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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恩怨 page 20 作者:梁凤仪

  “江小姐,你好,很久不见。”

  “很久不见了,你好吗?”我仍搞不通他究竟是哪一门子的朋友。

  他怕是看出了我的些微狼狈,于是说:

  “我是郭少风,威捷洋行的郭少风。’”啊!葛懿德的前度刘郎!

  可惜。要我抓破头皮也想不出个所以来的一位所谓大集团董事,不过尔尔。

  我还嫌他配不上小葛呢。

  “喝茶吗?”

  我是随口问的,才猛地醒起,怎么在办公时间,独个儿在此喝茶?于是下意识地问:

  “你主席好吗?最近威捷的工夫忙吗?”

  郭少风随即涨红了脸,有一点点的口吃道:

  “我离开了威捷了。”

  “哦!”我应着。

  本来对方再不言语,我好应自行引退,这是江湖礼貌。

  然,我突然地那么嫌恶郭少风。只因为小葛不值。于是,一定要打烂沙堡问到底,由着他尴尬死才好。看样子,是转到一间规模小于威捷洋行几皮的商行去,故而有此腼腆神态。

  “郭先生有新名片吗?现今在哪间公司任事了?”

  对方的脸红如关公,道:“我现正在休假。”

  那几个字分明出自他的口,却像由法官宣判了他的死刑似的。脸色比我想像中还要差。

  伴君如伴虎,哪一个高级打工仔没有这份恐惧。

  我仍旧不放过,继续迫害:

  “哦!休假呢!好哇!我们这些天来忙得天翻地覆,无人不盼能有机会休假。我昨天才跟小葛提起,能一口气放十天八天假,就是至大的幸福了,可以轻松地逛街喝茶购物,做办公室以外一切女人可以做的事!看,郭先生,连提起休假,我也眉飞色舞!真是,你已休假多久了?”

  “有半年了。”

  郭少风的股由红变白,苍白,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千二净。我忍着笑,轻松地跟他说再见:

  “郭先生,祝你享受你的假期。”

  走回利通,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我才晓得哈哈大笑,替小葛开心。我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小葛跟我到赤柱的餐厅去遇上郭少风与他的新欢时那份无奈的洒脱!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当然站到小葛的一边去。

  负情忘义,辜恩弃爱的人,最低限度要他尝一尝冷落无依,凄然无寄的滋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的第一生命是爱情。

  男人的第一生命是事业。

  好得很。彼此的第一生命遇难,才会感觉相同。

  好端端的一个男人,日中泡茶厅、逛公司、出入超级市场、戏院、酒楼以谋杀时间,是至大的屈辱与悲哀。

  风水轮流转。肯定郭少风与他的新欢不快乐,最低限度那女子脚头不好,不旺夫旺主!谁作恶一点点,也自有相对的报应。否则,今天白受的屈辱,明朝一定会补偿。真是太好笑了。然……,我的笑声突然止住。

  既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又何必由人动手去报仇?

  小葛是老早看穿了这层玄机的。

  她比我岂只聪明百倍。不费吹灰之力,她素愿已偿。什么局促气都烟消云散。

  我呢,出尽九牛二虎的蛮劲,至今仍在水中央。

  葛懿德如此黠慧的女子,应该有一个比现今更好更漂亮的收场!

  而我,思想混淆,不堪一击,小器量浅的人,下场将会如何?正惊出一身冷汗,忽有人叩门。推门进来的是秘书,笑盈盈地引进了邱仿尧,才退了出去。仿尧走近我面前,轻轻地吻在我的脸上,再定睛看过我一眼,慌忙地问:

  “你面色并不好看啊,身体不适陈”我摇摇头,只趋前,紧紧让仿尧拥抱着。相恋得一时是一时了。

  “傻孩子,你一定是工作过劳,又在闹小情绪?”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膊,又吻在我的头发上,小小一个动作,盛载着万干钟爱与体贴。使我心醉又心碎。

  “仿尧,仿尧!”我不住地喊。

  “来、你先坐下,让我告诉你一个重要的消息!”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们拖着手坐到沙发上去。

  “从私情的角度上看,不是坏消息,然处理得不好,就透着古怪,会成为遗憾。”

  “究竟什么事?”

  “逸桐对我们的相处似乎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我没有答,只听他说。

  “他刚跟我切实地商量一件重要公事,他决定向联艺提出收购,执意甚坚,并嘱我向你提及此事,其余人等,当然严守秘密,他甚至没有跟我们家族内一两个参事的老臣子商量。”

  我咬紧了牙关,神情肃穆地在聆听。

  仿尧继续说:“我跟你一样紧张。逸桐之所以向联艺提出收购,主要是他一回到菲律宾任事,要争取嘉丹矿务的开采合同,却中途杀出了个程咬金,被杜青云的联艺以外来人且外行人的身分夺得了这笔大生意。其中一定有受贿的增跷在内,这也不去说它了。我看逸桐是年少气盛,一下子受不了这日闲气,就提出收购联艺。

  “虽然联艺有值得收购的种种条件。然,要恶性竞争,已不得我心。还有其中涉及杜青云,我怕又引起外间的流言,说以为我小家子器不着紧,我最不喜欢人家重提旧书,惹你不快!”

