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芷洋忽然气馁地跃坐在床上,重重地叹口气,再道:
“或者最错的是穆亦蓝,他不应该把我救活过来,由着我被庸医所害,死不了也会失声,那就简单得多了,最低限度我不会扬起反抗的声音来,给你俩做成障碍,对不对?”
第十七章
高掌西整个心都在刹那间听到母亲说这番话之后碎裂了。
她低垂着头,看自己的眼泪洒落在衣襟之上。
她说:
“妈,你要我怎么做?是不是明知道丈夫不爱我,都要维持这段婚姻下去?”
“对,他不爱你,也不会爱别人,你以为庄钰华很爱他外头的女人吗?不,都不爱,各司各职,对他起着某些作用而已。庄钰华如果真的爱他儿子的母亲,老早就母凭子贵,一脚把你踢走了。所以,这是不相干的。
“现今最相干的是,我们利用庄家的名望与势力抓高家的实权。
“劳长兴抱住高定北联手对付我们也不管用了,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她的娘家处打正招牌吃英国饭的世家,九七牛之后就没有他们的日子了。
“高定北如果更幼稚一点,援美抗中,以此为他对香港政治的贡献,我看他的前景比我们官委的高镇东议员更黯淡。
“为什么定北一回港办事,劳长兴就把他从政的愿望阴干掉,由着他在商场大展拳脚?就为他一涉足政坛,便会有很多平连她都控制不来,她不能由着高定北胡搞乱来,单凭意气。
“劳长兴难道不知道任何时候,高层商界中人,都不可避免地需要政治作背景,才能通行无阻,一帆风顺的吗?她就是无从入手,不知如何去走中方的路子。”
伍芷洋冷笑,歇了一歇再把她的分析说下去:
“说得难听一点,如果有哪一家亲中亲得出个头绪与体面来的豪门,愿意把个女儿嫁给高定北,她怕要三呼谢恩。
“回头看庄经世家族,城内没有什么个大商家比他们眼中方的关系更密切了。
“你不是不知道的,这些年,庄氏在国内的投资过百亿元,赚得他们盆满钵满,怕除了是中国市场时来运到之外,也是为了庄氏总能在一些盈刮既稳阵又高昂的基本建设上占一杯羹。你想想,为什么别人不能染指的,他们可以加股?为什么别人有蚀本风险的,他们老是一本万利?无非是关系这两个字。
“还有三年,五星红旗就升起来了,香港之内爱国的人同然欢呼,就是本来不爱国的都忙不迭地爱起国来,加强呐喊,这本来没有什么不好,总之一片升平与团结就是了。
“但这中间也有个分别。源远流长的亲中关系,总有别于那些在近期才转轨的人吧!
“劳家与高家这等从前是督宪府门口的走狗,现今慌慌失先地找门户去巴结呢,是有点困难的。掌西,你不同,你是高家的第三代,绝对的精英分子,没有上一代曾巴结英国人不遗余力的劣绩,且又有庄家的烟亲关系,在不看僧面着佛面的情况下,是教人容易接受你的。何况,港人治港也要多方面的人才,中方对香港年轻一代的精英还是很落心机去联系的。
“为此,庄家这条路子大可能是直上青云之途,不能断掉,也是我们这一房控制高家的注码所在。”
高掌西缓缓地说:
“我的幸福呢,都不必计算了吧?”
“女人的幸福是由本身的条件堆砌而成的。你要偶然逢场作戏,只要不过分、不明目张胆,我赌庄钰华不会做声。今次呢,你是太张扬了,顺德那个城镇,多的是香港商旅与厂家,看到你朝朝暮暮地踉穆亦蓝在一起,叫他们不把是非传回香港来,是不可能的事。”
“庄钰华回来就会跟我算帐了。”
“你不必担心,只要确保以后不再跟那姓穆的再有辍辍,放上休止符,我赌庄钰华不会再追究。坊间的谣言,一下子就过去,什么坏话,其实也动摇不了你在商政界的魅力。”
“妈妈,你是太抬举我了。”
“我的话说得很多、很清楚了吧?”
高掌西点点头。
“那就好。”
高掌西忽然抬头问:
“妈,你怀了我的时候,感觉是怎么样?”
伍芷洋一怔,随即释然,她怎么会想到刚发生的几夕欢愉,会立即变得尾大不掉,故此她只认为这是高掌西一种在激情之后所生的联想。
“掌西,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问我。”
“你知道?”
“对,是为了你以为自己在眼穆亦蓝相爱了,因而幻想会怀有他的孩子,是这个意思令你有此一问吗?”伍芷洋忽然笑起来,“当我怀有你时,我也有过这种爱情结晶的憧憬,故此,掌西,你是在我满心喜悦之中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直至到你三岁,我第二次怀孕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妈,”高掌西微微震惊,问:“你曾两次怀孕吗?”
