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结局,但忘不了他们摒弃一切世俗烦忧,人情牵制逍遥自在的那段天涯海角的双宿双栖。仿尧,谁会没有控制不来的错过,谁会没有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编排一个有遗憾的结局,只是不愿意放弃今朝手上的福与乐罢了!”我又一次的欺骗了仿尧。
因为我并没有忘记那套电影的结局。
男女主角明知道罪行难逃,早晚分离,于是尽情抓紧了相聚时光,直至一个明媚的下午,当他俩正正在小乡村内的一间茶室午茶时,大队警察赶至。
女主角不动声息,拿出手袋里的手枪,向正男主角太阳穴打了一枪,再行吞枪自杀。滟滟骄阳,照得见他们含笑伏于露天的餐桌上。
对的,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正正是因为不能长相厮守,因此刻意部署曾经拥有。
他们的思想、心情,甚而遭遇都正如我的一样。
有很多错,只为一时意气。然,一错之后,就牵丝拉藤,阴差阳错,一发不可收拾。当事人太太太无辞以对了。再一次地自私吧,我不能让仿尧知道,我早已有了跟他结束情缘的心理准备。
只让他的眉舒眼笑,像头上的满天星,覆盖到我脸上身上来吧!我是真心诚意爱仿尧的。
为什么?是因为四周太多不堪入目的嘴脸,使仿尧鹤立鸡群、脱颖而出吗?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潜意识地起了反抗反感,也只有跟仿尧在一起,才使我觉得清白正直,身心舒朗?抑或我是真为了将要永远失去他而深深爱上他了?
“福慧,什么都不要想了!”仿尧俯吻着我。
对,什么都不要想,不必想。
我紧紧拥着仿尧,闭上了眼。
生活在小岛上的四天,我俩仿如神仙。
清晨、正午、黄昏、日落、以至深夜,小岛上处处可闻的木只是虫声鸟鸣浪育风响,也是我们的笑声,清脆爽朗得一如门前那串迎风摇荡的贝壳。
那最后的一夜,我扯着仿尧,不让他睡。
他哀求说:“福慧,我困我累,你就让我歇一歇,明天再跟你说话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嚷,拚命地叫嚷。
仿尧,因为我们再没有明天。
豆大的眼泪碎落在衣襟上。
仿尧失声笑出来:
“真是娇生惯养的一位小姐,容不下一点点的不称心、不如意。快快别哭,我嘱佣人冲一壶靓咖啡,陪你剪烛夜谈,直至黎明好了。”
对,黑暗的尽头,就是黎明。不幸的是,我们才不过刚刚踏进黑暗之中。
重返香江,整个人立即紧张起来,像囚犯,每一分钟都等着法官宣判行刑时刻。
在办公室内,每次电话铃声,都令我追惴惴不安。来者请不要是霍守谦,更不要是单逸桐。求求你们,请远离我,放过我。
一连几天,他们都没有跟我联络。好,从此以后销声匿迹就好。
仿尧的情绪特别高涨,他正正式式地给我说:
“福慧,请告诉我,以何种方式向你求婚,始合你意!一大束白玫瑰?一百枝好不好?”
我登时打了个寒嘤。
一百枝白玫瑰?有人要亲手把第一百枝插进我房间去,这是条件,是承诺?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的离婚手续并未办妥!”
“这不是问题,只要依足对方要求,她倒是个明快人,答应把分居日子提前,彼此签字认可,我离婚就即席生效。”
“你答应对方的全部要求?”我问。
“没有什么值得执拗的。”
“仿尧,这要你折损一大笔财富?”
我只差没有问出口,你的现金能周转得来吗?
不能这么直接地问,否则仿尧便会思疑。
“金钱之可贵,无非是能挪动以应燃眉之急。”
“挪得动吗?”我忍不住间接地问。
“你放心!”
我默然。
稍后,仿尧喜孜孜地坐近我身边,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逸桐终于对我们谅解了!”
仿尧甚至不是说对我谅解,他把我们都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共同进退的个体。我实在感激。
“本来,赡养费中牵涉的现金数目,对我有点困难。然,逸桐答应帮我周转。”
我惊问:“他什么时候答应的?”
“昨晚,在长途电话里头。”
我看牢仿尧,木无表情。
脑里像被重重狙击一下,登时麻木。
“太多意外的惊喜了,是吗?”仿尧说:“所有的难题都像一下子迎刃而解,这是说,缘份是注定找们要在一起的。”
我呱的一声,哭了出来。吓得仿尧手足无措。
“傻孩子,怎么开心得哭起来了。女人真是!”
当单逸桐出现在江家小偏厅内,说要求见我时,我一点惊骇也没有。我是买凶杀入的主谋,当然得面对杀手。“幸不辱命!”单逸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一阵寒意直贯心田。
“幸不辱命!”这是单逸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望住他,这个男人的确英尺飒飒,调优不凡。
“是想当然的结果,还是真的米已成炊?”