  还是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真真无辞以对。

  “我向逸桐坦白我的顾虑,他居然也很了解,还促我向你问意见,很尊重你的意思,逸们桐切切实实地说:‘你把整件事踉江福慧商量吧,她若不同意,那我才罢手!’

  “真的,福慧,逸桐是这么说,可又令我快慰,你们的嫌隙显然已渐渐愈合,故此,我第一时间跑来问你的看法。”

  如箭在弦,不得不发。我答:

  “联艺既有值得收购的条件,不应以私碍公。逸桐既是初掌帅印,你就阻拦他的锐气,固然不好,尤其不应把我牵涉在内。”

  “你的顾虑是对的,我不想破坏你和逸桐的关系。可是,真的不怕有机会被流言骚扰?”

  “人家说什么不要紧,今非昔比。”

  “对,你如今有我。”仿尧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又轻按着我的手背。“管人家说什么?他们硬要把整宗纯粹生意竞争,变质成为你的报仇事件,也不必顾虑了!”

  “况且,杜青云也不一定轻易让你们收购成功。”

  “成功与否不是我最关注的。我开心的是逸桐开始接纳我们。同时,你已能远离杜青云的阴影,置身事外。”谁会比仿尧更天真,更无忧与无虑。

  “收购战即将开展了!”我自语:“仿尧,我们只有几天的好日子过!”

  仿尧不明所以,只傻呼呼地用手指弹弄一下我的鼻尖说:

  “杞人忧天,恶性收购纵不友善,也不至于山崩地裂。”。

  我不再作声了,躲在访尧温暖的怀抱中,度过这最后宁静的几天就好了。

  夜来,勉强入睡,翌晨,仍要早起。

  这天实在支撑不来,迟了一个钟头才起床梳洗,踏上征途。

  已经九时多,我在汽车内阅报。也听收音机报告新闻:

  “各位听众,以下是一则特别财经新闻,利德丰集团刚宣布,代表邱氏企业作全面性收购联艺企业,收购价定为每股八元七角,较六个月内最高的联艺成交价高出百分之三十。

  “利德丰发言人表示,对是项收购充满信心,相信小股东会认为出价合理。

  “至于联艺企业至今仍未作出任何反应,其发言人称,现阶段无可奉告。

  “又香港联合交易所宣布,已接获联艺企业停牌的申请并予批准。”

  噩梦已经开始。可是,是谁的噩梦?杜青云的?邱仿尧的?霍守谦的?抑或是我的?

  最大的可能,是几败俱伤。皆因由我好胜而起。至此,我跟联艺的发言人,都是那句话:在现阶段无辞以对。

  报章财经版立即大事分析,邱氏家族的收购动机,正是单逸桐垂涎菲岛嘉丹矿业的合约与新股股权,近日嘉丹矿业以新上市的姿态,一直劲升。此外,分别提及了元朗地皮的改建以及加拿大的投资计划,处处都对联艺的资产有利益。小股东是否肯出让手上股权,干赚那百分之三十强,现下仍不得而知。这种财经分析显然对我们的计划有利。

  这阵子,深夜,霍守谦总是跟我通电话,报道收购情况。

  杜青云跟霍守谦合作过,成功过一次,驾轻就熟,果然又再邀富达携手对付单逸桐。

  霍守谦说:“他当然是信任我的。已决定提出反收购,杜青云实行要保卫联艺,这是意料中事。

  “福慧,你的部署功夫还不错,杜青云认定加拿大投资移民计划的批准必不成问题,再加新界地皮的发展指日可待,二者有如绿叶,伴在嘉丹矿务的股权与开采合约那朵正在盛放的牡丹旁边,杜青云认定自己如虎添翼,怎肯被单逸桐剃他的眼眉。”

  我长长地吁一口气。

  “福慧,我们相见的日子近了。”霍守谦这么说。

  我微微战栗,打算立即挂断电话。

  对方忙问:“怎么你如此猴急收线?是不是有人在你房间里了?”

  霍守谦虽笑着说这话,可是,依然极具侮辱性,我气得发抖。没有受过正统高深教育的人,真会说一些高贵情操人绝不会说的失礼话。

  我拚命压抑脾气,不发作。

  我的沉默代表权大的不悦与抗议,对方竟然不知不晓,依然笑嘻嘻地说;

  “如果真有人躲在你房里,我必然烹了他!”

  “你敢?”我忍不住答。

  霍守谦认真荒谬。

  “怎么不敢?当然敢,情到浓时恨更深,你也一样!”

  我哑然。

  单逸桐跟我在日间联络,电话一般接到我办公室去。这一早一晚出现的两个男人,对我,同是妖魔鬼怪。

  然,总是深夜里才出现的一个比较更怕人,更可怖。

  单逸桐说:“怎么样,总司令?”他这样称呼我:“连日的纠缠,收购街外股东的股票拉锯战,已带至一个极高的价位,可以毅然收手,让杜青云缚住一大笔的现金在联艺之上了吧?”

