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是要生就有的,是不是?”
“最低限度得试试,我对你比庄钰华对高掌西厚道了我先给你明明白白的通告,让你可以悉心备战。”
“孩子一个一个地生下来,我们高家大宅怎么还能住得下了?”
高耀南阴恻侧地笑:
“这问题问得真好。大哥和大嫂如果带着三个孩子,目前在大宅内只分得两个睡房使用,必定很不方便,他们最好搬出去住,一到他们搬走了,我们再把孩子生下来,那就再妥当不过。”
“你的意思是老爷会把他们原有的两间睡房让我们住?”周婉玲一想,开心地说:“那倒可以解决居住问题,不然,一家几口一张床,日子怎么过。”
“你思虑得一点都不深入,真是妇孺之见。”高耀南说:“我但望大嫂也跟你一般见识,可是,要过大哥的一关,也不是容易事,高镇东虽非雄才大略,但在小事情上却看得很仔细。”
高耀南的顾虑完全正确。
当他们夫妇俩正在谈论着高镇东之时,坐在舞池旁的高家大少爷,也正与自己的妻子沈婉湄在商议着另一桩相关的大事。
沈婉湄刚从酒店的房间走回来大厅,她一屁股坐到丈夫身旁,就表现得非常非常的志得意满。
“怎么,让爸爸与大妈先回房休息,这一趟的殷勤又捞到了什么好处?”
高镇东一看他妻子的眉头眼额,就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沈婉湄是个沉不住气的浅薄妇人,这一点高镇东不是不知道的。
沈婉湄得意地说:
“你呀,不愧是聪明人,可不是聪明绝顶,这回我捞到的好处,连你都受惠了,且大到在你的预计之外。”
“什么?”
“你猜。”
“别卖关子,快说。”
“你妈知道我有了双胞胎的身孕,分别给大妈和老爷说了,得到他们的准许,给我划分一幢在浅水湾丽景道的小别墅居住。你说,是不是大手笔?”
高镇东并没有立即喜形于色,他继续问:
“是给我们作别墅用,还是让我们搬出去住?”
“当然是让我们搬出去住了。现今的高家大宅,表面辉煌,谁人经过山顶不指着我们那幢古堡宅邸说,这就是香港世家高崇清的住家。实质上,住了三房妻妾,另外三房子媳,挤逼得有如沙甸鱼,环境怕比那些居者有其屋的住户好不了多少。别的不去说它了,我们房内的冷气机是陈年旧货,夏天不开动它,热得不能入睡,开动它呢,吵得人干睁着眼,直闹得整晚失眠。”
沈婉湄越说越激动,她还记得有一天忍无可忍,翌日把管家秀姑找来,嘱咐她说:
“请你立即派人来换过一部分体式的冷气机成吗?这房子其实早就应安装中央系统冷暖气了。”
“大少奶奶说的是。”那秀姑是个精灵老到的人,她说话很有古老大家庭中人的气派,总是阴声细气,慢条斯理的:“有便遇上老爷问我关于大宅维修的意见时,我会记得把你的这番意见转述。”
秀姑棒的地方就是闲闲的一句回话,就答了几重关键的意思:意见不错是好,但还得有待高崇清主动提起有关维修的事时,她秀姑才会开口,把沈婉湄的意见转达,完完全全的置身事外,作了处理却又等于没有处理。
直气得沈婉湄什么似,急道:
“等了这么多年仍没有维修这房子的意思,再等下去,我就过不了这个夏天了,我自掏腰包,你给我换冷气机成不成?”
没想到秀姑竟滋油淡定地答:
“我看是不成的。高家从来没有这个规矩,我是打高家工的佣仆,自然得按规矩办事。所有大宅设备跟全家食用使费都一样,由公数负责。恩出自上,除非大少奶奶跟老爷交代过了,由他嘱咐我,那自然照办。”
这跟大宅内的人,在大闸蟹旺季时所得的遭遇一样。二房原本嘱咐厨房备办的,结果还是落空,因索姑回报高崇清后,所得的答案是:
“大闸蟹的胆固醇极高,多吃无益。外头宴会已有不少机会尝到大闸蟹的滋味,在家中不必吃。”
再说,大宅不错是有十个房间,但分配下来,劳长兴、刘雪琴、伍芒萍以及未婚的高定北各占一间,高镇东与高耀南兄弟已婚且有小孩,只能分得两间,余下两间都归高崇清作书房以及个人睡房之用,挤逼的情状不足为外人道。
故而,得到高崇清的允许让高镇东一家搬出大宅,独门独户,一家一主的住进浅水湾的别墅,沈婉湄哪有不兴奋,且认为自己已建奇功之理。
她对丈夫说:
“不搬更待何时。老爷肯如此慷慨,还不是看在我又怀了孕且是双胞男孩的份上。”
高镇东听后冷笑,道:
“是不是劳长兴答允给你浅水湾的那幢小别墅?”
