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懿德当初探听有关这姓霍的消息,曾给我说:
“霍守谦对于他的亡妻情深款款,永志不忘,总是每个月上坟,也不花天酒地。”
对。资料无误。然,葛懿德并未分析这里头的原因,只为这姓霍的自视甚高,他的选择并不随便。
以他的要求和眼光,也很容易变得高不成,低不就。
以他如今的成就,长久性的续弦也好,短暂性的双宿双栖也好,他当然不肯要一些蒲柳之姿,甚而小家碧玉。然,要高攀豪门望族,或是专业女性呢,又谈何容易。他所拥有的也无非是几千万的身家而已。
单就他今晚的表现,我就太肯定,肉已在砧板之上,要如何处理,权操自我。
世界上永远忠贞的男人,已如恐龙,绝了种了。
翌日,我亲自拨电话给朱广桐,说:
“朱翁,拜托你尽人事,赶快替那霍小清申请单程来港证!以我们在国内投资之巨,人面之广,这不应该是件太难办的事,朱广桐一力承担,且很决就给了我一个肯定而愉快的答复。
我拨电话给霍守谦时,完完全全地踌躇满志,连声音里都透着阳光似的。并非他父女快将重逢而欣慰,只是看到我计划的逐步得逞,一种绝对的满足感,弥漫全身,舒服得笑出声来。
“你要怎么样酬谢我了?”我问。
“你说,你说,只要办得到,愿效犬马之劳。”
“一百枝白玫瑰,这个周未送到我家里来。我在家设宴,替你庆祝乳燕归巢,好不好?”
对方一定是呆一呆,因为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出现,然后才听到他一迭连声他说好。
周未,一大清早,走下饭厅去吃早餐时,菲佣就抱住一大束的白玫瑰走进来,不用看名片,我也知道是谁送来的。
我嘱咐菲佣说:
“把九十九枝白玫瑰插在饭厅里,另外一枝插在我的床头。”
局是布办了,只等那心甘情愿上钩的人出现。
准七时,江家的门铃就响。
女佣把霍守谦带进来。
他穿一套宝石蓝的西装,蓝底起白点领带,一双薄薄的皮鞋,头发浓密光泽,满脸笑容,很一表人才似的。
谁会看得出他是个胸无点墨的江湖捞家?
今晚,我当然地刻意打扮过。走下客厅来招呼他时,分明看到对方眼神闪亮。
我挚诚地用双手跟他紧握:
“恭喜!大概是几个月的样子,小清就可以来港了!”
“肯定?”
“肯定,请放心。”
“每日一百枝白玫瑰都不足以表示我对你的感谢。你收到花了吗?”
“嗯!谢谢你。我们这就到饭厅去,你便可以看到那束漂亮的花了。”
一大蓬的白玫瑰,插在一个高身阔口的拉列水晶花瓶内,放在长餐桌的正中,跟二十张套了鲜红软缎椅罩的餐椅,和那巨大的古铜吊灯,相映成趣。毫无保留地显出了浪漫高贵的气势。
霍守谦一定被这个气氛奉承得飘飘欲仙了。
我安排他坐在我旁边,没把他放到餐桌的另一头去。太遥远的距离,令我难以看清楚他的表情,听清楚他的说话。
这一晚的约会,于我,是重要的。
席间,我替霍守谦频频添酒。
“谢谢,不能多喝了。”
“为什么呢?这是你开心的日子!”
霍守谦脸上的喜悦遮不住那一份羞涩,在酡红的肤色下,蠢蠢欲动,叫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
他连忙答说:
“对,对,是我太开心的日子了。很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
说这话时,他正正拿眼看我。就为了这个眼神,把他心上的秘密出卖了。
我已是过来人,不难明白男人的心态。我的大门慢慢敞开,欢迎霍守谦逐步走进来。然,一下子就让他登堂入室,就未免有失高贵,还有一段迂回曲折的长廊,他需要好好地走完我举杯,说:
“干了这一杯,祝你骨肉重逢!”我先把酒一饮而尽。
霍守谦语气带一点点的怜惜,问道:
“你这么能喝吗?”
“独酌纵然无味,酒入愁肠愁更愁,然,还是习惯下来了!”
这么一个回答,当然是故意营造的。一般情况下,相识不久的男子,我才不会说这种引他想人非非的话。
姓霍的,果然又上当了。
“总会有日有人欣赏你的善心与可爱,愿作裙下不贰之忠臣。”
我苦笑:“我不信善有善报,你信吗?你当然是不信的,否则,早些时,就会对利通下不了手!”
霍守谦的脸涨得紫红,讷讷地说:
“你仍没有谅解我?”
“你需要这份谅解吗?”