我仍旧希望有一丝转圜余地。
“你这么多疑,信不过我?”单逸桐不屑地笑笑。
“才不过是十天左右的工夫。”
“我哥哥迷恋你只在一见之后。这又怎么说?”
我颓然地跌坐在柏子上,五脏六腑皱结在一起,痛,剧痛,痛不可当,以至于一额冷汗。
“江福慧,我佩服你的神机妙算。世界上少有真情真义。
多么可惜。陆湘灵潜意识妒恨你的家世地位,以及所有,她认为我当了她裙下不贰之臣。正正是再进一步将你比下去。”
在赌桌赢了的人,不晓得收手,仍穷追猛打,结果堪虞。
陆湘灵认为赢我不够多?
哈哈!这么说,她是自投罗网了。
心术不正的人,打击了敌人,分明胜利之后,还看不得失败者立即抹干眼泪,重新为人。这种气量,值得惩戒。在杜青云,以至陆湘灵眼内,一定以为我经此巨劫,应该自杀才对。我死不了,活得比以前更好,我身边出现的人比杜青云尤胜亿倍,于是他们心心不忿了,认为大伙还是未能完全伸雪,因此而要借助单逸桐的关系,跟我比较?
陆湘灵不适应豪门富户的场面格局,使她本人局促不安,心生自卑,因而也需要单逸桐的支撑。
太可笑的一回事了!陆湘灵与杜青云的爱情呢?我以为他们是死生相许,生死与共?不是吗?只不过是各怀鬼胎,将爱情包装着虚荣与报复之心而已。
可笑的是杜青云!
可笑的也是陆湘灵!
更可笑的是笃信有爱情的世人!
人性软弱得难以置信。
“我这是专程前来,向你讨赏的。”本逸桐说。
“逸桐……”
“什么时候离开我哥哥?”那么的毫不留情。
“逸桐,为什么这样恨我?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成吗?”我企图挣扎,希望能够赖帐。
“无此需要吧。对你,我了解得太清楚。”
“你不信我会爱仿尧?”
“正如你爱杜青云一样吗?也真太恐怖了,更非求你对我的兄长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不可。”
急痛攻心,我整个人发抖。
“轮不到你食言,是不是?这是你亲口说的。”
我虚弱而无奈地答:
“是。”
“那好,请你给我一个日子。”
实在迫人太甚,我老羞成怒,只得坐直身子回应:
“你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单选桐望住我。
既已迫我至山穷水尽,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得依足计划而行。仿尧与我,缘尽今生了。
“你是指收购联艺一事?”
“是。”
“成,何时动手?”
“待联艺落实了嘉丹矿务的合约之后。”
“我将住在本埠,一直候至我哥哥悄然离你回菲岛去为止。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联络。”
单逸桐走了之后,我把自己关在睡房里,面壁狂笑,笑得一时回不过气来,竟迫出了一连串的眼泪。
实在忍不住,太可笑,太可笑的一回事了。
世界上的意外也真多了一点点,原以为向杜青云报复,需要天罗地网,谁知只须攻其无备,对准了陆湘灵的死门开刀,就可以了。
陆湘灵原来如此的不甘寂寞。她的脆弱正正是因为她不肯认命。一直以来都以为我父亲若没有害惨她们一家,她就必能如我一般,冰清玉洁,光可鉴人地站到人前去。她誓死要将一切先天后天的坎坷,都算在我的帐上。
这个误解经年累月地滋扰她、蚕食她、腐化她,令她难受不安,苦苦要求发泄。
说到头来一句话,她平生的心愿就是要跟江福慧比较,要将江福慧比下去。派了一个杜青云来,打赢一仗,对她原来并不足够,因为我依然兵强马壮,版图辽阔。她以游击战赢那么一个半个回合,站在人前,仍非泱泱大国的对手。江湖中人对他们的胜利,只不过视作一时间的奇谈佳话,并不是历史上不能磨灭的决胜的一页。
我怎么能忍得住笑呢?陆湘灵看见我身边有邱仿尧,于是她就需要一个单逸桐,去证明她的身分、地位与魅力。被她比下去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经挚爱过的杜青云!当然,我不能再天真、再轻率、再大意。陆湘灵对杜青云的感情可以如此单薄,也不见得杜青云对她,就完全死心塌地、誓无异志?可能都是一样地在挣扎求存,以致争取飞黄腾达的手段而已。
第十三章
对杜青云,一就放他一马,一就穷追猛打,不容有失。很明显地,现今已势成骑虎,注定姓社的气数将尽,我非要他一败涂地不可了。
打蛇必须打在七寸之上,以绝后患。
故此,感情上,我以陆湘灵的变志挫折他。事业上,我全面包抄,教他无转圜的余地。
翌日,我起得很早。
回到利通银行主席室,即以直接电话摇给夏理逊。
“好像有一个世纪不曾听到你的声音?”对方说。
“一切来就绪,不敢骚扰,我跟你上香港会所喝杯茶,或吃个午膳如何?”