“对呀!如果单是你妈跟老爷说话,我还不放心呢,等下大妈在旁作梗,便又是好事多磨了。”
“你放心,劳长兴非但不会从中破坏,且会大力玉成你这桩好事。”
“你怎么知道?”
“劳长兴心里想什么,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她巴不得我们尽快搬离大宅去。”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真是笨得可以。将来爸爸百年归老,高家大宅名正言顺地属于居住其间的第二代。就算他写遗嘱,自然也会顾念住在大宅的子孙,让各人平分,分到大宅的业权,可以改建,变为山顶华厦,你知道会值多少钱。劳长兴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她但望我们与高耀南一家都忍不住相继搬出,只由着她和高定北独霸大宅,得其所哉。”
沈婉湄听呆了,吓得不敢做声。
“浅水湾一幢小别墅,时值多少了?三千万元吧,还不过是改建后一个单位的价值。粉丝换鱼翅之举,由英资银行拿香港存户与股东的钱收购老家不值钱的东西,因而教精了大众,人人采用,也只有你这种无知妇孺才会上当。”
沈婉湄被丈夫训斥一顿,登时垂头丧气,问:
“那么,我们如何是好?”
“找个机会给我的老妈说,叫她转告爸爸,说我们还是住在大宅,好让早晚可以给他们老人家做个伴,省得自浅水湾来往山顶,太费周章了。”
沈婉湄忽然的心血来潮,又正色道:
“我可以提供另外一个意见,请妈跟老爷说,把浅水湾的别墅送给孩子作度假用,那岂不是更好。将来一家五口塞住在两间百多叹的房间也真是够苦的,周末我们总要透一口龌龊气,偶然偷住在浅水湾一晚,最好不过。”
高镇东说:
“你且试着办,能额外的把一幢物业过到自己名下来,当然是好事,只怕你没这番本事。”
“老爷想多抱男孙想疯了,我的肚皮这次是极争气了。”
然后,沈婉湄抱住了丈夫,亲亲热热地吻了一下。
外表看来,这个花团锦簇、富贵荣华的世纪婚宴,每一个角落都充满恩爱,弥漫亲情。事实上,有如高氏家族雄踞在港岛半山的古老大宅,只得门面辉煌,内里已渐残破,是一名副其实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婚宴的翌晨,荣必聪与夏童留在京城再转赴西安度蜜月,嘉宾们就乘荣家安排的专机飞返香港了。
在回程途中,各嘉宾们仍有相叙畅谈的机会,对某些有心结纳朋友的人,诸如高定北,无疑是会抓紧这难得的最后机会,有意无意地跟在夏真身旁,找个话题再攀谈下去。
相反,高掌西一直要逃避穆亦蓝,于是情不得已,老跟在丈夫身后,拿庄钰华做护身符。偏巧高定北怕自己过分专注在夏真身上而冷落了好朋友,于是一把将穆亦蓝扯到庄任华身边来,给他说:“姐夫,你前一阵子不是说要找药厂谈合作生意吗?”
庄钰华答:
“对呀!”
“穆医生服务的药厂就是世界有名的,你们不妨好好地谈。”
庄钰华说:
“真是缘分,难得碰上了穆医生。”
穆亦蓝拿眼一瞟面无表情的高掌西,心上忽然有气,故意要整她一整,于是说:
“我也正想多结识一些熟悉香港市场的人,给我多提一点意见。”
“穆医生在药厂内担任什么职位?”
“我是生理药物研究的,也主管成药制作部门。”穆亦蓝想了想,再说:“其实我个性喜欢大自然,涉水登山对我而言比坐在冷气办公室要开心及适合得多。”
庄钰华立即说:
“你的这个嗜好跟内子不谋而合,掌西刚刚偷得浮生半日闭,在来北京之前攀名山、赏大川去。将来你们要找伴,就容易了,我对旅行一向没有兴趣。”
穆亦蓝故意地问高掌西:
“庄太到过哪儿游乐了?”
高掌西泰然地说:
“湖南。”
“地方很不错吧!”庄钰华也插句嘴来问。
“还可以。”高掌西答,一副不经心、不在意的模样。
穆亦蓝无奈其何。
反倒是庄钰华问:
“听定北说,你在中国遍踏名山大川,就是要采集有用的山草药与动物样本,是有这回事吗?我不知道中国医术在海外也备受重视,连你们这么著名的药厂也采用中药。”
穆亦蓝说:
“法国的中医医学院是世界有名的,事实上,近这十年,很多西方医学界人士束手无策的病例,都在中药的治疗下起死回生,屡见奇效。我在这方面的研究比较细腻用心,因而也大力推荐我们药厂发展中药西服的治疗药方。”
庄钰华很感兴趣地说:
“这么说,如果你们药厂能发明一种西服的中药,推出市面,被市场接受的话,就非同小可,世界性的注册权一定握在你们手上了,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只是我们药厂还未意识到成药可以有中国这个庞大市场,他们作风比较保守。”
“这一门其实可以是天文数字的生意。”
“发现的有效药物,不一定是盘尼西林,在治疗很多病上都合用,故此未必发大财,但对人类健康则总是有贡献的。”
庄钰华想一想,道:
“无论如何,我对这门生意须有兴趣,以后要跟你密切来往,让我多探讨知识。”“对,从今天起,是要保持来往的。”
分明这句话是说给有心人听。
“穆医生喜欢饮酒吗?”庄钰华问。“适量是对健康有益的,我并不嗜酒,但也品尝。”
“很好,回港去后,找一天来我们家作客,我介绍你一种中国好酒,确保你未尝过如此香醇的好酒。”庄钰华兴致勃勃地说着,还回过头来对妻子说:“你虽刚到过湖南,却肯定你不知道有这种属于国家级的叫‘酒鬼’的名酒,藏在酒柜里依然会清香四溢,引人垂涎。掌西,你是个识酒的人,却未必知道这种酒吧!”
