的所在,都不会如此彷徨。
偏就是连倦极睡着了,梦里也没有他。
在迷糊的似是半睡半醒的时候,反而看到了一个熟识的女性背影,在远处飘然而过。
高掌西高喊:
“谁?是秀娟吗?”
那女子回过头来,整张脸又是模糊不清,令高掌西忽然有种不祥不吉不利的预感,再大叫了“秀娟”一声,就惊醒了。
已经是早上六点多,高掌西发觉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来,就干脆起床,泡在浴缸中松弛一下神经。
她想,怎么会梦到顾秀娟而不是穆亦蓝呢?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自己并没有狠狠地想念这个老同学呀!
也许是潜意识在想着顾秀娟的缘故。
她是很希望能跟顾秀娟谈谈这最近的情况的。
且高掌西也挂念顾秀娟那段婚外情,幸亏顾秀娟是个对人情事理看得很通透的人,她必不如自己那么彷徨迷惘。
浴罢,整个人是轻快多了,连头脑都不再浑浑噩噩的样子。
高掌西按了佣人铃,请她们为她准备早餐。
不能忘记自己必须勉力加餐饭,除了本身,还有个正在日夕成长的胚胎,需要照顾。
在她没有决定离弃孩子之前,她有责任孕育他。
高掌西竭力集中精神,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活下去。
她坐到接连厨房的早餐用小饭厅内,接过了佣人递来的热鲜奶,咕噜咕噜地把它喝个精光。
偶然听人家说,怀孕期间,要多喝鲜奶,孩子的皮肤就会嫩滑。
从前,高掌西真的没有这个习惯。
刚好是早报到达的时候,高掌西一边吃腌肉鸡蛋,一边翻报纸。
她的眼睛停留在港闻上,忽然瞪着一段新闻,微张着嘴,喉咙咕噜咕噜地像要发出声响,可又堵住了似。
良久,高掌西忽然尖叫一声,吓得站在一旁的菲佣一松手,咖啡壶掉在地上,热腾腾的咖啡溅到菲佣身上来,她都顾不了喊痛,就冲前去扶住差不多要晕倒的高掌西。
另一个菲佣立即跑出后门,把司机阿成从车房叫进来,意思是意外发生了,家中有个男的总比较稳当。
阿成连忙冲到高掌西跟前,问:
“小姐,发生什么事?”
高掌西不晓得回话,她已经吓傻了。
也不知为什么双眼会干枯得要龟裂似,完全没有眼泪,只不断地眨动着。
阿成与女佣忙乱地围住高掌西,完全不知所措,他们实在从没有看过这女主人会有如此强烈的。接近崩溃式的反应。
倒是其中一个菲佣有点脑筋,从高掌西手上拿过了那张报纸交给司机,示意地寻出个吓着高掌西的根源来。
阿成接过报纸,一看,也吓得呆住了。
过了一会,才晓得用英语给身边的两个菲佣解释:
“高小姐的好同学顾秀娟死了,昨几个晚上被发现连人带车飞落飞鹅岭的山坑。”
各人轻呼一声,都用惊骇而可怜的目光望着高掌西。
其中一位菲佣说:
“我们扶你回睡房休息吧!”
两位菲佣正搀扶着高掌西站起来,打算走回睡房去时,就有门铃声。
各人都有点像惊弓之鸟,停住了脚步,先把目光放在大门上。
司机去开门,迎面来的竟是顾秀娟的司机阿伟。阿成跟阿伟是认识的,当即让他进去见高掌西。
高掌西当然知道阿伟,她瞪着他,仍未能从极度惊恐中完全恢复常态。
高掌西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秀娟她死了,真的死了?”
阿伟低垂着头,说:
“是的。她叫我来,给你带这封信。”
“她叫你来?”
这个刺激叫高掌西稍稍清醒过来,她焦急地一把抓着阿伟的手臂,像要摇撼他拿答案。
“是这样的,高小姐,昨天傍晚,太太嘱咐我把车子的钥匙交给她,就可以放工了,她当时说:
“‘阿伟,我今晚要去的地方,不必你接载我了,谢谢你!
“然后太太就把这封信交给我,嘱咐:
“‘明天送给高掌西小姐,要亲交她本人,如果高小姐仍在外头,就等她回来再交给她吧!
“太太想了一想,又从手袋内掏出了一叠一千元纸币给我,说:
“‘那天我见着你太太大了肚子了,恭喜你呀,阿伟,这点钱给她买点好东西吃。生命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如此循环今息,总是好事,把孩子带大,做个有用而又开心的人就好。’
“太太真是个慈心人呀!怎么会想到竞生了这么一桩意外,早知如此,我决不肯让太太自己开车。”
高掌西很留神地听完阿伟的复述,然后用颤抖的手接过了来信,说:
“谢谢你,阿伟。”
然后就示意菲佣陪着她回到睡房去。
高掌西坐到梳妆台前,对女佣们说:
“我没有事了,你们出去吧!”
女佣还有点犹豫,不太放心的样子。
“刚才是太震惊之故,现今我情绪稳住了,你们让我独个地休息便成。”
女佣退出去之后,高掌西拆开顾秀娟的信,她是这样写的:
掌西:
好几天了,一直找不到你,好想好想好想找到你,一抒胸臆。
这十天八天,活脱脱像十个八个世纪。
身边没有一个人,只连伶伶的一个。
我搬离了左家,宿于外,也没有通知袁日开。
佑良已经知道我的事,把我自他的生活圈子中杯葛出去,这怕是他第一个对付我的行动。
然后,我走到日升身边去,他对我说:
“没想到我妻手上有很多可以箝制我的东西。”
这一切都不是意料之外。
老早给你说过,是总会发生的。
果然就在现今发生了。
孤伶伶的独个儿,忽然我觉得原来自己没事可干。这种感觉真是怪异的。
掌西,我相信如果有一天,你无可避免地跟我有类同遭遇,你的境况会比我好。
因为你手上还有很多很多工作可以干下去。
掌西,正如我说过的,人性软弱时,各式各样美丽的一如烟花似的诱惑发生了,总是要在投了降之后才会得三思后果。
所以,想找你,也算给你一份真诚的祝福。愿你面对你那山崩地裂似的感情危机时,会晓得化沉痛为力量,不要令你的生活轨道转向,要集中精力坚持取胜,这会导致你能生气蓬勃地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就会有转寰的机会。
自大学同学以来,你答应过,每逢我提出要求,你都会:唯命是从。
我深信你这一次听了我的话,必然会:义无反悔。
掌西,我的好同学,我想念你。
秀娟
高掌西拥抱着这信在胸前,一直让自己躺在睡房中,由日出至日落。
顾秀娟的丧礼是相当架势的,说到底左佑良不是没有家势的商贾,顾秀娟一直热衷公益,活跃于上流社会,人面也真广。
灵堂上,左佑良以杖期夫的身分尽礼,向泉涌而至的商界朋友致谢还礼。
高掌西很早就已经来到灵堂前,在前排一个最隐闭的角落呆坐着。
她没有去瞻仰遗容,只瞪住灵堂正中悬挂的顾秀娟遗照,脑海里不住翻腾她生前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