伍芷洋点点头:
“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你父亲在内。正当我发现第二次怀孕时,高崇清把定北的母亲带进高家来,我那时才清醒地知道,男人是真有本事,也狠得下心会使两个女人同时怀孕的。”在追述这段往事时,伍芷洋整张脸都因为情绪的激动而稍微扭曲了似,她的声音尖冷得一如刺骨的寒风:“真令人呕心!”
“妈妈,你的第二胎呢?”
“我把他打掉了。”
伍芷洋这么说了之后,犹如一拳捶在高掌西的胸口上,一阵急痛攻心,令她有点摇摇欲堕。
她下意识地伸手放在小腹之上,作了个保护的姿态。
“说真的,掌西,人生总是多劫难少欢愉,何必把生命带来受煎熬。如果我当年没有把你养下来,今日你就不必面临痛苦的抉择。
“掌西,我不是不知道你不论走哪一条路,都只会为你带来苦痛。
“越够优厚条件生在世上的孩子,怕是苦难越多。庸人什么时候都在对比下显得福厚。
“把你生下来,就已经很对不起你,那就自私到底算了,掌西,你要原谅我。”
高掌西哇的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抱着伍芷洋就嚎哭起来。
她让一份前所未有的恐惧,紧随泪水流淌出来,才稍稍安定下来。
高掌西晚上躺在高家的床上时,简直不能入睡。
思潮在汹涌澎湃,像卷起了滔天的巨浪,覆盖下来,把她淹没掉,再喘不过气来,在下一分钟就快窒息而死似。
高掌西在想,这儿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她连睡在这张应属于庄钰华的床上,也觉得羞愧而不自在。
不是在悔恨曾与穆亦蓝的眷恋,而是认为以如今自己的这个身分与情怀,实实在在不应再与庄钰华扯上关系了。
女人的专一与男人的泛爱,原来是如此的天壤之别。
一想到这以后漫长至下半生的日子,都要这样委屈地度过,高掌西就浑身震栗了。
她知道自己就算离得开穆亦蓝,也不可能再与庄钰华继续做对如以往一样的夫妻。
不是庄钰华会否原谅自己的问题,而是她再不可以接纳庄钰华了。
这种怪异的感觉是不能解释得来的。
要一辈子跟庄钰华做对有名无实的虚假夫妻,在人前骗人,在人后骗己,真是至大的悲哀与屈辱。
高掌西还怀了别人的骨肉,个中的复杂更难以想到办法解决掉。
要她像伍芷洋般把胎儿打掉,她的确舍不得。
高掌西把手覆盖在小腹上,有一种强烈的意识鼓励着她,把这腹中婴儿养育成人。
这可能是上天赐予她的、唯一的机会主孕育孩子。
她绝对不能一手抹煞。
可是,要保存骨肉,就要牺牲另一段亲情。
高掌西只能够在母亲与儿女二者之间择一。
这份左右为难,令她极端痛苦。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近三小时,终于禁捺不住,伸手抓起电话,她想到要摇给顾秀娟,向她倾诉这些连穆亦蓝也不适宜聆听的苦水。
电话接通了之后,响了一阵子,有把男声传过来,说:
“喂!”
高掌西一听,推测对方就是左佑良无疑,如果她不大方地报上名字,坦言说要找顾秀娟,可能生的误会更多。
于是高掌西道:
“对不起,我是高掌西,想找顾秀娟。”
对才稍缓了一秒钟,就问:
“高掌西,你好,我是左佑良。”
“对不起,佑良,打扰了。”高掌西为了掩饰自己在这半夜三更给顾秀娟播电话,因此托辞说:“我不在香港,时差上可能失算了,没吵醒你吧!”
“不要紧。”左佑良答,“可是,秀娟并不在家里,她到外地旅行去了,有要紧事找她吗?”
高掌西答:
“她到哪儿去了?有电话号码可以给我,让我跟她联络吗?”
“是这样的,秀娟每两三天就到不同的地方跑,她打电话回家来时,我请她跟你联络,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呢7’
这下可轮到高掌西辞劳,她只好说:
“就请秀娟摇电话到我家找我好了,反正我这一两天就会回港去。”
挂断了线,又是一阵茫然。
高掌西心头忽有一阵子的不安,她发觉自己十分想念顾秀娟。
是同病相怜的关系吧!