高掌西摇摇头,没有作回应。
她下意识地拿眼瞪了高定北一眼,心内就是痛恨这个幼弟,怎么会把穆亦蓝带了来,还故意安排他跟庄任华攀谈熟络起来,将来的祸患还可能不少。
高定北自己呢,就分明钻到荣宇、荣宙、荣坤、夏真、韩植等一堆年轻人身边,谈笑风生去。
要高掌西自行跑到那班名媛中打交道攀谈,高掌西又认为委屈。正是留也不是,去也不成,整个人自生闷气。
她恨不得航机一下子就着陆,各散东西。
幸好,世界上最最难过的时刻,总会熬得过去。
终于,航机着陆了。
在机场外等候着的仍是一队富豪车队,高掌西差不多是连跑带跳地冲进自己的座驾之内,就嘱司机开车离去。
高定北还追前两步,把手按在车窗上,对她说:
“三家姐,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去吃点东西,机上的食物简直不成活。”
高掌西白他一眼,道:
“别这么挑剔,会折福的。我还要回办公室工作去,你们玩得畅快点。”
然后拍拍司机的椅背,示意他开车。
回到家去之后,高掌西把自己抛在床上,像经历了一场大战役般疲累。
才不过离开这个窝一个星期,就弄得人疲马倦,整个心有种肢离破碎,凑不全的感觉。
在度假之前,高掌西只知道自己神伤心乱,一种分明的痛楚感觉,固然令她不好受,但最低限度高掌西知道自己的想法与去向。她知道心结为什么形成,知道问题发生在哪儿,就是因为她既爱庄钰华,又恨庄钰华;既嫌弃眼前的婚姻生活,又没有勇气与能耐过五关斩六将的誓要回复自由身,她太清楚各种牵丝拉藤式的关系。于是她烦死了,决定跃身而起,冲到外头去吸一口新鲜空气。
谁会预料到这是一口染污了的、甚至可能是深藏剧痛的乌气,吸进胸臆去,不能速死,却在酝酿着一股难以预计的破坏力,似乎终有一天要把高掌西毁灭掉。这种惶惑恐慌令她的情绪波动得很厉害。
当然,在商场的历练使高掌西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但色不变并不等于心不惧,情不虚,意不怯。
这种外强中干的情况长久持续下去,高掌西不敢想像有什么大事会蓦然爆发。
她从来不怕棘手的事件,不惧艰难的个案,只要能把所有最坏的后果预计出来,以及把一切可能防范的措施掌握着,那她就成竹在胸,以一敌百了。
可是,现今的情况不同,她不知道来日发生的后果会如何震撼她的生活、名望与感情。
不可预计的将来令高掌西出现前所未有的忧虑、烦扰。焦躁。
那种感觉难受得像个已知道自己患了癌症的人,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死亡之前的一切不可知情况。
高掌西疲累至极,伏在床上一动都不动。她希望自己能赶快睡熟,那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可是,事与愿违。她闭起眼睛来,看到的都是一幕幕在黄狮寨、在北京的情景轮流着、无秩序地浮现。
这把高掌西气得干脆睁大眼睛,一个翻身,就坐在床上,吁出无可奈何的一口气。
然后,她看到庄钰华已换过便服,准备出门的样子。
“你到哪儿去?”高掌西问。
庄钰华笑笑,转身走回高掌西身边,轻吻在她的脸颊上,说:
“我还以为你熟睡了。”
“不,我睡不着。”高掌西忽然觉得孤单,她说:“你要到哪儿去了?”
庄钰华穿起了塔在手上的外套,说:
“聪明的妻子有时不应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这是她不会被谎言欺骗的一个彻底办法。”
“这算是给我的一个答案了。”
“这个答案最老实,不是吗?”
“是的。正如死神已至的一天,根本就不必恐惧癌症。没有希望,哪来失望。”
“谢谢你的谅解。”
“钰华,为什么要在今天去见她?”
“不只是为了见她,我惦着孩子。”
高掌西一愕,随即点点头,说:
“对,惦着孩子,孩子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