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亦蓝看着高掌西的食相,笑说:
“你像在吃两个人用的饭菜。”
高掌西笑,把要按下去的话打住了,事毛巾拭一拭嘴,道:
“等下你还会给我弄吃的吗?”
穆亦蓝大笑起来。
“怎么了?你刚才答应过的。”
“那就请放心,我答应过的,从不食言。”
“很好。告诉我,你会给我弄些什么?”
“看来还来得及到渔家处买一些新鲜的泥鳅给你煮一窝泥鳅粥。”
“好哇!那我们快走。”
从“小杭公”酒家出来,走过了几条杂巷,就踏上了一条迂回的泥沙路,直至尽头,才是渔塘。
高掌西几乎看得欢呼起来。那片渔塘宽敞得接到天边去,因为时已黄昏,映了整池淡金的颜色,宁静而风雅,渔夫渔妇在落日余晖之中晒着鱼网,一派妇唱夫随的祥和气派,教人看在眼里,舒服到心上来。
尤其是有三五个小孩,在渔塘的小径上边跑边玩边吵边闹着,替寂静的画面平添了活泼跃动的一笔,更是生趣。
高掌西不期然地伸手抚摸了自己的小腹一下,再仰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那个轩昂而高大的男人,浑身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正直英气,她感动得几乎就要对他说:
“让我们把孩子养下来吧,不必归去了。”
心才这么想,耳畔就听到穆亦蓝说:
“来,我们回去吧,晚了。”
躲在穆亦蓝这间小房舍内,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题。从中华成药制造厂的计划,到中国在市场经济推动下的前景,再而至当今香港的政局情势,都成了讲不完的话题。
“你总会回到中国人的社会里工作,那才是你的志愿,对不对?”高掌西深深感受到穆亦蓝的爱国感情,故而有此一问。
“到哪儿去我都是中国人,怀抱的是中国心,都会把国族的利益作为首先考虑的问题。”
“你怎么避而不答,你会回到香港来吗?”
“我今早不是赶回去了?”
高掌西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穆亦蓝用手轻轻地托起了高掌西的下巴,看着她一张明丽的脸庞,道:
“想念你,如此日以继夜地想念你,因而回去了。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其实都舍不得离去。”
“那就不要再走了。”
高掌西偎依在他的臂弯之内,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难题,是不是?”
穆亦蓝这样问了,两人都忽然静默下来。
“亦蓝,如果我要求你在这几天之后,彼此回到自己的环境内如常地生活下去,你会不会肯?”
穆亦蓝答:
“如果我请求,你在我们各自返回自己的生活圈子之后,每隔一段相思难耐的日子,就逃出来几天,你又会不会有?”
登时叫高掌西语塞。
她不是个立心偷情的女人。
他也不是个习惯几夕欢愉就可置之脑后的男人。
这一次的相聚甚而不是黄狮寨巅的偶遇情缘。
他们是几经挣扎,再度刻意重逢的一双爱侣。
以后的日子将怎么处理?
费煞思量。
伤透脑筋。
穆亦蓝环抱着高掌西,两个人害怕生分地偎依在一起,无从再娓娓而谈。
在考虑到这严肃而重要的关键问题之后,彼此都苦恼得懒得再动一动。
连心底里预计会发生的离别后的幸福欢愉,都置之脑后。
尤其是穆亦蓝,在感觉上,当他握住了高掌西的手,插进自己风衣的口袋里时,已是极大的满足。
第一次见她,就有种要把这双玉手据为己有的欲念,如今,实践了,再无遗憾似。
第十六章
其他的一切,在对比下已不是非拥有不可。
况且,穆亦蓝下意识地害怕肉欲的满足,会换来一场不必要的误会。
他之所以对高掌西锲随不舍,并非为了眷恋黄狮寨的奇遇,而是为了心灵上一更无可言喻的付托。
半生的飘泊,经年的奋斗,午夜梦回,感情无奇,那种孤寂是能抵受,却实在并不好受的。
直至到黄狮寨上的奇缘之后,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每朝醒来,都不会再眷恋床席,只会飞快地起来,投入生活,因为人群之中会有她。
他盼望着有重逢聚首的一日。
他祈祷着有执手相看的一刻。
只要能活着,就有希望,就不会此情只待成追忆。
一段美好的纯情就宛如张家界内的大自然秀色,教人活着而觉得不枉此生。
他何必要为片刻的官能快感而亵读了这段神奇而圣洁的感情。
于是,他俩抱拥着,在寂静的夜里睡去,直至天色微明。
穆亦蓝问:
“要不要再去看渔家的苦乐?”