“需要,极之需要。”
霍守谦望住我,眼神的热炽,一触即发,威力足以燃烧掉整个饭厅,甚至整幢江家巨宅。我也望住他,一派无可奈何,似瞑还怨。
“可知你出手过重,我的损失至为惨重。要释怀,并不容易。”
“让我补偿,真的,福慧,请给我机会。”
霍守谦冲动地握着我搁在餐桌上的手。
我没有回避,回望他时,刻意地把一份难为情写到脸上去。因为我肯定这个表情,会得额外惹人怜爱。
“你答应?”我轻轻地问。
‘答应。尽我的一切力量,回报。”
“杜青云的联艺,如何收购?”
打蛇随棍上,我直截了当地问。且,慢慢地缩回了手。霍守谦微微一愕,随即问:
“收购联艺,单单是为了要撕杜青云的脸皮?”
霍守谦真是个老江湖,他完全明白,若只为让杜青云丢一次架,劳师动众,实在不值得。因而有此一问。
我答得异常率直:
“杜青云在我手上骗去的资金约七亿,约有半数要摊分给那家跟他联手对付我的美国电脑公司。当然,他得到富达行霍大侠你的辅助,做低利通银行股份的一买一卖,结果进帐多少,我还没有这条数。”
霍守谦有些腼腆,说:
那一役,他所得的,不足一亿。”
“那么,杜氏的资产绝对不会超过五亿。”我心上盘算,这五亿,又有多少成是握在杜青云手上让他自由运用呢?可有过户给陆湘灵,让她分持资产,那就不得而知了。
霍守谦笑微微他说:
“你想凭联艺收购战,将杜青云的资金全部缚住在他反收购的行动上去,是不是?”
他一涉本行,就心思敏锐,话头醒尾。
难怪霍守谦在证券行内高据宝座。富达能有一日,做视同济而稳坐华资经纪行的第一把交椅,实因他对股市运作之熟识,玲珑剔透,点石成金,居功至伟。
我点头,表示同意。然后静待霍守谦的献计。
“你若提出收购的话,就未免太着颜色了。杜青云心知过往的恩怨,不会轻易上当,即使我从中怂恿,也不大有用!”
“这不是个大问题。”我答。
要以一个隐蔽的身分或借另一个集团出面进行收购,并非困难。霍守谦认真地跟我研究:
“你提出恶性收购,而希望杜青云跟你展开争夺战,把联艺的股价扯高,到头来,就算弄至姓杜的再以一大笔投资进注联艺,也不见得能害他血本无归。”
生意若果仍然大有可为,又何惧增加成本?
我答:“如果杜青云手上的几个得意的大型计划,都功败垂成呢?他以高价把联艺的股份抢回,就必然焦头烂额了!”
霍守谦笑:
“杜青云会不会这么不小心?这么天真??”
这句说话无疑是指桑骂槐,认为我太草莽、太轻敌。如果在平时,我或会难为情,甚而恼怒。然,这一次我心平气和地受教。
“你的意思是?”
“杜青云手上的得意计划除非已经作实,百分之一百肯定大有可为,盈利极丰。否则,你收购联艺的价钱一旦高企,他有可能拱手相让,收妥一笔真金白银的数目为上,你岂不是平白让他冷手执个热煎堆?这个险,人人都可以冒,单独你不可以。”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说得太对了。我决不能再败在杜青云手上,更不能予他任何着数。
霍守谦提点我的,都是关键性的问题。
一直以来,我的部署虽不致于是一厢情愿的构想,的确是根据联艺业务发展而起掣时作用的几步棋。然,仍不足以实斧实凿地使杜青云非拥有联艺的股份不可。很简单,我查知联艺分明有意想买入大温哥华区内的列治文一块地皮,兴建巨型的货仓,以此作为投资移民计划。如果哥伦比亚省投资厅一旦首肯,他拿着这个计划向有意移民的港台人士兜售,随时集资一亿加元,易如反掌。手上游资因而起码有三年松动调度,因为依一般投资移民计划,三年后才需要把移民者的本金或相等于本金百分比的物业归还。
我的原意是,只要时间配合,联艺一递了投资申请,成竹在胸之际,我就运用自己埋伏在加国投资厅内的势力,对联艺计划采取拖延政策。
收购联艺的行动亦于此时开始,我睹杜青云踌躇满志,必不舍弃,一定进行反收购,到他反收购成功了,大量资金放在联艺股份上;偏偏加国投资厅的正式批准迟迟未发,单是赔上利息就已够他肉刺。何况,消息传出市面,说这块到口的肥肉可能有变,股份一定滑落。
除了这个计划之外,杜青云在新界,希望补地价以兴建。
商住楼字,以及把机器搬入大陆,原本都是极具前景的生意。然,我的联络网,已成天网,疏而不漏;前一项发展,受制于政府签批。一样可以采取拖延政策,使他的资产跟希望一齐狠干。后者呢,当局要鼓励或不鼓励某一类工业,一般很尊重和听信有大投资于国内者的意见。要起破坏作用,不会太难。三路夹攻,原是可以给杜青云制造出一条绝路来的。
然,霍守谦头脑比我清醒。他说得对,所有生意若未曾签约,落实利益,吸引力仍不足以使杜青云作出孤注一掷的决定。他若按动计数机后,看在真金白银份上,拱手称臣,把联艺股票让予代我出面收购的财团,再自行另起炉灶,我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念至此,登时气馁。多月来部署的功夫,好像完全毁于一旦。
霍守谦很明显地看出我的失望,说: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一切必须从详计议,非胜券在握,不宜妄动。”
我吸一口气,昂一昂头,控制低落的情绪。
翻心一想,能得到霍守谦这一席话,等于说他已自愿作我的军师,也幸好有他率直而一针见血的提点,才不致弄出功败垂成的后果。我给霍守谦说:
“找别个财团出面收购,我有把握。然,有什么会令杜青云恋恋于联艺的股份而不放手呢?”