  我问:“他手上的流动现金会有多少?”

  杜青云当初以四亿元购入联艺股权,他从我处骗去七亿,现下只有不足一半的现金。我之所以问,是因为不知道陆湘灵有没有分到现金或股权。

  第十四章

  “你仍然跟你的新欢有来往吧?”我补充一句:“她可有消息给你。”

  “太多了。女人变起心来,竟能如此誓无反顾,真真恐怖!”单逸桐答。

  “她不是个漂亮的尤物吗?”

  “人要讲德行,才显可爱。你的样子也玲珑明亮吧,是不是?”

  “单逸桐,没想到你会恨我如此之深!”我并不恼怒,我只是啼笑皆非。

  “故此,你可以想像我多么爱护我哥哥,为他我现今要应酬两个连点头招呼也不值得的女人,何其痛苦!小时候,每次跟人家打架,哥哥都必护着我,宁可他吃街童的老拳。

  我们也曾穷过,然,捱饥抵饿的只是父母及哥哥,从来不是我。江福慧,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对,这很好!我为仿尧高兴,他绝对有资格长享你的这份挚爱!”

  我满眼盈泪,只可惜,单逸桐没有机会看见,他永远只看到我狰狞的一面。

  “陆湘灵告诉我,她手上并没有联艺的股票,只有一亿元的现金。”

  我冷笑。原来杜青云的所谓倾心相许,也不过如是。在分赃上头,既非共同拥有与管治财产,且是由他占用大份。

  单逸相继续供给资料:

  “现今的收购战,代表杜青云出马的富达经纪行,出到的价钱,已非杜青云现今所能周转得来,他欲问陆湘灵借用那一亿,陆湘灵不肯。”

  我失声狂笑。对了,对了、现代式的爱情!

  能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爱情!

  我既哭且笑,心痛如绞。

  早知这对男女,如此不堪一击,我何必牺牲种种。

  “目前我收手的话,杜青云已要向银行借贷一亿有多。”

  “好,收手吧!”

  股票市场一直以来,持续多时的联艺收购战,在每天都由恶性收购的一方,与反收购的一方拚命提高股价争夺得昏天黑地,已然接近尾声了。

  兴高采烈是手持联艺股票的股东。天天细数自己口袋增资多少!再其次兴奋的是走财经新闻的记者以及股票经纪。他们最怕市场冷清清,无事可为。

  由热闹复归平静,只在于单逸桐宣布放弃收购的那日。

  然,幕仍然未下。

  我呆坐在房中,面对电视,看到单逸桐对记者说:

  “我认为目下联艺所提出的反收购价已经过高,我宣布放弃了。”

  镜头又转到杜青云的记者招待会上,他笑脸盈人,谓:

  “联艺物有所值。”

  当然,目前的确如此,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欲哭无泪了。

  荧光幕上,记者层围着江青云的画面,如此似曾相识。

  对,才在不久之前,他害到利通银行挤提,老臣子何耀基在银行大厦礼堂应付记者,就是现今那个模样。

  晚上床头的电话响了,是霍守谦:

  “福慧,你大仇已报,我何时上来你家?”

  早上,办公室的直线电话又响,是单逸桐:

  “江小姐,你如愿以偿,你何时离开我兄长?”

  电话,讨厌之极,像震天的哭声,刺激我、骚扰我、残害我,我迫得霍地坐起身来,掩耳惊叫:

  “别迫我,别迫我!”

  四顾无人,竟是恶梦。

  睡熟时的恶梦,与现实生活表现的恶梦,其实也差不多时间要发生了。

  被判了死刑的人,待罪阶前,怕是我如今的这般心情。

  那个可怖的时刻,是总归要来临的,未到最后期限时的挣扎、疲累、绝望、痛苦、懊悔,加在一起,早已了无生趣。

  但愿早早了断,哪管天堂地狱,也闯过去算了。

  电话果然就在这已作好最坏准备的一刻响起来。

  “喂!”我是气带游丝,与幽灵无异。

  “福慧吗?”是女声。

  “嗯!”

  “你怎么了?福慧,我是帼眉!”

  帼眉?

  一个自远而近,由源脱而清晰,由生疏而亲切的影象映入眼帘。

  突然地,我如溺水的人获得一块浮泡。

  我大声叫:

  “帼眉,帼眉,你在哪儿?”

  “我现仍在伦敦,这十天八天我就要乘飞机回港了,福慧,我想念你!”

  “是的,帼眉,我也想念你。”我哭出了声来。

  忽然地发觉只有这位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爱护我、迁就我,及后又静静地成了我父亲的红颜知己的蒋帼眉,才是我可以信任的至亲至爱!

  “帼眉,请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讲!”我呜咽着。

  “福慧,你怎么哭了?我很快就回来了,我也有话跟你讲。”她的声音始终是平和喜悦的。难怪,帼眉心中从无恨怨,她只有爱。

  曾对她作过莫须有式的感情迫害,我懊悔不已。

  若连她这样的一个女子,毕生默默地爱着我父亲,不求名不求利,还有刻薄的世人如我,硬加她故作清高的罪名,在这世界上又哪儿去找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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