高掌西慌忙点头。
他们顺着昨天走过的泥沙小径,再寻到了那一大片接海连天似的渔塘。
在露重霜浓的清晨,更似一幅画在宣纸上的淡色山水画。
两人紧牵着手,爬到了一个小小的山堆上,坐了下来。
渔夫渔妇开始结队成群而出,勤恳熟练地把鱼网撒开来,一下子抛到鱼池里去。
那静待着一个必然出现的奇迹似的心情,越来越紧张紧凑。高掌西把头贴着穆亦蓝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更像为那将来临的丰收的一刻加插了生动的音响。
齐齐喊出的一声声“嘿唷”,在那寂静的环境下忽尔响起来,像一首有节奏的劳动歌曲,教人感动在心里。
然后就看到渔夫渔妇们同心合力地收紧了鱼网,把一大片的鱼网从四方拉拢起来后,就见到有很多尾很多尾的鱼儿在网上拼命跳动,有些幸运地再跌回鱼塘之内,幸免于今朝的劫难。
“好看么?”穆亦蓝俯着头,轻声地问。
“很难过。”高掌西说。
“为什么呢?”
“渔人快乐鱼儿愁,不是吗?”
“你这副心肠怎么活下去。来,别看了,免得难过。”
穆亦蓝拥着高掌西的肩膊,两人缓缓地走在狭窄的泥沙小径上,往回走。
天才泛着鱼肚白。
整个小镇开始苏醒了,投入今日的作息之中。
又一天了。
一天一天地过,总有一天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城镇里去。
每念至此,他俩就瞳眸相觑,默默无语。
这天傍晚,高掌西觉得疲倦,不愿意再登山涉水地在外头游逛,便一直蜷伏在小屋的窗前,远眺着码头的游人行止。
“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穆亦蓝从背后抱住了高掌西,一双手正好放在她的小腹之上。
高掌西感到一阵无比的温馨。
她在想,一家三日团聚在一起的日子,在日后还会不会有呢?真是未知之数。
今宵,应先珍重。
“亦蓝,你就这样抱着我,别动。”
“对,”穆亦蓝把脸抵着高掌西的头,那一阵阵的发香蕉然扑鼻,令他忽生遐思:“我们就这样抱着,变成了两尊石膏像。”
“不,不是两尊石膏像。”
“那就是一尊石膏像了。”穆亦蓝吻在高掌西的头发上。
他确实觉得这个女人太可爱了。
高掌西真想在这一刻就转身告诉穆亦蓝,应该是三位一体才对。
可是,她没有。
不知是眷恋着如今相依相拥的缠绵,不想再有丝毫的改变,抑或她犹有顾虑。
总之,心上就有个小声音告诉她:
“别说话,什么都在两个人的心贴结在一起时显得不重要。”
于是高掌西改变了话题,她说:
“看,刚开出的是今天的最后一班船了。”
“对,每天这个时刻我最高兴。”
“为什么?”
“因为你再走不了,必须留在我的身旁。”
“嗯,亦蓝…”
“是,掌西……”
两个人其实都口中有话,只是说不出口来。
高掌西很想很想很想回答说:
“嗯,亦蓝,那我就留在你身边一辈子不走了。”
纵使这是她如今强烈而真挚的意愿,又如何?
明朝太阳升起来,世界就会变。
她一旦返回香江,所要面对的人事与难题,复杂难缠得不敢想像。
她如何面对父母?如何应付翁姑?如何说服兄弟?如何相处朋友?如何交代社会?
到最后要解决的问题才落在丈夫身上。
一念及她的身分,就遍体生寒,要抱紧了穆亦蓝的手,加添半点温暖。
她不敢做出任何承诺,不敢表达任何心愿,不敢展望任何前景,因为今晚安稳之后,明朝将是巨变,必然是翻天覆地,地撼天移的巨变。
同样,穆亦蓝本想回应高掌西说:
“对,掌西,请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要离去,大长地久,我俩永远是一对。”
如果他这样说了,他就是个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家伙。
大丈夫爱恋一个女人,最最最基本的责任就是竭心尽力地供应她所需要的一切。
高掌西除了需要一颗永不变志的情心之外,她还需要很多很多东西。
且不论高掌西有何需求,最低限度不能否定的是她今朝拥有的极多。
几乎有齐大太阳下所有珍贵事物的一个女人,是不是给予她一份永远不变的爱情,就能抵偿一切?
穆亦蓝严重告诫自己不可天真、不能肤浅、不许狂妄。不容幻想。
人是要在自选的社会中,与群众一起生活下去的。
没有荒山野岭、世外桃源,可供有情人遁迹天涯,离群避世之用。
高掌西一脚踏出这间广东顺德的小屋,她名下的东西没有一桩一件的百分之一是他穆亦蓝才能力提供的。
除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之外,还有踏遍铁鞋无处觅的发展才华才干才具的机会,叫穆亦蓝如何向高掌西奉献与补偿。
今时今日,连欧美人士都梦想着抓紧一个来东方之珠发展抱负的幸运机缘,谁有资格去褫夺高掌西在香江已建立的王国。
向她求婚,把她带到美国中南部的小城,抑或长居于国内这顺德小镇?那无疑是像从故宫博物馆内盗取了出土的五千年历史文物,搁在他的口袋里,供个人赏玩,这种行为美其名为爱不释手,但公平吗?合理吗?