“除非联艺拥有一份金矿式的合同,或者成为一只生金蛋的鸡。那么,它的主人才会不舍得割爱。”
我谨记住霍守谦的话。绝对不能小瞧杜青云的智慧,除非他自以为成竹在胸,否则,冒重险骗回来的资产,他断不会谬然冲动,用作赌注。
我问霍守谦说:
“你最知道市场的消息,哪儿有会生金蛋的鸡,能让杜青云恋恋不舍?”
霍守谦望住我,笑而不语。我睁大眼,回望他。突然一室的静温,有很多不言而喻的表情,一下子写在我们二人的脸上。
霍守谦的眼神是贪婪的,投射到我身上来,令我不期然地微微战栗。
世界上并没有免费午餐。任何收益,其实受惠人老早已付出代价。
我必须有此打算。
我挺一挺胸,迎接着霍守谦那冲着我而来的特异、灼热、毫不放松、略带冲动的表情,表示我已有备而战。既是早已打算以本伤人,报仇雪恨,我又何惧之有?再穷凶极恶,也不过是一个证券场中的大鳄而已。
他要钱,绝不成问题。
他要人呢?也未尝不可商量。
此念一生,整个人突然发冷发热似的。
原来伤心、失望、受创、仇恨、怨忽,加在一起,可以如此的威力无穷,把我迅速污染,而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甚而不惜牺牲自己品德清白的人。
代价是早晚要付出的,问题在于,得回来的是否物有所值。
我没有回避霍守谦的眼神,显然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他笑吟吟地答我:“要找生金蛋的鸡不难,最难是在于引得杜青云买了这只鸡之后,如何令那鸡以后就不生金蛋了,才会血本无归。”。
对!
“有这样的鸡吗?”我问。
“有。”
“你肯替我物色?”
“我会为你留意。”
“心目中已约略有了对象吗?”
“你相当心急。”
“对于自己意欲完成的心愿,等候一日是辛苦一日。”
“这我也有同感,真的很能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只为心上有未完成的心愿。”
霍守谦说这番话时,很显露他的诚意。
我微笑。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了餐椅的椅背。霍守谦也蓦地回转身来,捉住了我的手,顺势把我带到他的怀抱里。
他的一张脸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贴到我的脸上来了。
我问:
“你这是报恩呢?还是索取酬劳?”
霍守谦并没有放松我,只说:
“既报恩,又索酬,二者如果并存的话,我答应你会早早如愿以偿。”
“你先放开我,我才给你一个答复!”
霍守谦迷惘地松开了手。
我带引着他自餐桌的一头,走到餐桌正中,站在那一大蓬白玫瑰面前,我问:
“你总共送来多少枝玫瑰?”
霍守谦答:
“不是一百枝吗?”
“你数数看!”
霍守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
“数?”
“对,细心地数一数,这儿一共有多少枝玫瑰?”
霍守谦如言照办。
点数完毕后,说:
“怎么只得九十九枝呢?”
我微笑地看着他,把手穿在他的臂弯内,一齐步出饭厅,边走边轻柔地说:
“不错,饭厅内只有九十九枝玫瑰,因为我把那第一百枝插在睡房床头几的水晶小花瓶内。”
我跟霍守谦一直漫步走至大堂:
“守谦,彼此都是快人快语,我们达成一项协议好不好?
你帮我完成心愿之日,请再送来一百枝玫瑰,那时我让你亲自把那第一百枝插到我的睡房床头去!”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银行家向来比证券佬信誉更好,不是吗?”
“那只是公众的错觉而已。证券界有互补赔偿基金,有史以来拖累市场客户的数目少之又少,比起一间银行倒闭,所引起的公众恐惧与损失,简直属于小巫见大巫。”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我跟霍守谦握手。
“晚了,你要回家去休息,是我们道别的时候了。”
我轻轻地吻在霍守谦的脸庞上。
“你下逐客令?”
“总有留客的一日。”
“我将尽快让那一日来临。”霍守谦无奈地答。
一份难舍难分跃然于他的眉宇之间,他几乎是咬一咬牙,才让我打开大门送走的。