高掌西想,顾秀娟现在天涯远处,怕也跟自己同样,像套上了枷锁的囚犯似,备受着沉重的精神压力,不能自己。
古代那些犯上好淫的妇女,不但受世俗唾骂,还要施以极刑,广东省内不少城镇就.把出墙红杏浸猪笼的乡例。
忽然,高掌西忍不住笑起来,笑那些惩治淫妇的乡民,可能是在做着一件帮助当事人解决极度困难的好事。
只要一闭上眼睛,长眠不起,就什么恩怨情仇都一笔勾销了。
人生数十年,始终是一眨眼就成过去了。
早与晚都应该不是大问题吧!
活着受煎熬,就是生不如死。
就在这转念之间,高掌西浑身冷汗,不住发抖。
怎么会生出轻生的念头来?
情况并未曾恶劣到这个地步吧!
如果能找到顾秀娟就好,她是个很能理智地分析感情的人,她断不会跟自己一样傻,思考这个绝对要不得的问题。
她如果死了,岂只是谋杀了孩子,也间接地害惨了母亲,还有穆亦蓝……
她想到穆亦蓝,为什么他没有电话接到香港来?
是为了送走了自己之后,就等于一刀两断吗?
顺德之旅,只不过是跟黄狮寨问一个系列的梦幻而已?
如果穆亦蓝真是这么一个态度,她就不必恋栈肚子里的孩子。
伍芷洋说得太对了,若不是爱情结晶品,便不必生在世上,连累一条无辜的生命,承受千万重的罪孽。
一整个晚上,在高掌西的脑子里似乎都是充满杀机的,目标不是朝着自己,就是对准下一代。
高掌西在到日,很艰难很艰难才爬起身来。
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迹象。
对于大都会内的商界强人而言,只要活着就不成问题,没有人会为昨天而爬不起来,这是永恒不变的定律。
可是,这天早上,从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中挣扎着起床之后,高掌西仍有着缠身的苦痛,
昨晚的忧虑并没有随着黑夜而成过去。
高掌西苦撑着回到高氏企业上,照常处理业务。
剩余的一点理智告诉高掌西必须尽快让自己回到日常的轨道上,努力干活,这是唯一的叮以维持正常健康的生活,而不至于闹到精神崩溃的办法。
全神全清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感情的困扰之中,等于往死胡同中钻去,不会有出路。
只有在切实的生活里头,才有生机,才有灵感,才有启迪。
这是高掌西从过往商场上所攫取的经验。
举凡有公事无法一时解决,她就搁在抽屉内,先忙别的情节,总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高掌西庆幸的是,人一坐到办公室内,就可以忙个贼死。
正值埋头苦干之际,台头的直线电话响起来,让她既惊且喜,第一个念头就以为是穆亦蓝。
他可能并不方便摇电话到家里去,那到底是庄钰华的。府邪。所以等待到今日,才接电话到她办公室来。
高掌西台头的直线电话号码,除了庄钰华,只有穆亦蓝知道。
高掌西抓住电话筒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会不会不是穆亦蓝,而是庄钰华?
还来不及再思考下去,高掌西已经抓起了电话筒说:
“喂!”
对方竟是一把女声:
“掌西吗?’,
“是。”高掌西错愕。
“我是大姐。钰华匆匆公干去了,把你的直线电话号码告诉我,嘱我和你联系。”
原来是庄钰萍。
“是,大姐。”高掌西说。
“有空吗?我们碰个面,有事情要跟你商量。”
“是不是钰华要召开什么会议?大姐,你其实知道我并不是庄氏的执行董事,只不过挂个董事街头而已,你们有什么委要公事,并不需要我一定列席吧!”
“如果只是关乎庄氏集团的事,那就不必劳惊你了。”
这就是说事件跟高掌西本人有关。
高掌两只好回应:
“大姐,是劳驾你到我办公室来,还是我上庄氏集团?”
“你如果没有午膳之约的话,便叫秘书买备两个饭盒,我到你那儿来,一边吃一边谈,好吗?”
果然,半小时之后,庄钰萍就赶到了,反正庄氏与高氏的万字楼都在中环。
庄钰萍一见了高掌西的脸,就握着她的手,说:
“掌西,你怎么消瘦这么多了,入太瘦就显老,你得注意健康才好。”
高掌面笑一笑,道:
“多谢大姐关心。。”
庄钰萍一直握着高掌西的手,没有意思放下来,说:
“我这大姐也真是没有心肝的人呀,早就应该来看望你,跟你好好地谈心。香港生活的人,就总是各忙各的,一天到晚但觉心有余而力不足,认真检讨起来,我是真该受罚呢!”
高掌西脸上的笑容勉强持续了一会,就无法不消失了,她实在看不惯庄钰萍那种一眼就教明白人看穿的虚假手段。
“大姐,彼此是自己人,不必客气。你来找我,是有要紧事吧!就请直说好了。”
庄钰萍明知高掌西不领她殷勤之情,心上很自然的有着不高兴。但大事当前,她并不打算在这芝麻绿豆的情事上与她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