高掌西若不属于庄钰华,不属于庄家与高家,她也应该是属于自己,属于香港这个名重江湖的金融都会,属于东方之球上那撮精灵于练的人群的。
物以类聚。
永无商榷。
每念至此,穆亦蓝就自卑、气馁、伤感、失望。
他最大的幸运也无非是抓紧目前的一刻,一日是一日,一晚是一晚地拥有对方。
总有各怀心事的时间。
也总有心灵相通的一刻。
“亦蓝,你在想什么?”高掌西问。
“想你。”
“我就在你身边。”
“你在哪儿都一样,每逢黄昏我就想你。”
“除了黄昏呢?”
“夜里、清晨都想你。”
“嗯!还有每日的中段时间,就不想我了?”
“暂时开小差。”
“为什么?”
“因为要工作,赚钱湖口,维持生命,才得以继续想你。”
高掌西噗嗤一声笑起来,转身面向着穆亦蓝。
她轻轻地拿手扫扰着他的浓眉,然后稍稍抬高了头,吻住了对方那双澄明的大眼睛,再而是那笔直得怕一如他性格的鼻梁,再而是嘴唇……
一阵如潮的心血忽尔充塞在胸臆之间,然后浑身通体地扩散,高掌西梦呓般说:
“亦蓝,怀有你的孩子,我无悔!”
穆亦蓝再管不住自己的理智,他需要充完全全地拥有这个女人。
他甚而没有细心装载,从而消化对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的含义。
刹那间,他只有一个观念。
将来是将来。
现在是现在。
将来他可能被订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可是,现在他灵魂儿要飞上青天,肉体要自极度官能享受中感悟到他生而为男人的权威与骄傲。
现在,他要带领着心上的挚爱,攀山跨岭,飞越长云,采天上的明月,摘天上的繁星。
当他们俩手捧着皓月明星的一刻,穆亦蓝听到了高掌西细细的娇喘,看到了她甜腻的憨笑。
穆亦蓝浑然陶醉,茫然失落,整个的崩溃下来。
夜深了,紧紧地相拥而睡的人此其实都未曾入梦。
既回味过往,又担忧未来。
都不愿吵醒对方,为自己分担这份在夜静速然而起的烦忧。
心想,或者天亮时就有转机了。
任何人努力活着,都只为有明天。
即使明天不一定带来喜讯。
即使明天有可能带来噩耗。
但接踵而来的无穷无尽似的明天,就是希望。
天亮后不久,就有叩门声。
把才刚刚睡去不久的穆亦蓝与高掌西吵醒了。
高掌西不期然地有点惶恐,她抓着穆亦蓝的手问:
“会是谁?”
穆亦蓝把高掌西的手带到唇边细吻,安慰她说:
“让我去看看。”
然后披衣而起,跑出去开门。
来人是中华成药制造厂的一个小工,见了穆亦蓝,非常恭敬地打招呼,然后说:
“穆医生,您早。”
“早。
“订扰您了。可是,今早杨经理收到香港总部摇来的电话,托你代传一个重要的口讯。”
“什么口讯?”
“请你告诉庄太太,大伙儿等着她回香港去开紧急会议。”
穆亦蓝呆住了。
这个口讯包含了太多的玄机。
他只能点头,对小工说:
“谢谢你,我会把口讯传到。”
穆亦蓝走回房间去后,高掌西飞扑到他身上来,两个人紧紧地相拥着,怕有人要把他们这就生分了似。
良久。
彼此都无话。
只是这样地紧紧抱拥着。
能够多一分钟的相叙是一分,多一秒的欢愉是一秒。
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穆亦蓝才在高掌西的耳畔说了这话:
“是回去的时候了。来人要我传达的口讯,你都已经听到了。”
高掌西在他怀中点头,随即慌忙摇头。
她再抬起头来望着穆亦蓝时,已经是满眼含泪。
穆亦蓝轻轻地吻在高掌西的脸颊上,吻干了她的泪。
然后他说: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我会来找你。”
送高掌西上船之后,穆亦蓝回转身,一拳捣在码头的那根石柱上,让一阵强烈的痛楚,帮助自己清醒过来。
并不需要高度的智慧,就能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无人知道高掌西这几天的去向。
除非是她秘书泄露了她的行踪。
秘书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只有在无叮回避备受压力下,才会把高掌西订了九洲港的船票一事告诉别人。
从九洲港可以到达的城镇乡县也实在太多万,不一定是顺德,不一定是中华成药制造厂,更不一定是穆亦蓝。
当然,苦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在现阶段,所有的思前想后都是不必要的了。
高掌西的脑海自踏上船,直至返抵高氏企业之前,都是一片空白的。
当秘书看到她时,神色不至于慌张,可真带有三分的焦虑。
她说:
“高小姐,是高定北先生问我,你是不是去了顺德。我回应他说,我只为你订了九洲港的船票。”
“他怎么说?”
“他点了点头,告诉我庄钰华先生的秘书会通知你尽快赶回来开会,并说你一到涉,请你先去找他。”
高掌西推开高定北的办公室门时,他正在讲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