对方静默了一秒钟,即答:
“这个下午,我上你办公室来拜候好了!”
答复已极明显,如果夏理逊没有意思跟我谈条件,他不会这么紧张,不愿我跟他一同出现在公众场所。
本来吃顿商业午饭是绝对正常的事,之所以变得鬼祟与特殊,纯为当事人心里头作怪。
当复理逊坐在我的办公室之后,我开门见山地说:
“英伦威士达区那幢洋房装修妥当,律师楼亦已备好过户手续,只等你把新业主的名字通知他们即可。”
我把受委托的律师名字及联络电话亲手交给夏理逊。
他接转了。似是毫无犹疑地接转了。
“福慧,你要我如何效劳?”
我还未开腔,夏理逊就再加一句:
“福慧,我重复从前给你提过的,有关我的原则与顾虑……”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释,我记清楚地说过的话。
我说;
“放心,一所小房子不算什么,你并不值得为了能在这个时候住得舒适一点而弄至晚节不保。老实说,这份送你的退休礼物,也有真心诚意的尊敬在内,但,恕我稍为小家子气,在向你敬意之后,也希望你可以在能力范围内顺手帮我一个忙,如此而已。”
跟政府高官有交情,对商务上的好处难以言宣。名义上,商家跟政客互相切磋商务知识,交流政治意见。实则上,一两句回应式的批评出自当权者之口,已满是玄机,价值连城,有意无意之间的见解,所泄露的口风,经常足以替精灵如我父的商家带来意想不到的巨大收益。夏理逊从来不是个贪官,唯其如此,才使他如今两袖清风回故里,我算是报答他多年以来的照应也好,算是尊重他不留在异乡为异客的气节也好,送他一份厚礼,不为过甚。
当然,我不否认,我也不至于是个施恩莫望报的人。我问:
“粉岭近高尔夫球会附近现今有一大片的工厂地皮,只准兴建平房式的工厂,政府曾有消息透露过,容许补地价,以便改建商住用的多层大厦楼宇,可有此事?”
“这个建议一直存在着,讨论过多次。只为香港厂家北移之势已日趋大定。城市中心的商住用地仍见不足,故有在新界建立一个新的商业区,让那些跟大陆有密切商务来往的机构大本营自市区迁移至新商业中心,既有减低成本的直接实惠,更收与内陆交通便捷的效用。”
“那是说,这个计划势在必行?”
“迟早问题。”
“是迟呢?还是早呢?”
“老实说一句,还有很多相关的问题存在,不可能过早。”
“最低限度在你任内不会批准平房工厂地皮补地价改建,是不是?”
“我想那不是我急于要离任前完成的工作。”
“没有人知道你的这个预算?”
“还没有作过结论性的披露。”
我大大地吁一口气。
我坐直了身子,认真地问:“请回答我一句话,以假消息刻意误导别人,对你来说算不算是为难之举?我意思是,你如果真的认为这也罪无可想,英国的房子仍然诚意地请你接受,不用牵挂回报了!”
夏理逊是沉思了那么一阵子,才昂起头答:
“无功不受禄。福慧,你对我的尊重,实在也不一定需要通过物质来表示,我一样感谢。最低限度,在我行将卸任之时,能如你般坦诚待我的人并不多。虽说在上任风光之时,已可想像下台肃杀的情况,然,还是要身历其境,感触才透彻。”他轻轻叹息一句。
“至于你的那个问题,也真在乎所谓假消息是假到哪个程度,如果是无中生有,那我心上极不好过,实在也难于启齿。不过,若然消息不是伪造,只是及后因时地人有所转变而得出个始料不及的结果,我并不认为是力所不逮。当然,还要看对待什么人?”
我还未及回应,夏理逊便答:
“我这最后的问题实在不是问题,我看得出来,对杜青云你一直耿耿于怀。”
“对。”我很爽快的答。
“福慧,就算我并不认识你,我跟你家亦无数十年交情,我仍认为一个有为的青年如杜青云,绝不应以残害一个女人的心灵与资产,去建树自己是情有可愿的行为。毕竟,年轻就是本钱,他们大把时间、大把机会在手,犯得着如此性急?”
我静听着夏理逊的说话,表面上是说给我听。实际上,是他自言自语,向自己交代,进行良心合法化。任何人要明知故犯时,都必有这个历程,包括我在内。
“冤有头,债有主。这是你们中国人笃信的道理。可是,福慧,一定要亲自下手?或者……”夏理逊继续说。
我这下子可立即沉了脸,以眼神阻止他再絮絮不休地讲下去。
夏理逊对我的反应,微微错愕。
“当然,”夏理逊说:“你的心情我极之理解。”这就是说,他答应相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